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光明斗士鲁智深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阳关

鲁智深是一个光明斗士，不但除暴安良，而且和人性中一切假模假式、黑暗自私作战。当他惩恶扬善战犹酣，梁山泊杏黄大旗上“替天行道”的字迹正日益漫漶。

官府不办，我办！在公权私用的时代，路见不平，鲁智深他不踟蹰不犹豫，只是一禅杖打将过去。打走我们胸中经年累月的闷气，打出我们热望已久、几乎不再奢望的正义，打出善恶有报、天道好回以及我们对世界的信心。

鲁智深天生一种善根，对他人苦难有油然而发的感同身受，近乎本能的慈悲心，饱满挺拔的正义感，一往无前的行动力。丢官亡命略无懊悔，削发为僧毫不迟疑，落草成寇说去就去。

杀人见血，救人救彻。为什么一个粗犷军汉，救起人来，会那么的谨密周严？因为鲁智深一片浑纯元识里，锄强扶弱就是他的使命所在，他人安危要高于自身利害。一念所牵，全力以赴，粗中见细而功果圆满。

亦因善根自足，一颗不忍人之心，一腔道德愤怒，一根水磨禅杖，见义而起，见恶而作，虽近乎条件反射，但不滥杀不嗜杀。不像武松般伤及无辜，也不像李逵般杀人成瘾。打死郑屠之后，下手便极有分寸。他身上，有一种梁山群像中不可多得的、纯朴的人本性。

除恶之路亦是他的修行之路。从镇关西到周通、崔道成邱小乙、再到高衙内高俅、贺太守蔡京，市井恶霸、绿林强盗、朝廷高官，民间而体制，面广而势大。智深他一路忘我奋身，一路勇猛精进，量的积累，质的飞升。

安坐鲁家店的那四个小时，堪比金刚护法，护出了金氏父女的一轮天日东来。

野猪林里，一声兄弟，两行热泪。这个鲁莽和尚，竟也会说：洒家忧得你苦……九死一生的林冲心里，是何滋味？而千里相送，又何其一往情深！

逢凶化吉的桃花女，有没有双手合十，诵念弥陀？鲁智深就是她的活佛。三方退婚了，他还要那帽儿光光，没做成新郎的小霸王立个毒誓。斩因了缘，除却后患。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是他的一体两面。对相国寺菜园里的众泼皮，他先以力慑，继以德服，从而达到和平共处，长治久安。

虽千万人吾往矣，为那史进，他心急火燎，只身犯险。死生兄弟，义薄云天。

在此，必须鄙视一下如下乱弹：鲁达救人是色心蠢动、打人是听不得一个屠夫叫镇关西、鲁达没有惩恶权、郑屠罪不当杀、反对以暴制暴……小人之心胸，架空时代，抽离背景，哗众取宠，以己度人，怎知英雄之肺腑，大德之崇明。

路见不平，你不会拔刀相助。但假如绝境中的那个人是你，有一根救命的禅杖从天而降，你一定呼爹喊娘，卑喜万状。

韩非子讲侠以武犯禁，但如果郑屠们、崔道成们、高俅们横行无忌，如果你求天不应求地不灵求官无门，鲁智深的拳头就是必须的。公权助恶而后有私力安良。这一点侠气，实乃光明之所存、人道之所系。恶之为恶时，如果所有人都做了看客，社会将成地狱。

只有两种情况下，人间可以不要侠义。一是世界大同，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二是人性全面泯灭，四极长如黑夜。多数时候，鲁智深，仍然是这烟火红尘不可或缺的古道热肠、英风飒气。

其忧人所忧急人所急，让倒地不扶落水不救、窝窝囊囊抠抠搜搜的我们，生出万千惶愧来。

东京岳庙里，因一句“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林冲诸人都说智深醉了。智深果然醉了吗？醉的难道不是媚权媚上麻木涣散的我们？文殊院相国寺里，除了智真长老，众僧看鲁智深恰似一个贼。这世界，以假作真，以鹿为马，善恶不分，正邪颠倒，是个老常态。

有一种孤独叫纯粹。天孤星之孤，孤在没有亲人、没有知音，孤在刚直亮烈、高标独步，孤在唯有他能看清庙堂的黑漆麻乌，孤在他和这个虚伪功利、阴暗凉薄的世界格格不入。

鲁智深的敌人，不只是恶霸、强盗、贪官。事实上，他是和一切人情世故，和一整个世界的假恶丑作战。他的坦荡任情、心行合一里，是有那么些懵懂的重建人性的动机。或者说，施耐庵在他身上，寄托了这种动机。

比起史上古侠和现代小说武侠那种理想引领主义先行，那种铮铮凛凛，鲁智深未必有行侠仗义的精神自觉和使命定位。除暴安良，只是他起心动念处的自然生发和流行无碍。他只做事情，不拘形相。亦因如此，他的品相要大大高于古侠和现代小说之武侠。他几乎是一个寓言，是一个以人性净化人性，以一己荡涤种群的二律背反。

孙悟空取经成佛，乔峰担当天下，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旷日持久演绎他的骑侠……他们都明明白白想做自己光荣与梦想里的那个人。鲁智深从心而动，随意而行，只是一派天机浑真。

他这样莽直冲动的热心肠，现实中有活路？没错，书中的他带了些佛教光环。但经验告诉我们：心地厚实，胆气粗豪，福泽绵长，是一个高或然率的逻辑链，是生命的辩证法，是冥冥中的不可言传。

比如战场上，越怕死，越先死。生活中，越算计，越失败。鲁智深，他有一个真金不怕火炼的底子。《黄帝内经》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林则徐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民间所谓一正压百邪，此之谓也。

鲁达，鲁而能达，过细则不达，几乎是一个真理。心机深者天机浅，凡事精打细算，顾后瞻前，势必去大道越来越远。

智深他简简单单，本色向天，随性而为，随遇而安，从不担心明天。洒洒落落一片平常心，往往离真理最近。侪辈们但见他轻举妄动，却不知他总能跨越冗俗，直达根本。

他除了一点点口腹之欲，别无所求；除了行仁仗义，别无灰色动机。而为了行仁仗义，他甚至可以不喝酒，可以不吃饭。这个看似最粗糙最肃杀的汉，给了世界最多的滋润、最大的温暖。

甚而他那些缺点，因为出自真机，善根兜底，让人哈哈一笑之余，并不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他正大阳刚，磊落坦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挂碍故，无有恐怖。遇恶便打，遇弱便扶，是纯爷们、真英雄，感性而理性，更无一时无一事有违本心，此即湛荡荡一脉道法分明。

灵光一点，千金不换。鲁智深，赤子诚、济世心、圆觉性集于一身，儒道佛三家浑然天成。

他一生没有任何立身齐家的打算，甚至说，他高出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的儒家风范，几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以一片璞真，任运自然，随缘而化，法眼清澈而慧心庄严。善根所持，大道不失。

李逵需要一位大哥引领，武松一见宋江，纳头便拜，而鲁智深从不迷信偶像。神圣如关公，在他看来，也只是个人。他说宋三郎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对及时雨其人其行，鲁智深始终保持着审慎。

他只听从内心，内心光明，无须外生。无须权威指引，无须参禅诵经，无须持戒苦行。如如不动，遇景斯映，物我通明。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如果说林冲是我对我的同情，鲁智深就是我对我的拷问。我是谁？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有多少人想过这个问题？有多少人还在想这个问题？又有谁解开了这一道终极命题？

我，只是机械式地拿一日三餐，拿贪嗔痴慢，拿名缰利锁、拿偏见和欲望当我，在争争逐逐、镜花水月中抓捞着我。一往而昏黑，连影子都渐渐弃我而去。

“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在北战南征中，在纷纷的死亡和凋落中，天不怕地不怕的鲁智深终究有了些迷茫感、无力感。这个从来不假思索的人，在杀人放火中开启了对生命的思索。“默默无言”、“心已成灰”、“囫囵尸首”，就是他一系列心路坐标。

是非成败转头空。人生的因缘际会，就像这潮起潮落，月盈月亏。我自何而来？向何而去？聚聚散散，生生死死……什么才是纷纭万象之后的本质？

我，一直在潜潜显显的我执中硬邦邦地做我。是我非我，非我是我，我还是我……今夜，八月十五，月白风清，听潮见信，困惑烟消，迷障云散。我挣脱了我，突破了我，放下了我。于是，我在我之外，在我之上，看见了我，确认了我，成为了本我，抵达了无我。

潮来万马奔腾，潮去无相无形。我已经大如虚空，入驻永恒。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人生顿悟，要紧处，不过一个“咦”字。

《西游记》里的佛是封的，《水浒传》里的佛是证的。孙悟空战天斗地，却拜倒于神佛位序，服从于君师尊严，恰恰是心性的消解；鲁智深明心见性，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了缘尽兴，了身达命。一轮大圆满，何其一气呵成？甚而我觉得，有“今日方知我是我”一句，《水浒传》便秒尽一切名著。

以上，可能是这首偈子的一部分意思，也可能是施耐庵的一部分意思。但我们还可以有佛禅之外另一番解读。

人活一口气，鲁智深的生命，只是一口刚气所秉。此前，果决无畏的他在生命的行进中，业已感到无力，业已灰了心意，业已有了精神创伤。六和寺里，八月中秋，半夜听得潮声如雷，便要扛起禅杖厮杀。

然而抽刀斩水，我力何及？我的敌人不是几个谁，是这潮水般横无际涯、自然造化的尘寰。杀不退的凶顽，救不了的良善，驱不散的黑暗。连我自己，也不过潮来一浪花，潮去不带沙。

诚如此刻，望洋兴叹，空渺噬心，悲凉透骨，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压身……鲁智深，这个人性的清洁工，至此洞彻了世界和自己。支撑他的猛气散了，心劲塌了，他之为他的规定性不复存在了。他也因此释然了，解脱了。一念窒息，尘埃落地，他砍砍杀杀的人生便谢幕了。

我喜欢第一个解读，但真相很可能是第二个。无论第一个第二个，囿于荫子封妻，光宗耀祖小功利的宋江诸人，到死都没弄明白我是谁。境界高下，不啻于霄壤云泥。

活过了，岁月没有迷离我的本真，境遇没有磨灭我的仁勇。鲁智深这辈子，几乎都在为别人活，活出了真正的自我。不计身家后果的他，终成无上正果。

鲁智深，当属缔造梁山的一个初心。而功利横行的今天，鲁智深，则是对我们的一种校正、净化和鞭策。

还好，还有不少人喜欢着鲁智深。

原标题：《水浒传｜光明斗士鲁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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