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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前无古人的环航北冰洋:美好且脆弱,触目惊心又魂牵梦萦
撑开帆和不撑开帆,让“全球通号”看起来像是两艘船。这艘双桅大帆船,长25米、桅杆高27米。在上海的内港水域,它一般收起风帆,除了桅杆多些,看着与一般船只无异,温吞吞地随浪摇摆;而一旦风帆张开,它顿时神气起来,绷紧绳子,兜足了风,仿佛可以一往无前去往任何地方。
2022年11月,翟墨在开船。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受访者 供图
事实上,这正是一艘刚刚走完“无人之境”的伟大帆船。它带着船长翟墨及两名船员,于2021年6月从上海启航,耗时500多天,走过28000多海里回到上海,完成了人类首次不停靠环航北冰洋的壮举。
从上海出发一路北上,经中国东海、日本海、西太平洋,穿越白令海峡、楚科奇海、东西伯利亚海、拉普捷夫海、喀拉海、巴伦支海、挪威海、格陵兰海、丹麦海峡、北大西洋、戴维斯海峡、巴芬湾等海域……一路上,他们遇到过极地气旋带来的风暴,经历过航行至北纬75度仪表盘突然失灵,也被三场台风同时侵袭但不得不向前赶路。
“航海有种最差也是最好的想法,就是要活着回来。”翟墨对澎湃新闻记者说,“你的极强的生命力会在恶劣的环境下膨胀开来,磨难让生命更坚强。”
冰山与船。
当然,翟墨也见到了梦中的冰山,纯白、安静,有些高耸到几十米,有些有触目惊心的裸露。碎冰撞击船只都带着清脆的声响,美好的脆弱的令人敬畏的冰山。这也是此行翟墨出行的目的之一——进行生态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宣传,呼吁人们关注、保护及合理利用北极。
去航行,为二十年的梦
“‘当代郑和’,‘中国鲁滨孙’,有人那样形容他。而我知道,他十五岁才第一次看见海,此乃山东泰安山民是也。”
2020年8月,知名导演姜文在北京写下了这段话,给和他在一个院儿开过工作室的朋友“山民老翟”。那个时候,他知道他的朋友有远航南北两极的打算。
11月15日上午,翟墨从船上登岸,市民代表献花环和花束。 澎湃新闻记者 邹佳雯 图
时光飞快,2022年11月,“山民老翟”已经带着不停靠环航北冰洋的壮举,踏浪归来。11月15日,一场正式的归航仪式在上海为翟墨举行。在《回家》的现场萨克斯风演奏中,他从帆船上登岸,与码头上的市民们互相挥手,接受给他的鲜花。这个高高瘦瘦的山东汉子,古铜色皮肤,标志性的长发向后挽起,隐有白发——他54岁了。
翟墨已久负盛名。2000年接触航海以前,他是在世界各地办画展的艺术家。2000年在新西兰的一次经历改变了他,办画展的间隙,他接触到一位老船长,了解到了航海这项最自由的环游世界的方式,他当下决定拥有一艘只靠风力就能出行的帆船,并从此在航海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2007年1月至2009年8月,翟墨用两年半的时间,自驾单人帆船环球航海,成为“中国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第一人”,并拿下2009年CCTV“感动中国”年度人物;2015年4月至9月,他领航“2015重走海上丝绸之路”大型航海活动,带领船队从福建启航,途经新加坡到土耳其的8个国家,在沿途各国进行了文化艺术经贸交流活动,并在2015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归航;次年,他又从秦皇岛去往韩国、日本,完成了“2016重走海上丝绸之路”。
而如今完成的“传说中”的环绕北冰洋航道,则在翟墨心里扎根了将近二十年。2002年,翟墨在环航至荷兰时遇见了一名叫汉克的航海家,对方告诉他,自己围着地球绕了5圈,到第6圈的时候,船被冻在了北地群岛,时值第二年俄罗斯破冰船来他才得以出来。这番经历让翟墨在心里树立了一个目标——“我觉得这个事情我可以来做”。
冰山与船。
北极东北航道和西北航道被称为“传说中的航道”,单独航行并非首次,但加起来不停靠地环绕一圈北冰洋,难度陡增,历来让无数航海家神往。因两条航道冰封期很久,要衔接起来航完东北和西北两段航道,需要精准计算可通航的窗口时间,还需气候洋流等“给力”不发生特殊情况,因此,不停靠环航北冰洋此前尚无实现者。
翟墨不是想到就去做的,在此后的将近二十年,他着手在两个大方面做准备。一是积累航行经验。翟墨给自己定了个计划,第一圈要做单人环球航海,他在2007年到2009年实现了它;第二圈是去海上丝绸之路做文化活动。
二是船只,翟墨预想,去冰区的船只极有可能和冰山相撞,因此船只最适合的材质是铝合金,韧性上要好于一般的玻璃钢、碳纤维或者木头水泥船。几经挑选,他在两年多前结缘了如今的这艘“海上情人”,并将其命名为“翟墨1号”,后被改名为“全球通号”。船只像家一般,一层驾驶室,地下一层客厅装着画笔和书籍,再往下是卧室、洗手间、厨房、储物间等。
2019年,翟墨开始为航北冰洋做具体的准备,在技术、路线、资金、物资等各方面做足功课、获得支持。食物方面,他带了起码够吃一年半的量,有大米、煎饼、馕、甘肃牦牛肉,还备上了足量的酒水饮料包括淡水处理机等。船上目之不可及的地方,塞满了修修补补和生活必需的工具,当然还有钓鱼竿,以及包括摔伤扭伤药、消炎药,骨折夹板、麻药甚至手术刀等等的医药器具。船上还请了南海观音像和妈祖像,有朋友为他求了普陀山的平安符,他贴在了船舱显眼的地方,祈求出海平安。
人员上,他找到了一位俄罗斯的老航海朋友和一位曾有过环航地球经验的新朋友做船员。在船上,他们一般三小时一换班,一位负责开船,两位负责在左右船舷瞭望。
万事俱备,2021年6月,承载着各方面的殷殷期待,翟墨带着一些忐忑和对未知的兴奋,从上海秦皇岛路码头扬帆出海。
去航行,为挑战极限
不停靠环航北极圈的航行,翟墨花了4个月,在他看来总体交了好运。
翟墨爱船如命,船体有过被两侧浮冰夹住碰撞的经历,他觉得像闷闷地往自己身上撞,但因为是冰,声音“咔咔”的,听着竟有点脆生。
第一次碰擦冰,是在2021年7月下旬,帆船已过白令海峡,进入楚科奇海域。
楚科奇海位于北极圈内,气候严寒,受太平洋流入的较暖海水影响,结冰期7个月不止,一般只在夏季可以通航。原来在做航海设计的时候,翟墨设想,他可以趁通航窗口期,从靠近陆地的近岸部分驾船通过,那里一般碎冰、浮冰少些。不料,因为碰上了预想之外的极地气旋,未化的碎冰被吹到了岸边,航行至此,碎冰便比预想来得快来得近。
海豚在船侧。
船被两侧的浮冰“咔咔”地擦过去,翟墨拿出了二十年老船长的技术。船速拉到1节到3节,专门找浮冰的缝隙穿行,实在穿不过就拿撑杆撑开冰雪,船再一点点往前挪。在极高的驾驶难度下,翟墨一行花了3天的时间,堪堪通过。
而这其实是令人后怕的。倘若耽误了航行,晚了一个礼拜再到此后的北地群岛,他们的船便有极大的可能被冻住,如此,只有等第二年的破冰船到来才有机会通过——虽然,经验丰富的船长做好了或许要被留到第二年的准备,除了带够储备粮食,他们还带上了鞭炮,用来吓走被冻住后或许会突袭他们的北极熊。只有气温零下70多摄氏度到零下50多摄氏度的寒冷或许难以消受,那也只能硬撑。
还没来得及缓神,2021年8月,极地气旋的干扰又带来了一次大麻烦。船行驶到格陵兰岛时,海面突然刮起46节的风(接近11级风力)。一个人环航地球的时候,翟墨就遇到过大风暴的来袭,他知道这是场硬仗,但没那么慌,但他没想到——一位船员慌神之下,把要收起来的帆错操作成了放出。风帆瞬时盛满大风,把船体吊成近竖直状,几乎要把船兜翻,人在其上更是几乎难以行动。
千钧一发之际,翟墨作出决定:砍断拉紧船和前帆的绳子。随着绳子的断裂,硕大一个前帆支撑不住,“轰隆”一声折断入水,同时,满盛的风力霎时撤离,托起船的大力也一并减轻。翟墨和两位船员勉力控制住平衡,没有一点犹豫,就开始着手捞帆。前前后后,三个人在风雨里对这支帆折腾了有五六个小时。
回想这段,翟墨忍不住笑,“哎,我当时郁闷的呀,真想把船员踹下去。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人紧张了就容易慌神。”翟墨笑容收起来,又正色:“航海就是这样的,一点点小失误很可能造成致命打击,所以对人的素质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但这也是这项极限运动迷人的地方。”
环航北冰洋,船在巴芬湾。
所幸,极地气旋造成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帆折了以后,“全球通号”的环北冰洋航行靠着船前端的风暴帆也完成了。在成功完成不停靠环航北冰洋的挑战后,帆船在北大西洋西岸进行船只检修和休整,船只的前帆在那里被修好,后沿北美东海岸南下,经北大西洋、加勒比海、巴拿马运河、横跨太平洋,以环球航行的方式返回启航地上海。
去航行,为北境之美
大大小小的困难仍然有。比如航行到北纬75度时,地处北极磁区,导航仪器几乎全部失灵,最后只剩下一台光纤罗经,正常情况下导航不是最准的设备,在那个维度上为他们指出了大致的方向;比如曾在船开出某国的哨所三小时后被传唤回去检查,对方告诉他们“不回去就开枪”;因为疫情原因,在一些原定的航道上,他们被一些国家拒绝,不得不绕路而行,行程便超过了原本的预期。
“靠近北纬75度的地域,几乎就没有海图了。”翟墨只能边航边试,硬生生摸出一条路来,也不知将会遇到什么问题。一路走,他一路给手头的地球仪标上红色的线路图,走到北纬80度的时候,翟墨喝了些酒,心里升出一点骄傲,“我发现自己还是挺牛的哈哈,因为前无古人,后……会有来者了。”
环航北冰洋的翟墨。 图源 翟墨微博
这确实是趟前无古人的旅程,但他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前人们的“凝视”。“好像到了北极你才会深切地知道,北极有那么多海域海峡都是以航海先驱的名字命名的。”白令海峡、白令海、白令岛的名字,来源于死于岛上的丹麦探险家维他斯·白令;巴伦支海也是北冰洋的陆缘海之一,名字取自于该海域病逝的荷兰航海家威廉·巴伦支。“北冰洋航道仿佛一条‘死亡之路’,加之安静无声,在没有狂风暴雨考验的日子里,那种阴森的感觉还是让我忍不住打寒战,像面对着一座座前辈的墓碑。”翟墨表情严肃,“但我想,这也是敬畏的一种。”
但北极以及海洋,确实有让人魂牵梦萦的魅力。海洋深处、地球之端的未知之境,也让翟墨甘愿赌上一切,去探索和挑战。
开着船,他们去了北冰洋以北的地方,见到了因纽特人,当时这些土著人民正在杀一条鲸鱼。船和他们离得很近,但没有停下,因纽特人向他们指点什么地方有鱼,让翟墨一行钓鱼钓了个大丰收。
有的冰山比楼房还要高,像一个岛似的,大面积的冰山蔚为壮观。而极昼的日子里,白天晚上都是亮的,那是种看不到太阳的雾蒙蒙的亮,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路上还有很多的海豚。在回程靠近中国的海域,30多只海豚一看到翟墨的船,便云集到船头,前呼后拥的,漂亮又治愈。还有鲸鱼,他们碰到过不下二三十条大鲸鱼,大概在东北太平洋的时候,有鲸鱼近到几乎可以听到像呼吸般的声音,他们看着鲸鱼喷水,约两米高。还有海象、海豹、海狮,在白茫茫的极北之地,生命有触目惊心的美。
翟墨没有忘记自己要带大家关注、保护北极的使命,这些美景是绝好的素材。
黄昏时分,环航北冰洋 。
沿途海鸟
沿途海象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航海家和艺术家的身份并不冲突。他想着,要把这一整趟航行做成一场观念艺术、或者说行为艺术。“航行是技能性的东西,但这种行为本身可以作为载体和媒介,来承载观念。于是,大家可以来跟着我看潮汐、洋流、风向,看冰山、海象、海豚,来关注我关注和想让大家关注的问题。”
在极北之境,他拍下了一张冰山,并与100年前同一方位的冰山做了对比,“可以看到,变化非常快,100年前上面还全是冰,现在则裸露了很多。”
他想带更多更多年轻人去了解北极,关心全球变暖等气候问题。因此在途中,翟墨时常发布带着小视频的微博,并接受媒体的北极直播邀请,在航海日、海洋垃圾、气候变化、台风、珊瑚礁、日期变更线、马里亚纳海沟、归国12领海等主题下,打开摄像头,普及航海知识文化,与所有希望一窥北极或单纯好奇于他如何航行的观众展开连线。
翟墨的航海之路或许没有终点,就像老朋友姜文写在文章里的,因“海永远在那里”。如今,闲不住的翟墨又在筹划下一场航行了,他要环航自己同样惦念已久的南极,启程或许就在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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