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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博馆刊︱孙机:《汉画解读》中收录的拓片是否可信

孙机
2018-05-12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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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摘自《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8年第03期,作者孙机(中国国家博物馆)。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

冯其庸先生逐幅题评,刘辉撰写说明文字的《汉画解读》一书,收录拓片凡一百幅,皆被定为“汉画”。它们的题材相当广泛。冯先生说:“从这百幅画中,已可领略到汉代生活的丰富多彩。”但其中却没有一幅是从明确的考古发掘品上拓下来的。本书交代出处时,不是说“萧县散存”,就是说“萧县民间藏”、“淮北市民间藏”等等。按安徽萧县确曾发掘过一批汉墓,见载于《萧县汉墓》一书。不过在这部考古报告发表的151座汉墓中,画像石墓仅11座,且镌刻的内容都比较简单。《汉画解读》(以下简称《解读》)收录的拓片则不然,本书的《后记》说:“有些题材在以往的汉画像中也较为少见。”其实何止少见,有的简直是绝不经见。

比如本书所收“造纸图”,冯先生题评:“此为汉画像中稀见之品。汉代普通用竹木简书写,然西埵已出汉晋残纸,可见纸尚稀有,更不能知其制法;获此图则其造纸之法了然矣。可不宝欤”(图一)!刘辉则称之为:“似璀璨的珍珠,为该地区的汉文化平添了亮丽绚烂的光彩。”

在这幅“汉画”中,将造纸之主要的工序以图像形式列出;值此早期造纸技术尚未充分理清,学术界还将它作为课题加以讨论之际,忽然出现了一幅汉代的造纸图,岂非石破天惊,喜出望外!然而试加审视,便发现它是从潘吉星先生研究造纸之论文的插图中套来的。潘文将早期造纸工艺总结出十步流程:1、将原料浸湿,2、切碎,3、洗涤,4、浸灰水,5、舂捣,6、二次洗涤,7、打浆8、抄纸,9、晒纸,10、揭纸;且将每一步均配上示意图。《解读》中的“造纸图”只选取了蒸煮、舂捣、打浆、晒纸等几道工序。为了仿古,还特意将画风稚拙化,但人物的姿势和使用的设备与潘文插图基本一致。比如蒸煮部分,潘文插图在灶上立一圆桶,此图在灶上也用桶而不用汉画中常见的釜、甑(图二:1)。此图中两个用臼捣原料的人,身姿与潘文插图毕肖(图二:2)。用碓捣原料者双手扶在支架上,插图的透视关系正常;而此图则将角度略微扭转,以致架子的另一条腿仿佛挂在操作者的后襟处。初见时会感觉难以理解,正是不高明的邯郸学步造成的尴尬(图二:3)。打浆和晒纸部分亦唯插图是从。不过“造纸图”中的打浆槽偏小,与其抄纸的纸模不配套而已(图二:4、5)。二者的雷同当然并非不谋而合,只能认为此图是东施效颦的赝品。它不是“璀璨的珍珠”,而是照猫画虎加缺斤短两加装腔作势的产物。

《图解》一书中不仅有“造纸图”,还收录了从未见过的“铸钱图”。冯先生赞之曰:“铸钱图亦为汉画石中稀见之物。”图中二人在摇槖鼓风,竖炉中流出的金属液似浇入一铸范,旁边就是铸出的钱。这几个钱依图中人物身高的比例推算,约有脸盆大小,实属“稀见”(图三)。

按汉代五铢钱的直径一般都在2.5厘米左右,与“铸钱图”中所见者大相径庭。而且汉代铸钱常采用叠铸范或对开式范,最多时一套一次可铸钱184枚。叠铸范的总浇口并不粗,有的口径仅8-10毫米,只能将铜锭在坩埚中熔化后再徐徐注入,和“铸钱图”中显示的工序大不相同。此图中跳过了这些步骤,由竖炉直接铸钱;犹如在麦田里割麦的收割机,从出粮口中流出来的不是麦粒而是馒头一样。这可能吗?刘辉谓此图“让人们直观地看到了汉代铸币场景,为研究汉代的冶炼和铸币的发展状况,提供了形象资料”。其说与历史的真实相去诚不可以道里计。

当然《解读》之拓片的内容也不尽是稀罕的题材,汉画像石里司空见惯的场面如车马出行等,其中也有。但这些车的结构却往往不近情理。我国先秦时代的马车是采用轭靷式系驾法的独辀(辕)车,汉代改进为采用胸带式系驾法的双辕车,汉画像石中见到的几乎都是这种车(图四:1)。其车厢安置在车辕上,车辕通过伏兔与轴垂直相交。车轴贯毂,毂上开榫眼嵌车辐,辐的一端承毂,另一端固定于接地的轮牙(轮圈)。通过辕、轴、轮,车箱的重量最后落到地面上。

但《解读》中却有这样的例子,其车箱底部高出车轴一大截,致使车箱虚悬半空,上下两部分构不成一个整体,驾车的马如向前行,车子就分崩离析了(图四:2)。又双辕伸出箱底前沿的轸木后,有一段较平直的部分名軓。軓前逐渐昂起,近顶端处设衡,衡上设轭,轭架于马颈,是车体前部的支点。《解读》中有的车却不设衡,辕端在马颈侧弯来绕去,根本不起驾车的作用(图四:3)。双辕车一般只驾一匹马,马用约过胸前的胸带承力。胸带又名鞅,稍宽,其两端变窄,连接靷绳。左右两条靷绳,向后缚在车轴上,马用胸带通过靷和轴拉车。而《解读》中的一辆车,却将车辕迳直连接在马颈部的一圈带子上,衡、轭、胸带全数取消(图四:4)。当年的御者如果遇上它,会大惑不解,不知所措。故这类图形显然不应出自于汉代人之手。

《解读》里刻画的兵器也令人颇感骇怪。汉代的短兵器主要是剑和刀。剑多用于直刺,刀则多用于劈斩。从西汉中叶开始,由于骑兵在马上挥砍的需要,刀的数量剧增。汉刀装环首,刀身较直,有的前端微微上翘,曲度也很小(图五:1)。

《解读》中却有人执弯刀,还有两人互挥双弯刀格斗(图五:2、3)。这种场面不仅在汉代不会出现,即便到了唐代也不曾见过。又汉代或以钩镶与刀配合使用,江苏铜山周庄出土的汉画像石上就有这样的例子。而《解读》中同样使用这两种兵器的人物,其钩镶却被不理解汉制的造假者刻画得莫名其妙(图六)。

射远武器汉代主要用弓箭。须双手互相配合,才能完成张弓、搭矢、放箭等动作。《解读》中却有用一只手开弓和用一只手射箭的图像,真有点挑战常识的意味(图七)。

汉代的弩比弓的威力更大。它和弓的区别是装有弩臂,臂上装弩机,用弩机卡住弓弦,可以延时发射,从容瞄准,命中率大为提高,而且弩不仅用臂力开弓,还可以将弩竖立在地上,双足踩住弓背,用双手向上拉弦。这样则可以张开强度更大的硬弓,从而射得更远,称为“蹶张弩”。可是《解读》中出现的蹶张弩却没有弩臂,在这个位置上只搭着一支箭。其弓弣、弓弭部位也完全走样。严格点说,这件武器不仅不成其为弩,甚至也不成其为弓了(图八)。

驱车和演武都是在户外进行的,进入室内,汉代人通常跪坐在席上。“跪坐”是现代汉语的说法。在古代,跪和坐所指有别。《礼记·曲礼》说,客人来了“主人跪正席,客跪抚席而辞。客彻重席,主人固辞。客践席,乃坐”。两膝着地,臀部不落在脚踵上叫跪;而两膝着地,两脚脚背向下,臀部落在脚踵上,这才叫坐。跪和坐在礼节上属于不同的层次。又因为日常都在席子上活动,以跪和坐为基础,又衍生出揖让起伏、顿首叩拜等一大套繁文缛节。这是当时的“礼”,人们都得遵循。如若放纵自肆,任意箕踞或垂足坐,便是失礼。特别是后世流行的垂足坐,当时叫踞。《汉书·高帝纪》:“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踞床即垂足坐床沿,这种姿势会引起人们的反感。

可是在《解读》的拓片中,竟多次出现垂足踞坐的形象。不但有的垂足坐高墩子(图九:1、2),还有的垂足坐带靠背的椅子(图九:3)。椅子是随佛教传入中原的,其图像最早见于敦煌莫高窟285窟西魏壁画,汉画像石中从未出现此物。而且坐席时,上身总微向前倾。为减轻久坐产生的不适,先秦时已使用凭几。膝纳于几下,肘扶于几上,上半身有了依靠,下半身的压力就减轻许多(图一〇:1).而《解读》中端坐的人士,却将凭几塞到背后,不知道要让它起什么作用(图一〇:2、3)。

《解读》所收拓片中,人物的服饰也很怪,一般来说,汉代的文士戴冠,武士戴弁,身份较低者戴帻,农夫戴笠,妇女挽椎髻或圆髻,均不难识别。《解读》中却出现了好多种奇特的冠帽,莫可名状(图一一)。又汉代人虽常穿长裤,但拓片里之长裤的外观却类似现代西裤,与汉代的剪裁方式显然不同(图一二)。拓片里的一位仙女,其巾带翻卷飘拂(图一三)。这是唐代妇女在衣外施帔帛以后,绘画中才出现的艺术意匠,汉代人对此尚无从想象。

《解读》中使用的器物亦不循常规。如二人对坐饮酒,中置酒樽,左右各一只耳杯,挺合适。但奇怪的是,酒樽中置勺,两只耳杯中也各置一勺(图一四)。耳杯的体量小,放不下勺,也完全没有放勺的需要。另外的两名饮酒者,所用的酒具竟类似后世的瓶子和杯子,它们哪能出现在汉代人的食案上(图一五)?

此外,汉代人饮酒时常以乐舞助兴,《解读》中有一幅“饮酒观舞图”,其弹奏的弦乐器刘辉称之为琴。但此器四弦二枘;而琴为七弦,不设枘,故显然不是琴。汉代之瑟与筝的外观与琴相近,那么它有无可能是瑟或筝呢?但瑟为二十五弦,设四枘;筝起初是五根弦,后增至十二弦,却只设一枘。纵然画像石上难以将弦数表示得很精确,但枘那么大,挺醒目,不会画错。这时并没有设二枘的弦乐器,所以它也是造假者的神来之笔(图一六)。

此外,汉代的娱乐项目中,六博颇盛行。一套博具中有六枚博箸,在博枰上投箸,犹如后代的掷骰子,根据投掷的结果,决定行棋的步子。行棋则在画出规矩纹格道的博局上进行。因为投箸和行棋是一套连续的动作,所以博枰与博局常并摆在一起,靠的很近。而《解读》之玩六博的场面中,却在枰与局之间插入酒樽(图一七)。果真如此,则投箸之后须绕过酒樽才能行棋,它成了一件障碍物;汉代人显然不会自找这份麻烦。

再比如拓片上的铭文,语句不通之处所在多有,一一剖析颇嫌词费,这里只举几个最扎眼的例子。图一八是一块刑徒的墓楬,刻文中称所葬者为“无任”。无任就是处境最困难之无保人的刑徒,他们有时要戴着刑具服劳役。然而此墓楬竟雕饰花边,背面还刻有“燕饮聚谈图”,其边饰与正面一样,应是同时所刻。出土的刑徒墓楬,一般只是在砖块上刻几个字,这一件如此豪奢,哪里是无任刑徒所用的规格?

更可怪的是,此墓楬中并未记明所葬者的狱所,刑名,姓名等内容,其死亡的日期竟为“天年元牛十二月十九日物故”。“元牛”,姑且认为是元年之误刻,但汉代并无“天年”这个年号。为死亡的刑徒制墓楬是管理役所之吏员的公务,他们要是连年号都弄不清,岂不荒唐,所以此楬当然是伪作。不仅“天年”一例,拓片中还有“元诖元年”,“煮平元年”等年号,均属无稽杜撰。画像石墓在汉代是富豪之家为逝者营造的“万年庐舍”,要投入不少资财工力,岂能在纪年这个重要环节上如此漫不经心。

又汉代使用干支记日。《解读》中却记下了这样的日期:“永平二年四月十六日己寅。”按此月辛巳朔,十六日为丙申,铭文误。再如:“永平十二年二月戊午。”按此月甲申朔,初五戊子,十五日戊戌,二十五日戊申,二月内无戊午日。再如:“初平二年三月甲戌”。此月乙未朔,初十甲辰,二十日甲寅,三十日甲子,三月内无甲戌日。当一天天数着干支度日的岁月里,产生这种错误简直不可思议,尤有甚者,铭文中还出现了一些现代习用的简体字。如“天凤二年”的凤、“始建之乱”的乱、“树木”的树、“致欢”的欢、“前圣”的圣、“后世”的后等等(图一九)。汉代并不流行这样的写法。下笔时离不开简体字,应是在其正式通行之后的现象。拓片上这些铭文的字迹未见功力,冯先生却说其中有的“至朴质,可见后汉隶书风范”,有的“书法作汉隶亦可观”。看来他似乎对之并没有认真地作过鉴赏。

冯先生是红学家,对汉画像石容有未谛。他就这些疮痍满目、伪迹斑斑的拓片发表的溢美和过誉之词,不能不说是失之轻率。但以冯先生的资望,话虽说得离谱,却仍可能产生影响,甚至不排除有的文物贩子还会拿它当招牌,搭车售假,实乃文物界之大忌。冯先生的题评写得当然是一笔好字,可惜明珠暗投,鲜花插的不是地方。何况在冯先生纵横挥洒、痛快淋漓之书风的映衬下,更显得这堆赝品不堪入目。同时对跑来忽悠冯先生的造假者,也使人感到更应该给予严肃的谴责。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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