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回顾｜赵姨娘：失去光彩宝色的鱼眼睛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林烟曾经写过探春，深得读者喜爱，这期是赵姨娘。

作者

林烟

赵姨娘是个特别的人，粗俗，愚昧，阴微，鄙贱，喜欢撩事，又不能了事，只有缺点，没有优点，这在《红楼梦》中是不多见的。赵姨娘极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做事荒诞不经，把风车当作敌人，一次次拼杀，一次次失败，看似勇敢，其实愚蠢。

读者很难理解，作者为甚么要把赵姨娘写的这样绝对，这样一无是处？如此刻画赵姨娘，作者岂不是陷入了前人“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思想和写法上的窠臼？这样行文，怎么还能称得上是“如实描写”？再者，赵姨娘若果真如此，她又怎么能够从贾府的丫鬟走上姨娘的位置？

曹公高人，看似矛盾的事情，总有合理的解释。五十九回中，曹公以宝玉的口吻说：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书中没有提及赵姨娘青春时的故事，年轻时的赵姨娘很可能是贾政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就像宝玉身边的袭人或晴雯一样，聪明，美丽，“是颗无价之宝珠”，因而被贾家选与贾政做了姨娘。后来，因为“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赵姨娘失去了光彩宝色，变成了一颗死珠。再后来，赵姨娘连死珠也不是了，彻底地变成了鱼眼睛了。

从丫鬟上位到姨娘，有贾政的偏爱，有探春和贾环作依靠，赵姨娘比起同龄的那些人要幸运的多。赵姨娘虽然幸运，却不幸福，总是生活在不满、抱怨、嫉妒和仇恨中。赵姨娘的不幸，与其说是妻妾制度的原因，不如说是她自身的原因。赵姨娘本起得一手好牌，因自己的浅薄而打的七零八乱。

不辨是非

文本第二十回中，贾环和莺儿掷骰赌钱，贾环输不起，自己哭了起来。赵姨娘见到贾环，开口便问：

“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

赵姨娘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垫了踹窝”，意思是被别人欺负了；二是“又”一次，意思是贾环常常被人欺负。赵姨娘不辨是非，张口即怨，显示了她心胸狭小、偏私护短、怨天尤人的性格特点。赵姨娘处理问题，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激化矛盾，挑起事端。

见赵姨娘如此问话，贾环就说是莺儿欺负了他，宝玉撵了他。赵姨娘不问因由，只认定是别人欺负了贾环，经贾环证实，“事实”果然如此，赵姨娘颇有“先见之明”。不但如此，赵姨娘教育贾环的话也颇耐人寻味，她向贾环啐道：

“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赵姨娘明面上是教育贾环，实际上是抱怨别人。本来是年轻人玩游戏，经贾环一闹，经赵姨娘一挑，就变出是非来了。

不辨是非是赵姨娘比较明显的一个缺点，她杯弓蛇影，心存成见，无中生有或过分夸大别人对她的伤害，压抑的生活中充满了抱怨和仇恨。赵姨娘和堂吉诃德有点像，明明是风车，她偏认作是巨大的敌人。赵姨娘心理不健康，心里缺少阳光，生活愁云惨淡，不能正确认识问题，她在抱怨别人的同时，也染墨了自己的人生。

赵姨娘不敢找宝玉论理，也不好找莺儿责备，满肚的怨气撒向贾环，以此来寻求心理平衡。赵姨娘的话被凤姐听个正着，凤姐抓了把柄，就拿正话弹压她。凤姐既否定赵姨娘的教育水平，又否定赵姨娘的教育资格。凤姐语正辞严，赵姨娘言偏理亏。赵姨娘躲在屋子内，屏声敛气，不敢则声。

惹是生非

赵姨娘不但不辨是非，而且还欺软怕硬，爱惹是非。贾环和莺儿闹了不愉快，赵姨娘满腹的抱怨，被凤姐正言弹压，自不敢再找莺儿的麻烦。文本第六十回中，贾环和丫鬟芳官又产生了误会，赵姨娘又把风车当成了敌人，趁着贾府当家人都不在，又觉得芳官只是个小丫头，就“得理不饶人”，要找芳官大闹一场。

贾环不自重，既失体统，又让人看不起。芳官得了蔷薇硝，贾环跟着要，芳官不给，他还不愿意。芳官不舍得新得的蔷薇硝，又找不到自己原有的蔷薇硝，急忙中就把茉莉粉给了贾环，打发他去了。贾环拿着“蔷薇硝”转送给丫鬟彩云，彩云认出是茉莉粉，就说贾环被当乡老给骗了。

贾环被“骗”，自己也没当回事，赵姨娘却不愿意了，对贾环说：

“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

贾环被“骗”，责任不完全在别人，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姨娘自认为受了伤害，便不依不饶，说：

“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她去，趁着……，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

赵姨娘挑着贾环去闹，贾环不敢，回说：

“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

赵姨娘没有气量，一激就怒：

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有的说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

赵姨娘敢去闹，是因为贾母、王夫人因公事外出很长时间，凤姐又生病休养，贾府没人大过她，没人能制约她。赵姨娘进到园中，迎头遇见了夏婆子。夏婆子和芳官等人不睦，就煽风点火，擂鼓助威，赵姨娘益发有了信心。赵姨娘找到芳官，将粉撒她一脸，和芳官对骂之时，早惊动了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几个人赶来和赵姨娘撕闹一处，惹得众人围观笑话。

众人苦劝不住，便请来探春。曹公借探春之口，把赵姨娘批个透彻。探春说：

“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她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她。便她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她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她，她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

探春精炼，话不在多，一语制胜。赵姨娘吵吵嚷嚷，大呼小叫，费尽气力，探春只一席话就说得她哑口无言。赵姨娘没能“报仇”成功，反而失了体面，败在了小丫头们的手下，姨奶奶的尊严荡然无存。赵姨娘像堂吉诃德一样，挑战之前稀里糊涂，挑战之后大败而归，是个能撩事而不能了事的人。

非分之想

赵姨娘和贾环各有自己的月例，比周姨娘的还多出四百钱；各有自己的粗使丫头，做些针线鞋袜。探春的月例和贾环一样多。探春攒了几个钱交给宝玉，让他代买东西，并做双鞋酬谢他。赵姨娘知道了，就抱怨道：

“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

又说自己生活艰难，没钱使，探春攒了钱给宝玉使，倒不给环儿使。

探春向大观园内的厨房要个油盐炒枸杞芽儿，现打发人送去五百钱。不值三二十个钱的事，柳嫂不收，探春还不愿意，说：

“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

赵姨娘听了，又气不忿，认为厨房得了便宜，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这菜那菜地点了许多。

探春、李纨等受王夫人委托暂管家务，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经查证旧例，应赏银二十四两。袭人母亲去世时，依照外生子旧例，贾府赏银四十两。看着袭人高过了自己，赵姨娘心里不服，便赶来向探春道：

“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

探春说出一番道理，赵姨娘无话可驳，便说道：

“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

探春做鞋送给宝玉，是因为兄妹感情深；探春送钱给厨房，是因为礼尚往来。赵姨娘未曾施恩惠与别人，只想着占别人的好处，探春做双鞋子她要抱怨，厨房得点小利她要抢夺，赵姨娘实在是个贪得无厌、重利忘义的人。贾府家族大，事情多，所以立下许多规矩和制度，以免执行混乱厚此薄彼。为了和袭人攀比，为了多要点赏银，赵姨娘不顾家规旧例，不考虑探春情不得已的难处，无理取闹，非分妄想，伤了探春的心，自己也受辱难堪。

零乱人生

赵姨娘心地不正，挟私抱怨，却总认为是别人踩到她头上，欺负了她。赵姨娘既不善于谋划，也不善于反省，做起事来没头没脑，乱使气力，全无章法，抱怨起人来头头是道，关键时候又一五一十地说不清。所以，她的人生总是荒诞不经，总是支离破碎。

曹公善于以物喻人，对于赵姨娘，曹公也有过细微的刻画。第二十五回中，有一段描写赵姨娘生活细节的文字：

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

绸缎是身份的象征，偏偏却是“零碎”的，这既是赵姨娘的物品写照，也是赵姨娘的生活写照，赵姨娘的人生可不就是“零碎”且“堆着”的。

马道婆索要缎面，赵姨娘叹道：

“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

虽然说“成样”的东西到不了赵姨娘的手里，但“成样”的东西到了赵姨娘手里还是常常被她弄得“零碎”不堪。赵姨娘说话做事没有章法，抓不住重点，暴露缺点还把刀把子递在别人手里，人生破碎，身陷困境。

薛宝钗送贾环一些东西，赵姨娘高兴非常。赵姨娘轻易得不到馈赠，得了馈赠就激动得受不了。她想着宝钗的得体，想着黛玉的孤傲，又想着“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赵姨娘向王夫人笑道：

“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她疼她。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

赵姨娘为了赞美而赞美，为了讨好而讨好，说话内容单调直白，说话方式刻意突兀，既枯燥乏味，又苍白无力。宝钗送贾环些东西，本是麻绳拴豆腐一一不值一提的小事，赵姨娘上纲上线地把宝钗赞美了一番，说出来的话没头没脑、不伦不类。王夫人领情不是，不领情也不是，就淡淡地接了一句，然后就懒得搭理她。赵姨娘不善表白，碰了一鼻子灰，由喜转气，尴尬不已。

赵姨娘怀恨凤姐和宝玉，请马道婆魇魔法陷害，宝玉眼看要咽气，贾母等伤心不已。赵姨娘在旁劝道：

“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气骂不止。

赵姨娘说话没水平，不说则罢，一说必走样，必挨骂。先一句，“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伤”，说得很好，紧接着就说，“哥儿已是不中用了”，赵姨娘的说话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她这是劝人呢，还是咒人呢？贾母最忌讳的话，别人不敢说，赵姨娘却不加思索地说了出来，可见她是个没心思的。赵姨娘利令智昏，生活糟乱，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太蠢笨。

嫡庶之争

周姨娘没有儿女，所以心无别念，安分守己。赵姨娘则不然，一方面，她总认为别人踩到她头上了，要“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所以朝忧夕怨，仇恨满怀；另一方面，她认为贾家的财富都被宝玉独占了，都被凤姐搬回娘家了。为着贾环的原因，她要和别人争一争，既为贾环争利益，也为自己争将来。

赵姨娘如果像探春那样，有道理、有成算、有方法、光明正大地争一争，也无不可。偏偏赵姨娘是个没成算的，她不敢当面表达自己的诉求，争取自己的利益，而是偷偷地背后使坏，挑唆贾环仇恨一切。

赵姨娘“阴微鄙贱”，把贾环“教的歪心邪意”。第三十三回中，因着琪官事件，贾环向贾政进谗，说宝玉拉着金钏强奸未遂、逼迫致死，贾政把宝玉打个半死。第七十二回中，赵姨娘为贾环向贾政讨要彩霞，贾政未许，要贾环和宝玉一样再等等，赵姨娘就说：

“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

赵姨娘母子干别的不行，暗中使坏却非常专业。

赵姨娘对宝玉、凤姐的仇恨，像欲爆未爆的火山，只等那关键的一刻。宝玉被贾环烫伤后，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来了，先骗了贾母一日五斤的香油，又挑拨着赵姨娘暗害凤姐、宝玉。想着：

“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

赵姨娘拿出了自己的梯己，又写了五百两的欠契。这一次，蠢笨的赵姨娘孤注一掷，下了血本。赵姨娘月例银每月二两，五百两要一分不动积攒二十多年才够。

马道婆魇魔法，宝玉、凤姐两个疯疯癫癫以致不省人事，赵姨娘高兴过了头，露了马脚，被贾母抓住把柄臭骂一顿。

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赵姨娘是非不明，小怨久积成大仇，欲念妄动，阴损暗害庶争嫡，自寻烦恼自招气。赵姨娘争一争也就罢了，她居然贪心不足蛇吞象，动了阴招，要绝人命。人命没害成，却被贾母识破心机，厉言相吓，臭骂一顿；在马道婆那边，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地被骗去许多银子。赵姨娘是儿童剧中的灰太狼，做事阴险，鲜有成功。

前后人生

赵姨娘的前半生是成功的，她从众多丫鬟中脱颖而出成为姨娘，说明她有过人的实力。想想袭人的隐忍，想想晴雯的遭遇，想想小红的钻营，想想平儿的处境，哪一个是容易的。没有聪明和美貌，没有体贴和灵巧，丫鬟想取得姨娘的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推论，年轻时的赵姨娘应该是聪慧的，“是颗无价之宝珠”。

赵姨娘虽然优秀，但卑贱的出身决定了她的命运，她只能做个姨娘，毕竟，娇杏因侥幸而被扶正，这样的命运不是人人都有的。赵姨娘自己“不幸”也就罢了，她的儿女同样“不幸”，同样是贾政的儿子，宝玉和贾环的差距犹如天壤之别。作为女人，她可以忍受不公，但作为母亲，她难以忍受不平。因此，失落和不满在赵姨娘心中滋长。

赵姨娘是“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的人，为了儿女，为了家庭，为了将来，为了更多的财富，为了更大的空间，她逐渐变得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不辨是非、不择手段。赵姨娘的转变，既有妻妾制度的原因，也有个人素养的原因，再有，就是母爱自私的原因了。

曹公善于对比刻画，尤氏姨妹一刚一柔，形象失贞，品性高洁；赵姨娘和探春也是一组对比，一暗一明，一愚一敏。同样生活在“狭窄”的空间里，赵姨娘浅薄鄙陋：

“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探春则正大光明，才情旷达，志向高远，是一朵又香又艳的玫瑰花。

人生的悲剧在于自变而不自知，从丫鬟到姨娘，从少女到母亲，转变的不只是地位和身份，还有内在的精神世界。在赵姨娘的眼里，失去“光彩宝色”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世界，为了找回那个多彩的世界，她必须要努力地争一争。纳兰容若言：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想想赵姨娘的人生，可不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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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锦绣回顾｜赵姨娘：失去光彩宝色的鱼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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