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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9.3,悲观的人也要好好活着
单口喜剧爱好者们或许听过一个名字——路易·C.K。
他是美国知名单口喜剧演员,以暗黑喜剧著称,国内有不少演员都视路易·C.K.为榜样。除了单口喜剧外,路易·C.K.还是导演、编剧,他制作的电视剧《路易不容易》(《Louie》)和《百年酒馆》(《Horace and Pete》)均获得豆瓣9分以上的高分。
周奇墨说,路易·C.K.“会把内心最黑暗、最龌龊的想法给说出来”,这使他的段子极具辨识度。当然,只有黑暗和龌龊的喜剧,观众恐怕无法接受,所以重要的是讲述的手法。
在路易·C.K.自编自导自演的悲喜剧《百年酒馆》中,他以一家开了百年的家族酒馆为锚点,触及亲密关系、原生家庭、出轨、欲望、疾病、死亡等等沉重的话题,倒让许多观众在其中找到了共鸣。
倘若我们相信,喜剧是生活变得支离破碎时的麻药,那么悲大于喜的《百年酒馆》,应该更像一瓶酒。在喝醉之前,苦涩和灼口都是必经之路。
(本文涉及剧透,请酌情阅读)
1.
活着就是会有一坨烂事
有人会将《百年酒馆》和《伦敦生活》相比较,认为它们都是丧系喜剧,在破碎的人生中嬉笑怒骂地活着。在致郁的基调上,两者确实相似,但《百年酒馆》更为彻底。
《百年酒馆》的主题曲是这样唱的:
Hell no, I can't complain about my problems
不行,我无法抱怨我的生活
I'm okay the way things are
日子吧,也就那样
I pull my stool up to the bar, at Horace & Pete's
我给自己在Horace和Pete的酒吧搬张小凳子
Sometimes I wonder, why do we tear ourselves into pieces
有时我会想,为什么我们要自我折磨
I just need some time to think, or maybe I just need a drink
我需要点时间去思考,或者我只是需要买醉
at Horace & Pete's
在Horace和Pete的酒吧
这首歌是本剧最鲜明的配乐,伴着简单的吉他弹奏,寥寥几句歌词概括了《百年酒馆》的主题——面对满目疮痍的日子,我们能做的,就是在Horace和Pete的酒吧喝喝酒、发发牢骚。
《百年酒馆》的英文原名是《Horace and Pete》,可直译成“Horace和Pete(的酒吧)”。这家酒吧位于纽约布鲁克林,开了一百年之久,最初由一对分别叫Horace和Pete的兄弟经营,然后一代一代地传承给他们的同名儿子们。
时间来到2016年,老Horace已经去世,剩下儿子Horace(路易·C.K.饰)、Pete和伙伴老Pete三人一起打理这家酒吧。
老Pete是一个直言不讳的糟老头,嘴下从不留情,常常蹦出许多歧视性发言,但他十分看重情义。主角Horace则是个破碎的中年男人,不仅离异,和女儿的关系也颇为紧张。他处理不好亲密关系,时常和想卖掉酒吧的患癌亲姐姐Sylvia吵架,还要帮容易惹事的老Pete兜底。夹在这群人中间的,是Pete,他为人低调,身体孱弱,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需要持续服药。
从人物设定上便不难看出,这一家子是一团乱麻。他们的纠缠,以及性格各异的酒客们,给这部剧涂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底色。
屏幕前的观众,其实也是角落里的一桌客人,静静地看着他们在酒吧里吐槽、吵架、争论,体会他人生活里的悲惨,再想想自己生活里的悲惨,然后和自己碰个杯。
活着嘛,就是在一坨烂事里,劈开一条小路,勉强挪步。
在形式上,《百年酒馆》既简单,又不简单。整体来说,《百年酒馆》是一部情景剧,它的场景不多,故事主要发生在酒吧和酒吧二楼的家用区域。大量的对话构成了主要的情节,每个人物的痛楚都在对话中缓缓铺开,也因此,这是一部格外体现编剧能力的剧。
比如,第三集展现了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长对话。Horace的前妻来找他谈心,在长达四十分钟的戏里,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是前妻的独白。她前来向Horace倾诉一个不伦的秘密——她不可自控地迷上了现任丈夫的父亲,并与对方发生了关系。她害怕事情败露后会深深伤害丈夫和孩子们,可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
在前半集,我们吸收了一个足以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的秘密,但随着对话循序渐进,我们才发现,前妻之所以来找Horace,是因为他做过相似的事——Horace曾出轨前妻的妹妹,这也是二人离婚的原因。
这段四十分钟的对话由一个家庭悲剧牵引出另一个,同时也通过悲剧,让悲剧的两位主人公达成了久违的和解。前妻向Horace倾诉秘密,寻求帮助,成为了二人敞开心扉去聊曾经的婚姻的契机。
对话中不乏那些只能从悲剧里习得的人生道理。前妻说,她从来没有原谅过Horace,只是时间确实会让一切情绪消散,你甚至都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时间就一点一点地侵蚀了情绪,直至毫无感觉。Horace说,控制不住的出轨,或许就意味着一个人不适合婚姻,不结就好了,这不代表谁就是坏人。
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找到应对这段不伦关系的解决方案。前妻决定保持现状,继续不伦,继续爱着丈夫和孩子,直到事情败露的那天到来,再好好面对。
悲剧在任何时候都可能降临在我们身上,有时是一个意外,更多时候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滑向最坏的局面,然后,如同Horace和前妻一样,如实地面对,再把一切交给时间。
《百年酒馆》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2.
爱情是稀有的,
可能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百年酒馆》有许多辩证的小段落,通过不同的人物对话,去探讨很多现实议题。它们未必有推进剧情的作用,却隐藏着许多哲理。
比如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台词,是一位胡须花白的酒客对一位失意的年轻女子说的话:“人们之所以会说‘坠入爱河’,是因为你无法刻意地坠入......你只能接受爱情是稀有的,它很有可能永远不会降临在你身上。”
在老酒客抛出他的“金句”前,这场戏有更多细节:年轻女子和她在网上配对的男性来酒吧约会,但两人都只想抒发自己,根本不听对方说话。最后他们不欢而散,女子独自留下。一旁的酒客们开始聊起线上找对象为何不靠谱。
这段对话戏意在讨论约会网站在“遇到爱情”这件事上的有效性。就像另一位酒客所说的,约会网站通过兴趣爱好和背景的相似性来配对,可事实上,爱情与这些无关,爱情只是化学反应。
爱情是非理性的、无法计算的小概率事件,任何标签在它面前都会失效。这对不欢而散的男女是最好的佐证,因为网站能识别出他们的身份标签,却无法识别出他们都是十分自我的人。
综合整段戏来看,老酒客的话不仅仅是一句丧丧的真理,他更是在说,爱情之所以稀有,或许是因为人们自己不配。如果仔细回想《百年酒馆》中的大部分亲密关系,会发现确实如此——主角们擅长的,始终是互相伤害。
《百年酒馆》也会通过情爱谈一些更严肃的话题,比如何为真正的平等。
有一次,Horace被他的一夜情对象Rhonda狠狠教育了一番。在一夜云雨后,他们聊到变性群体。Rhonda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可能是变性女性。Horace说,他尊重变性人的所有权利,但他们有义务告知对方自己变过性,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癖好”。Rhonda当即指出他的伪善,“真正的接纳,是当你和一个变性人上了床,但不觉得自己被骗了。”
Horace的伪善,代表了很多人在平权问题上的态度。这未必说明他们是坏人,只是正如Rhonda指出的,在性少数群体的身份构建与你无关时,支持他们是容易的,但这远远不是真正的接纳。
类似的对话还有很多,它们看似是毫不相关的闲笔,却不失为一种输出观点的手法,甚至是这部剧最有张力的部分。
六年过去,《百年酒馆》依旧是一部常看常新的美剧,就是因为在故事主线之外,人物对话涉及诸多现实话题。不管是聊政治,聊互联网,聊亲密关系,还是聊人生意义,你在任何一个深夜点开它,都能被话语中新奇的观点折服。
这些观点不一定政治正确,不一定好笑,甚至一点都不讨喜,但它们的出其不意,会帮你打开看待这个世界的另一扇门。单从这一点来看,写出《百年酒馆》的路易·C.K.一定是个不赖的单口喜剧演员,因为他在思考,在挑战某些认知的边界。
3.
没有希望,就没有悲剧
不知为何,很多千古不朽的故事都是悲剧,经典如希腊神话的三大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以及《美狄亚》。这或许说明,悲剧有其特殊的魅力,即便它是不悦的、痛苦的,人们依然创作它、观赏它。
路易·C.K.在一档叫“WTF”的播客上谈及《百年酒馆》,他说“there is no tragedy without hope”。这句话既可以译作“没有希望就没有悲剧”,也可以译作“没有一个悲剧是没有希望的”。
这句话的暧昧之处恰恰道出了《百年酒馆》引人入胜的地方。人们在悲惨中总能看到希望,而如果一部悲剧中没有任何希望,或许它就失去了一部分精华。
《百年酒馆》的基调很低沉,不过它的结尾仍然有巨大的冲击力——失踪的Pete时隔一个月重现酒吧,在Horace想要拥抱他时,精神失常的Pete刺杀了Horace,这家百年酒馆走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终结。
但结局还是闪烁着一点希望。姐姐Sylvia的病情有所好转,她因化疗而掉的头发缓缓地重新长了出来。在她收拾酒吧的时候,曾经不肯与父亲Horace有交集的儿子第一次登门拜访,姑侄二人首次相见。又一次,路易·C.K.通过悲剧达成了和解。
除了颇具冲击性的结尾,“希望”也是一个贯穿《百年酒馆》的话题。比如在第八集中,患有精神疾病的Pete面临重回精神病院的局面。他对Horace说,好好活着意味着吃饭、睡觉、起床、上班,虽然不是什么有趣的生活,但你会期待着总有一天,日子会变好,就算今天不怎么样,总会有很棒的一天,而回去精神病院会摧毁这一切。
Pete所希望的,仅仅是远离医院,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精神病人,可生活偏偏具有碾碎一切平凡的力量。在剧中,是Pete的精神药物即将停产,他被要求重新入院;在现实中,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喊停、某些无法突破的障碍,或循环的自证。
《百年酒馆》不断阐释着一则道理:正是因为有希望,才会有悲剧。可即便我们都懂得这则道理,谁又能做到真正的绝望呢?
一位酒客曾在酒吧里大放厥词说,如果大家真的都那么讨厌生活,那么受不了社会,为什么不选择自杀?明明大家都拥有退出游戏的自由。不退出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人们相信,总有一天日子会变好。无论日子如何困苦,还是会心存希望,这是人类的共性。
当然,这不是在倡导大家应该彻底绝望,从而“退出”悲剧,实际上,苦难是不可避免的,每个人或早或晚都要经历。
那么它的意义是什么?姐姐Sylvia的一段话或许会对这个问题有所启发。
在Horace一度难以接受Pete可能已经死去的消息时,Sylvia不断逼问他:接下来的人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或许就是我们要做的事,从废墟中发现真正珍重的事物,并选择如何度过余生,而不是静静地等待光明降临。如果痛苦有正当性,那就是迫使人们去思考,去改变。
正如Sylvia所呼喊的——“This is all you f**king have, is right now.”(你tmd就只有现在了。)
我们认可悲剧的价值,不是要歌颂顺从或顽强,而是因为在痛苦与挣扎中,我们能得到反身自视的机会,能看见真实的人性,能触到生活的重量。世界的复杂性,只在悲剧中显现。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有教育意义。正如哲学教授徐英瑾在《哲学家的10种生活提案》中所分析,“悲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一种能够唤起悲悯与畏惧这两种情绪的戏剧。与一般意义的放松、愉快等情绪相比,上述两种情绪乃是具有哲学特征的情绪,所以特别具有净化观众灵魂的力量。”
所谓“净化灵魂”,指的是那些超越感官刺激,给予人深层思考的感受。
在冲击性的大结局里,路易·C.K.用前半集闪回了上一代Horace和Pete的生活。老Horace是一个充满有毒男子气概的家暴男,小Horace、小Pete和他们的母亲深受折磨,而老Pete对这一切袖手旁观。
美国新锐媒体Vulture的一篇影评写道,《百年酒馆》的悲剧性结尾,很大程度上是对一个家庭、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犯下的罪孽的报应。
在某种意义上,这家由男性经营了一百年的酒吧,有着美国父权社会的隐喻。线索其实随处可见,比如酒客们常常聊起特朗普竞选总统,再比如姐姐Sylvia一直很想卖掉酒吧,她反感弟弟们看重的“酒吧传统”,还质问过“有多少女人在这家酒吧里被打过?”
酒吧的结局,如前文所述,因为Pete精神失常杀死了Horace而结束。最终,这一代人只有患癌的姐姐走了过来,而那位远离爸爸生活的儿子——第九代Horace——作为一位免受前人影响的家族成员首次出现。这样的编排除了是留下“希望”,也完成了对父权制的批判。
总的来说,《百年酒馆》在当年突破了许多美剧的框架,看似平平无奇的故事设置,其实包含了很多大胆的尝试,比如单集时长长短不一;用一集去拍一场对话;关键人物相继突然死去等等。
从故事本身来看,它在有限的空间内迂回地讲了三代人的生活,再用一个“硬着陆”为这个家族悲剧画上句号。《百年酒馆》关于家庭,更大于家庭。
尾声.
破碎的人
《百年酒馆》给人一种私密感,取悦观众不是主要意图,它更像是路易·C.K.的私人写作。事实上,路易·C.K.也用了非常私人的方式来发行这部剧,比如直接给他的网站订阅者们发邮件。
不管是单口喜剧还是《百年酒馆》,路易·C.K.的创作时常流露出痛苦和悲哀。一个靠笑话吃饭的人,怎会写出如此悲伤的作品?大概因为他是一个“破碎的人”,他在书写真实的自我撕扯和自我折磨。
在中,喜剧演员颜悦谈到这种破碎的状态时说,“比较忠于自己的创作者都会处在永恒的自我怀疑里”,“所谓‘破碎的人’,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
“不过‘破碎的人’也在努力重建,像是一个叠加态,一旦碎掉一部分,就会重新组建起新的现实。”
愿所有破碎的人,都能在《百年酒馆》里找到缺失的碎片,重建下一个现实。悲观的人,也应该好好活着。
参考资料:
Was "Horace and Pete" even television? | The New Yorker, Ian Crouch
Horace and Pete Was More Comfortable With Silence Than Any TV Show in Recent Memory | Vulture, Matt Zoller Seitz
Episode 700 with Louis C.K. | WTF with Marc Maron
《十大单口喜剧专场》| 看理想App,周奇墨
《哲学家的10种生活提案》| 看理想App,徐英瑾
《百年酒馆》| 电波字幕组译制
撰文:林蓝
助攻:Dany
监制:猫爷
配图:《百年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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