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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哥舒意:见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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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11月号
见麒麟
哥舒意
丁丑年秋,日本陆军进驻了南庄。一小队士兵在军曹的带领下,砸开苏园生锈的门锁。他们放下三八盖,揣起扫帚抹布,打扫荒芜院落。日本兵脱下军服,穿着背心或者光着上身的士兵,看起来和本地的半拉年轻汉差不多,就是更精壮一点。村里的野孩子趴在院墙上,隔着满山满园的桃林,望着里面的人影。胆子更大点的,在日本兵光膀子吃饭时靠近院门,在“苏香门第”的牌匾下探头张望,直到有日本兵朝他们扔了什么东西。野孩子们以为那是手榴弹,撒腿逃跑,耳听日本兵一阵哄笑。不怕死的从地上捡起了扔来的东西,是几块日本糖,甜,粘牙。吃了糖的野孩子,牙疼了一个秋天,还在立冬那天拉出了两条没有眼睛的长虫。
村民发现日本兵没有拆毁屋子,轻手轻脚干活,修葺了不少残破角落。自从园主举家避难后,屋子从来没有这么敞亮,琉璃闪光,红漆扑面,青石冷沁,让人想起苏园最好的年份。一门五相,崇祯煤山后辞官,从此不再出仕,返家在屋后种下了第一株桃树,每年开春又种下新树,娶妻种一,生子植二,悲丧立三,园子里的桃树变成了桃林,桃林又连成一片,从屋里往外望,是漫山遍野的桃树,桃花一旦绽开,满眼都是花海,南庄方圆百里都能闻到桃花清香,人称“万里桃花”。
丰田军卡拉来五车家私,随之驶来一辆轿车,停在宅门,一个男人下车,身后跟着一个男孩。他们走进苏园大屋,不再出来,在立秋之后,成为园林的住者。不久日本翻译就传出话,要找个家庭教师,要求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史记通鉴无不精通,还要一手工整行书。整个南庄唯有一个私塾先生符合要求,当地人称苏夫子。翻译传令,藤原长官请私塾夫子前来苏园一叙。
藤原长官在书房备下茶饮,招待客人。他面色白净,胡须劲黑,如写了一笔捺的绢纸,穿一身白色文士和服,另有一套陆军官服挂在墙面。
“先生上座。吾藤原仁,字慕之。”藤原一口中国话,言语间有北声,“请勿要拘谨,我只是一介文官,非涉战事,无须在乎军职。请先生来寒舍相见,是因为听说先生师承前朝探花,为今天读书种子,我在奉天亦有所耳闻。”主客相对而坐。私塾夫子三十有余,着蓝布长衫,身形单薄如纸,面色淡黄。“回藤原长官,野民是苏养浩,南庄乡下人,没有字号。”私塾夫子说话带点南庄乡音,如江南秋水缓缓漾开,“家父是清朝最后一科的探花,我幼时他已经过世。”藤原说,“难怪先生是当世大儒,原来是自幼家学童功,遗憾未能亲见令严。听说先生教书?”
私塾夫子说,“我只是个教私塾的,所以被村里人戏称夫子。”
藤原问,“苏夫子教什么?”
私塾夫子说,“教村里孩子认字读书,古文诗词先哲道理,以望他们长大后不至忘本。”
藤原问,“现在还有学生?”
私塾夫子说,“时局纷乱,学生失散,只在家里教教小女,一边受里正托付编纂本地方志。”
藤原问,“苏夫子怎么不去城里教学?”
私塾夫子说,“城里人都上新式学堂,学英法德俄西文,学会以后去海外留学。我是古董,在那里派不上用处。”
“在愚看来,实在是舍本逐末。”藤原击节叹息,“这次奉命调到中国,以后或许举家定居在此,既来之则安之,所以我想聘请夫子作为家教,按照传统私塾,教授汉儒文章、唐宋诗词。”
“阁下的中国话已经很好,已经无需我这个乡野迂腐多余教授。”私塾夫子低头相叩。
“苏夫子想必误解了。”藤原击掌,一个男孩从屏风后走出。“这是犬子承太,跟随我一起辗转中国。学习是孩童之本,然而时局纷乱,我一直未能寻觅到合适教师。现在定居南庄,正好苏夫子在此,所以我想请夫子来我藤原府邸,教授犬子中华文化。”藤原说,“太郎,来见过夫子。”
“藤原承太,见过夫子。”日本男孩鞠躬。
“我只教过我们乡下顽童,没有教过贵国童生。”私塾夫子低首,“况且现在往来通行多有不便,动辄被捉走关押,怕是很难做到每天教课。”
“这个无须担心。我已跟军部申请了通行证件,先生在村子里通行无阻,可自由进出我藤原府邸。”藤原拈起托盘上的纸证,瞥了眼私塾夫子,“犬子按拜师礼准备了束脩,固定月酬,米面菜肉。战时艰难,礼数难免不周,还请先生不吝笑纳。”
私塾夫子正视了一会儿通行证,“藤原先生想要我怎么教授令郎?”
“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一间向南的房间作为教室。”藤原说,“苏夫子的女儿,是否和吾郎年龄相仿?”
私塾夫子说,“年龄或许相仿,小女是乡野孩子,性格相当顽劣。”
“苏夫子不妨带令嫒一起来教室就读,让两个孩子可以作伴读书。承太初来中国,课堂以外,还请令嫒多教他一些中国习俗礼节。上课期间,餐食均由藤原家厨供给,以免夫子父女操心琐碎,不能尽心课业。”
藤原稍等,私塾夫子无言。“既然夫子没有反对,就请按自己的教法,我想让承太接受最纯正的儒家教育,”藤原说,“太郎,来拜苏夫子为师。”
承太执起茶盘,举通行证和束脩至私塾夫子面前,再次鞠躬。
“承太请苏夫子多加关照。”
守真跟随父亲,一路低头走进苏园的大门。门口的日本兵检查了通行证,放他们进入。她在藤原为上课准备的房内,见到了一个孤零零的日本男孩。这个日本男孩要比南庄所有野孩子都要干净。他比她小一岁,但是身体反而高壮,看起来他才是年龄大的那个。
“我是学生藤原承太。”他弯腰说,“师姐和老师早。”
“我是苏守真。”她回礼,“藤原同学你好。”
“守真是我的女儿。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夫子说,“在这个教室里,不论父女,也不论国别,我们之间只是老师和学生,你们之间只是同窗同学,我们从今天起始读书上课。”
两个孩子点头。
“我问一下你的学业进度。”夫子说,“你的中国话已经说得很好,学过中国文字没有?”
“家里从小教我,也请过留学的中国学生,”承太说,“除了听说,可以读写简单的文字,背过数十首唐诗。《三国演义》听人讲过多段,但自己读还有些费力。”
“小说家言可以暂缓,诗词是枝端开花,语言文字,先学语文根本。正好守真也是差不多的进度。我们跳过三百千,从四而起。今天我来讲孔师论道,传解他在两千余年前说过的话。”
夫子把手上书本放在承太桌上,并没有再另拿一本,闭眼背手低吟。承太看着守真翻到了《论语》第一章,一边读书一边跟着夫子吟读。夫子先吟一段,然后讲解一句,讲通后再吟一句,让两个学生复吟。说是吟读,但声调如同清唱,承太的功底听讲有点吃力,夫子放慢了等他,如此反复,晨课过去,夫子停下喝茶。守真望了望承太的样子,就问他哪里还没听懂,再慢慢讲给他听。几天以后承太掌握了吟读的技巧,能够跟上夫子和守真的语调,三人先后吟唱一本《论语》。
早课后是习字,夫子让承太准备了方盘黄沙,以沙代纸,以棍为笔,在沙盘上勾字。承太望了望守真,她已经提起木笔在沙盘上悬画,就对夫子说,“夫子,我家不缺纸张,既有清御开化纸、高丽竹青纸,也有我父从国内带来的上品雪纸,夫子想用哪样,我这就去拿,不用在沙盘上比画。”夫子不言。承太转头看守真。
守真说,“夫子教沙盘习字,和纸物无关。这是古时先师教我们敬畏文书,爱惜字纸。”她看了看承太在沙盘上写的字,微撇了撇嘴,“你的字写成这样,再好的纸也会羞愧吧。”承太涨红了脸,不说话,开始学着守真在沙上书写。写完一字,守真先看,多数是直接画一道,让他抹平再写,只有偶尔时会在沙上勾一下,意思是这个字还算要得。
课间休息时,夫子背手望着窗外。窗外是苏园的桃林,但现在不是观赏的季节,半山桃树不见花叶,夫子偏偏看得出神。承太问守真,“你父我师,夫子在看什么。”守真说,“夫子可能在看万里桃花吧,万里桃花是苏园盛景,南庄只有上了年纪的人看到过。”承太说,“现在漫山枯树,没有桃花。”守真说,“那夫子就是在看过去的万里桃花。”承太又问,“你见到过没有?”守真说,“我小时候苏园已经破败,没有见过万里桃花,但我见过别的。”承太问,“守真师姐见到是什么,不知道南庄的桃花,和我们的樱花是否相像?”承太又说,“樱花时节,我们会在树下喝茶吃点心。这个园子现在既没有桃花,也没有樱花。”守真望向窗外,在漫山遍野寻觅所见,窗外只有枯涩枝干,旁枝丛生,枝噎凄切,一无所获。
军队公务繁忙,承太的父亲日常不在苏园,只偶尔归家旁听夫子私教两个孩子,有时也请夫子前往书房茶歇小叙。他点火煮水,煎了日本的茶汤请夫子品尝。夫子说,“贵方茶汤和我们南庄的清茶不同,别有风味。春天时我家有新茶采摘,到时还请藤原先生品茗。”藤原说,“日本的茶道源于中国唐时。最澄禅师和我祖上带回茶种,开启茶道。”夫子放下茶盏问,“先生祖上是?”藤原说,“我藤原祖上曾为遣唐使,家族素来景仰中华文化,对孔孟之道推崇备至,所以我自小就受了汉文教育,对中国天生亲近。”夫子说,“原来藤原先生家学渊源,与我中华有缘,所以让承太继而学习。”
藤原说,“可惜科举已停。我幼时曾做一梦,渡海来考宋科,就算不得一甲三名,烧尾及第也算是此生无憾。”夫子说,“八股死板落后,学而无用,我虽教授私塾,但八股文章远不如西方教育学以致用。”藤原说,“我曾前往英美就学,西文浅薄短暂,虽然科学发达,但也只是现在而言,今后未必。”夫子说,“今后会怎样?”藤原说,“日本亦有儒学,我国武运来源于此。今日两国间仍有纷争,想必不会很久。今后我们不分彼此,共同将东方文化发扬光大。”夫子摇头,说,“我只懂教书。”
“今天我们煮茶论天下,”藤原微笑,“和儒一家,就让一切从承太成为苏夫子的学生开始。”
夫子不答。
不管背书还是写字,承太都很艰难,起初两周都被守真拖拽着走。两周过后,他觉得脖颈渐渐放松了些,可以抬头喘口气,低头看见沙盘上的字方方正正,有点骄傲,就在写字时问守真,自己长进到了什么程度。守真说,好像是有长进,已经赶上以前一起上私塾那批学童里最差劲的那个了。
待他们写满一课,夫子也在沙盘上写下一字,问承太是否知道这个字。
承太点头说,“我认识这个字。这是‘仁’,我父亲的名字,仁。”
夫子说,“那你知道这个字何解?”
“是仁慈的意思。”承太说,“父亲说过,他名为仁,就像皇帝对待臣民仁慈,不要凶恶。”
“你父说的是其中之一,仁为二人,子曰,爱人。仁为爱惜他者。”夫子抚书说,“仅《论语》一书,仁有一百单九处。仁是儒家根本之道,你如果理解了这个字,就理解了所有书的根本。”
承太面露困惑,夫子不言,只教他不同的写法,汉隶、唐楷、兰行,在黄沙间悠忽出现,又渺然消去,很多个不同的仁字,现于沙粒,落入承太的眼里。书法课后他们稍作休息,夫子继续教授“子曰”。因为守真已经学过,学过的部分夫子就让她代为教授承太,教他吟读段落,讲解晦涩,背默文章。
他们一周上课六天,只有周日歇息。周一大早,承太沐浴后来到教室,等待老师和师姐。夫子和守真会在早饭后到来上课,上午课毕,和服仆妇会送上午餐饭盒,杂粮米饭蔬菜饭团不一,摆在他们课桌上。守真看见父亲的书桌上没有饭盒,脸上一愕。
承太说,“我父军务归家,请夫子午食一叙。我和师姐直接动筷吧。”守真点头。他们拈起竹筷,低头开吃。承太吃了几口饭,抬头见守真噎红了脸,他连忙端起茶汤递过去,守真连喝几大口才咽下去。承太看见守真的饭碗已经扒了一半,问,“师姐早饭吃了什么?”“早上没吃。”“为什么没吃?”“家里没吃的了。”承太疑惑,“夫子上周没有收到束脩吗?”守真说,“分给了村里的孤儿,我们把口粮给了他们,自己都不够吃了。”承太又疑惑,“你们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吃,要分给他们?”守真说,“他们以前上过我家的私塾,给过我们学费,现在他们大人被打死了,就都没饭吃了。”
承太说,“一份束脩只够俩人口粮,供不了太多人吃饭。”守真说,“我上课时可以在这里进食,夫子说,每个人少一口,只是吃不饱。每个人有一口,可能就不会饿死人。”承太端起碗慢慢往口中拨米,过了一会儿说,“在京都时,如果天气好,大家会下午去树下喝茶品花。”他看了看外面,说,“如果这里的桃树开花就好了,可惜都是枯树。”守真说,“总有老树新生,枯树生花。”
趁大人不在,午饭后两人结伴去桃园散步,走到一半,真的找到了开花的枯树,是守真先看见的,一株干树一枝点了骨朵,很不起眼,但是从教室的窗户努力可以望见。他们在窗边等待三日,待它放心绽开,走到树下,近前赏析。秋日白桃难得一见,枝头一朵瘦花,弱不禁风,纯白到近乎惨白。
承太在树下铺了草席,摆上茶壶和茶杯,还有一匣点心。“这是我们京都和菓子,昨天军队正好送来军需,捎给了父亲。”承太说,“我来中国后也很少吃到,今天在树下赏花,特意请师姐品尝我家乡特产。”守真低头道谢,两人脱鞋在草席上坐下,各倒一杯茶,吃着点心,仰头望那朵纯白桃花。承太说,“这个抹茶味的,名叫善哉,用来配白花更是绝佳。”守真说,“我更喜欢这个糯米团子,有点像我们南庄的定胜糕,可惜现在找不到现成的,我去找到带给承太你尝一下。”天明云清,秋阳散漫,两人不知不觉吃完了糕点,赏过桃花,差不多到了下午课的时间,守真起身穿鞋。
承太说,等我一下。
守真立于桃树下,见承太跑向屋内,须臾提一根长棍回来。到了近前,才见到那棍是刀形。
“这是我家传太刀。”
承太肃穆而立,抽刀出鞘,双手握柄,举过头顶,直面桃枝。须臾呵斥一声,一刀劈下。守真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承太已经从地上捡起那支白桃。
“母上精研花道,佛堂供花,正需一支白花。我将这支桃花献给母上。”承太对守真微笑,“感谢师姐带我赏花。”
守真忍不住问,“为什么斩落桃花?”
承太说,“一支弱花,留枝不易,不久便会枯萎。但是如果化身为道,其美便会留存永久,让我们铭记在心。”
守真垂目不言。
她说,“现在这个桃园里,再也没有一支桃花了。”
承太收刀携花先去书房,守真在树下收拾残席。她抬头仰望断茎绿痕良久,跪地卷起草席,卷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注视树根。她不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那是一处不明显的足印,好像有什么动物曾经在那里驻足赏花,在树干上和泥土中留下了蹄印。她呆立许久,见卫兵从门口走来巡视树林,慌忙用脚踩乱蹄印痕迹,捧着茶盘返回屋里。
晚上回家,守真对夫子说,“我好像又看见了。”
夫子问,“又看见了什么?”
守真不言,取笔在书纸上写字。
她写下两个字。
守真幼时见过相同的蹄印。她和私塾的孩子们玩耍,渐渐走入桃林深处,一个人越走越远,树荫茂密,不闻鸟声,她绊了一跤,低头望见一脚踏入陌生足印。她以为这是大人的足迹,跟随足印往前,走进日暮余烬,在晨昏明暗间,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奇特身形。
她以为它是死去的树干,或是雕像,或是弃犬,或是麻风病人,或是暗影,是黑夜形状,是纯白梦境。她们相对静默,直到互相吐露气息,她意识到那是和自己一样的活物,只不过有了走兽的外形。她最后记得的是正在向她走来。再次醒来时,守真已经躺在父亲的怀里。夫子和私塾的孩子找了半宿,在一株茂盛桃树下找到了睡着的守真。
“我好像看见了一头走兽。”守真说,“我看见了它的蹄印。我以为它会吃掉我。”夫子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似乎是有个身影守在你的身边。火把惊扰了它,它避开了我们。你见到它的样子了?”守真点了点头,想了半天,“它像是很大的狗或者很大的鹿,但要比它们都大,它头上有冠冕一样的犄角,昂着脖颈,看起来很骄傲,又孤独,像是落单了在寻找伙伴,但是它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就像看着自家幼崽。”她起身去夫子的书堆里翻找,找到一本带图的西文百科书,翻了里面每一页动物的插图,摇头,说,“它不在这里面,不在洋人说的所有动物里。”夫子说,“因为它是中国古代的动物,所以西洋的百科书里不会有它。”守真睁大眼望着父亲。
夫子提起笔,在粗纸上写下两个字,两个非常多笔画的古字。
“这两个字很难写,有四十二笔,我来教你写。”
守真学着写四十二笔,一笔一画,写出这两个字。她看纸上墨字,仿佛一头沉默古兽,浓缩在她笔端。
半夜,守真等父亲睡着后,偷偷拿了通行证,从家里溜了出来。村街上没有巡逻的士兵,她摸到苏园的外墙,找到破损的那段翻进去。苏园大屋里有微光,但白天上课的教室已经关灯。她摸到藤原斩花的那棵桃树,如迷路羊羔一样蹲在树下。月亮出来,乌云飘过,雾气遮蔽了月光,也盖上了整片桃林。她瞌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时,眼前出现了一行蹄印。踩着月光的蹄印,从她脚下伸展到远处的树影下。
她掩住嘴巴,又想叫它,又怕惊动了别人。古兽感觉到了她的存在,转过身望着她,目光如同月光一样清澈,似乎认出了她。她甚至可以看见古兽的身体,躯体上仿佛有许多斑纹,斑纹看起来有些熟悉。它渐渐走过来,守真想看得更清楚些,忽然守夜的军犬吠叫起来,有人大声喝问。守真受到了惊吓,再看那边,躯体已经消失。她继续蹲在树下,等周围一切平静下来,从原处翻出围墙,比猫还悄无声息地溜回家。
她的父亲已经醒来,在方桌上写字,好像正在等她,说,“以后不要这么晚出去,太危险。”守真放回通行证说,“以后不会了。”
夫子写了四十二笔,两个字。
夫子说,“麒麟,这是它的名字。”
守真说,“我见到麒麟了。”
“麒麟是古兽,古人把它视为仁慈的化身,太平之世,或者祥瑞之人才能看见它。”夫子说,“孔子就曾经见过麒麟。”
守真说,“可是现在是乱世。”
夫子说,“所以麒麟不应该现在出现。”
守真问,“爸,你也见过麒麟吗?”
她的父亲不言,撕去写了“麒麟”的字纸,投入火炉里。
“我们不该见到它。”夫子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它。”
承太学得很快,渐渐赶上了守真的进度。到了这周六,午课结束,师生三人听见屋外桃林喧哗,走到屋外,一队士兵正在挖树。他们挖倒枯萎桃木,斧劈刀锯,连根铲起,将枯木劈成废柴,堆在厨房外,然后军卡驶来,从车上扛下一棵大树。
“是从国内运来的树木。”承太开心地说,“这么快就到了。”
守真问,“为什么要运树过来?”
承太说,“父亲说,园里桃树已经枯死,想看看樱花树移植过来能否存活。”
守真说,“如果能呢?”
承太说,“那就把桃林都砍掉,全部换成樱花树。反正这片桃林都快死了。这样到了隔年春天,我们就能看见漫山樱花了。”
守真说,“樱花不是南庄的桃花。”
承太说,“你不是没见过樱花吗,这是有名的枝垂樱,樱花开时垂落如纱,你一定喜欢。我们春天就能看到。”
士兵们唱着昭和维新歌,欢乐地在土坑里种下樱花树,一起踏脚踩实。桃林一片,只在屋前立了一棵樱花树。夫子关上窗户,和他们一起写字静心,不再理会外面吵闹。他们写的是书里开篇的一句。守真写完一盘,抹掉沙上文字,转头看承太字迹,对他小声说话。这句话的意思符合你,我爸说,要对你客气,因为你们是客人,是远方友人,友人自远方来,我们本来是应该不亦说乎。承太也抹掉一层黄沙字迹,咧嘴笑着说,我这个远方友人,又有长进了吧。守真不想理他。承太又小声说,晚饭后我来找师姐。
他们回家,入夜后点灯。夫子专心阅读从藤原家带回的时报,守真溜了出来,看见日本男孩懵着头在街口等她,如果不是身上背了陆军书包,还以为是谁家胆大男童。承太望见她,脸上露出点做坏事的骄傲。守真说,你背着书包干什么,找我有什么事?是哪章功课不会了?承太说,现在又不是上课时间,我问你功课干什么,你看。他打开书包盖子给守真看,里面是很多个报纸包好的饭团。
Photo by Kevin Niu on Unsplash
守真带承太七拐八拐,拐进南庄的破落祠堂。祠堂已经被炸弹炸毁了一角,供桌上的木牌东倒西歪,每片木牌上都有残缺的名字。承太问,这是什么地方?守真说,这是我们以前上私塾的地方。她吹了声口哨,从供桌下钻出来很多身影。承太还以为都是丧家犬,却看到这些身影都爬了起来,看见生人,畏缩地靠在一起,都是些半大孩子。守真对承太说,他们以前都是子的学生,现在都失学了,成了孤儿。野孩子看是守真,就慢慢聚过来,他们看见了承太的陆军书包。是日本军包,他是日本人。他是日本人的孩子。
她转过脸,对这群野孩子说,别怕,这是你们的小师弟,夫子也在教他读书写字。承太看了看这群孩子,慢慢打开书包。所有孩子都看见了饭团。承太一个一个取出饭团,递给守真,守真再递给身后的孩子。最初的孩子迟疑地伸手接过,但是一旦闻到米饭香味,就一个赶一个地拿起了饭团。承太最后把一个饭团放在一个最小的孩子手里,这个孩子的小手仿佛小猴崽的爪子,紧紧抓住了饭团。守真点燃了火堆,往火里扔进很多片木牌,烧开一壶茶,倒进几个饭碗里。孩子们就着热茶吃完了饭团。野孩子吃了饭团就不那么怕承太了,饭团上沾了时局战事。他们想起了夫子教过的课,就说,不亦说乎,人皆可以为尧舜。
吃过饭喝过茶,守真从火堆里捡起一支焦黑树枝,其他孩子也都捡起一节树枝。守真先写,黑炭为锋,其他孩子看着她写在地上的字。她写的是承太的名字,其他孩子也跟着写承太的名字。守真说,“今天学两个新字,我们要感谢承太师弟,感谢他带饭团来。”野孩子们写,承太,饭团。他们说,“感谢日本师弟承太,带饭团给我们吃饱。”
时间已经不早,野孩子们又躲了起来。守真和承太离开他们藏身的祠堂。守真说,“以后你就有朋友了,他们和我一样,把承太当朋友,当小伙伴,我觉得承太和我们南庄的这些野孩子差不多。”承太说,“我比师兄弟们要干净些,你看他们脏得像我们京都动物园里的猴子,你去过动物园吗?那里有外国送来的狮虎象熊。”守真摇头,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你说的那些,但我见过你没有见过的,只有中国才有的动物。”承太问,“是什么?”
守真不语,一直望着承太,望着背着空空书包的男孩。
她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眼。”
守真带承太离开正街,从小路返回苏园,避开了大门,找到了那处破损外墙。承太问,“你怎么知道这里?”守真说,“我小时候就知道。”她从破损处翻了进去。承太略为犹豫,也跟着翻进去,他们蹑手蹑脚走进桃林,找到了白天樱花树的位置,然后蹲守在不远的桃树下。守真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你就能看见。”
他们蹲在树下,月亮渐渐隐没,云隐风起,风起树动,树叶簌簌作响。承太说,“要下雨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到底想让我看见什么?”守真不答,默默望着樱花树影。承太见守真不说话,生气起来,用力推了守真一下,大声说,“你们支那人最喜欢说谎。”守真趔倒在地。
卫兵听见动静,拉动枪栓,用日语大声喝问。承太看了眼守真,走出树影,往大屋走去,一边大声说,“俺样(是我)。”卫兵收声。
守真歪坐地上,头发低垂。闷雷阵阵,雨点渐渐落下来,须臾大雨如注,雨水顺着她的发尖滴下。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她以为是承太回来,抬起头。麒麟就立在她身边,低头轻轻蹭她的脸颊。
她第一次这么近看见麒麟的样子,她慢慢站了起来,抬起手轻轻抚摸麒麟的躯体,感觉手上一片湿滑,还以为是雨水,再看向麒麟的身躯,她看清了它身上的斑纹。那些斑纹不是普通纹路,有形而具意,是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有的字她认识,有的只在字帖摹本见过,有的字不知其意。有的古朴如鼎,有的行飞如云。字和字连在一起,有时会形成句子,句子又结成了篇章。白日依山奔流到海,十年生死不尽长江。她能认出一些诗句,每当她读出所见的文字,随着雨水的冲刷,躯体上的文字又变成了新的字句。她仔细分辨,看着自己的手,雨水的颜色没有这么深,在夜里,这是像黑墨一样的颜色,粘在她的手上。麒麟身上遍布伤口。
雨夜惊雷大作,一道闪电劈下桃林。守园的日本兵清晨换岗时才看见,一棵大树被昨夜的雷电一劈为二,正是刚刚移植到园子的枝垂樱树。他们走近倒伏树身,树下的焦土上,有四枚深深的蹄印。
夫子正吟读新篇时,卫兵敲门通告,藤原请夫子前往书房一叙。夫子叫守真和承太继续练字,自己前往书房。
夫子进入书房,看见藤原正在写字,书桌上平放着一张字纸,比一般纸张要厚,正是自己日常写字的老旧宣纸。藤原正在以此为贴,运笔在雪纸上临写。藤原让夫子坐,说,“这是从苏夫子家里捡到的废纸,夫子的颜体,真有真卿先生的风骨。隐于南庄真是屈才了。”夫子说,“胡乱写几个字,勉强赶上账房先生,不登大雅。”藤原说,“这样的账房先生估计找不到几个,相比真卿行楷,我对另一位大家的字体更为推崇。”夫子说,“哪位大家的字体,还请不吝赐教。”藤原捏起刚写完的字纸,上面的字迹瘦硬绰约,神闲气定。
夫子说,“这是瘦金体。”藤原说,“正是北宋徽宗皇帝的笔法,有宋以来,没有比它更具美感的书法了。”夫子说,“字是好字。”藤原说,“夫子擅长否。”夫子说,“没练过,恐非所长。”藤原说,“书法之道,不能勉强。我们不说书法,来说一下这两个字。”夫子问,“哪两个字。”
藤原拈起老旧宣纸,上面是夫子写的两个字。四十二笔。
“麒麟。”藤原说,“我们就说一下麒麟。夫子既然写了,我想听夫子说文解字。”
夫子摇了摇头,“麒麟是传说中的动物,大多出现在上古神话,民间传说,麕身牛尾有角,现实里并无这种动物,我想这大抵是古人的想象,牵强附会。”
藤原说,“原来夫子看来,麒麟只是想象。那么说起来,孔子二见麒麟,《春秋》见麟而止,只是孔子想当然。”
夫子说,“也许孔子见到的只是一种驼鹿,所以这两字都以鹿为字首。”
藤原叹赏道,“原来是这样,夫子觉得麒麟要么是古人想象,要么是已经灭绝的驼鹿,总之是不存在的动物。可是我读到的史料却和夫子不太相同。”
他拿起一本破破烂烂的线装书。
“这也是从夫子家借来的,《南庄简史》,上面也有夫子的笔迹。”
夫子说,“这是方志,由私塾先生代撰,都是些地方琐事,给后人看的,除了撰写者,也没什么人会读。”
藤原说,“在吾看来,这是一本有趣的地方志,不由彻夜翻阅,正好看到了苏园的起源。
“按这本地方志上说,此地最早在汉武帝时就建了一座楼阁,因为村人在这里见到了祥瑞,一只麒麟,汉武帝就让人建造了一座守麟阁,以纪念在此出现的神圣动物,之后就没有了记载。楼起楼塌,灰飞烟灭,虽然守麟阁在汉末毁于战火,但是文字却由儒生记载下来,没有湮灭。现在守麟阁已无,但在原址又盖了一座苏园,有了万里桃花。所以,如果麒麟再度出现也不足为奇。”
夫子说,“前人虽有记录,却未必是信史。”
藤原说,“孔子春秋时见麒麟,看见的是什么?”
夫子说,“想必是一头驼鹿。”
藤原说,“西汉武帝猎得白麟,又是什么?”
夫子说,“应是一头罕见的白鹿。”
藤原说,“北宋记载获贡两头独角麒麟。”
夫子说,“有可能是爪哇犀牛。”
藤原说,“明永乐年间,永乐帝获得麒麟,命翰林院沈度绘麒麟图,并写下一篇《瑞应麒麟颂》。”
夫子说,“《明人画麒麟沈度颂》,据我所见,画上的麒麟是一头非洲长颈鹿。”
藤原说,“所以夫子并不相信中国有麒麟这种祥瑞之兽。”
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敢问一下藤原先生,如果见到了麒麟,又会怎样?”
藤原说,“如果我有幸看见这种神圣高贵的动物,绝对不会抓去动物园圈养,我们会请回京都,尽一切可能保护和研究。真是可惜,麒麟并非野兽,我觉得麒麟代表了中国文化里最宝贵的那一部分。”
夫子说,“遗憾的是,藤原先生见不到麒麟。不管在这个园子里,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有藤原先生想象中的麒麟,那只是传说中的动物。”
藤原不语,继续写字,过了片刻说,“夫子先请回,明日若有空,我来旁听夫子教课。”
夫子退出书房,慢步走回教室,望着两个写字的学生,发了会儿呆。守真和承太问,“夫子继续上课吗?”夫子笑了笑,说,“好。”于是他们继续吟唱经文。
雷雨过后,南庄执行宵禁,全天都有士兵在街上巡逻。第二天进苏园上课时,大门卫兵仔细检查了夫子的通行证,才放他们进入府邸。园里小队士兵进进出出,巡逻队的军犬在桃林间不断嗅探,不时吠叫几声。直到午后才少有平静,夫子避免噪声打扰,临时把课程改为练字,下午才开始讲解经文,讲的是《里仁篇》章节。
藤原进入教室听讲时,夫子正好说到,“朝闻道,夕死可矣。”两个孩子随之吟唱,仿佛这是一句孔子千年前吟唱的诗。藤原端坐一边,听了个段落,问夫子,“承太的功课怎么样了?”夫子说,“令郎天资聪颖,短短月余,一部《论语》已经过半。”藤原沉吟片刻,说,“只学到半部,真是可惜,接下来承太跟我要随军去别处,不能再上夫子的课了。”夫子说,“半部《论语》也可以了,只要知道了根本,剩下可以自学。”藤原说,“我会给承太找新的先生,按礼今天应有谢师宴,夫子看可否?”夫子说,“这倒也不用,非常时节勿要拘礼。”藤原于是说,“承太,请感谢夫子。”
承太望了望夫子,又望了望守真,脸颊流汗。他离开课桌,面向夫子跪下,用力磕了个头,“承太感谢老师。”夫子扶着承太说,“不要忘记读书写字。”藤原拍了拍手,从教室门外走进两名日本宪兵。
藤原说,“最后还想再问夫子一次,夫子见过麒麟没有。”
夫子说,“我从没有见过麒麟。”
一名宪兵搭住了夫子的肩膀,另一名握住守真的手臂。夫子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守真低声说,“爸,覆巢之下。”夫子就不说话了。
承太忽然对着父亲跪拜,额头抵地,全身都在颤抖,他压抑嗓子说,“父样(父亲大人)。”藤原一笑,说,“以为我是你们中国人么。”他挥了挥手,宪兵就松开了守真。
供桌下的野孩子等了很久都没有人送来吃的,巡逻的日本兵离开街道后,他们才敢爬出来张望。直到晚上,才看见有人往祠堂方向走来。来的人跟他们差不多高,可能还更矮一点,一看就不是夫子。孩子们看见是守真师姐,她背着书包,提了小半袋米。
守真架起柴火,煮了一小锅稀粥,分给几个饥饿的孩子。孩子们一边小声喝粥,一边问怎么夫子没来。忽然孩子们互相指着对方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红光。孩子们说,“哎呀着火了!”守真望向苏园的方向,那里红光艳艳,不知道火从何而起,是谁放火烧山。漫山的桃林都在燃烧,看起来仿佛万里桃花一起盛开。孩子们仿佛赏花一样望着燃烧的山林,山林间火光绰绰,隐隐约约,真真切切,如有什么活物浴火奔走,化为灰烬,散于花海。
守真看了一会儿,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线装书,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上是夫子的颜楷,写着,丁丑年秋。之后空白。
守真取出毛笔砚台,一边磨墨一边抹泪。她擦去眼泪,开始在最后一页上笔记,纸页上渐渐出现了后面的文字。
“丁丑年秋,夫子化麟,隐入桃林,是夜桃林花开万里,绵延不绝。”
最后她在句尾写下自己的名字,秀气的颜体楷书。南庄苏守真录。
祠堂里的野孩子喝完了粥,就问守真,“师姐我们今天还上课吗?”守真点头,说,“上的,今天我来教你们两个新字,很难写,一共四十二笔,你们看仔细。”守真合上书页,执起桃枝,和他们一起在地上写起。
原标题:《短篇小说 | 哥舒意:见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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