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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丨世界的床和分裂的马:徐累的多重空间
文 _ 汪民安(清华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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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累的新作画出了空间的三重形式,或者说,他画出了三种空间关系:包裹的空间、分裂的空间、嫁接的空间。
《世界的床》探讨的是包裹的空间。床本身是一个特殊的空间,一个以平(面)板为基础的空间,一个不无悖论性的平面/空间。在这个平面/空间的基础上,被子、枕头、蚊帐、帷幕、屏风以及各种饰物多层次地编织了一个柔软的场所:因为丝织品而柔软,因为空间轻微的折痕而柔软,因为一尘不染的细腻而柔软。徐累精心地描绘这个空间,它们整洁、精致、凄美、冷艳,甚至有一点奢豪。床有各种各样的伴生物,它们被精心编织和排列,和床构成默契的呼应,被精心地编织成一个床的世界,一个卧室的世界。伴生物越是多样,床/空间就越是柔软、丰富和曲折;这一空间越是柔软、丰富和曲折,就越是饱含秘密、小心翼翼、闪烁暧昧。这是一个可以不停地遮蔽、折叠、打开,再遮蔽、再折叠、再打开的空间,一个迂回、盘旋、僻静的空间。
徐累,《世界的床-2》(2017),52cm×123cm,绢本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徐累有时候从侧面描绘它们,有时候将它们截断,使之露出局部,有时候对它们进行稳定而投入的定格。床/空间被迂回地包裹,而这个私密暧昧的空间又被包裹在一个大的空间内,一个房间内,而这个房间又被一个更大的建筑空间所包裹,被一个无限幽深的空间所包裹。在此,空间包含着空间,空间隐藏在空间中,软的空间包裹在硬的空间中,开放透明的空间包裹在严密封闭的空间中,暧昧的空间包裹在严肃的空间中。这是层层套叠的空间:软的空间和硬的空间、封闭空间和开放空间、遮蔽空间和撩拨空间、局部空间和总体空间、暧昧空间和直爽空间,彼此渗透、侵蚀、盘旋、嬉戏、交织,打破了空间的简洁独断,摧毁了直白的垄断空间,而空间陷在这种曲折的套叠中,不能自主。
床处在这犹豫而繁复的空间的核心。似乎只有在这繁复而僻静的空间中,床才具备它应有的存在形式。没有床比徐累笔下的床更加隐秘、更加暧昧。隐秘之床就是暧昧之床,哪怕这床上无人,哪怕这空间中无人,但是床赋予了这寂静空间以低语,以叹息,以轻微的颤抖。这是想象之床和想象之空间。它被各种敏感的光泽所笼罩(看看画中各种单纯而整体的颜色聚汇而成的明亮之光),弥漫着各种爱欲气息,催生蓝色幻觉和梦境,它是精神癫狂和休憩的双重变奏。这不是潦草睡觉之床,这是心事重重之床,或者说,这是探究、犹疑、悸动、心跳和发狂之床。床在此讲话,在空无的空间中讲话,在遮蔽和敞开的争执中讲话,在帷幕的包裹、屏风的阻隔和空间的紧闭中喃喃耳语。正是因为床,空间被重组,时间被凝固,色彩被粉饰,一种颓丧的欢娱气息被建立——这是一个繁复的套叠空间,也是一个醒目的床的世界。存在在床上展开:最快乐的、最悲哀的、最激烈的和最沮丧的时刻都在床上得以表达。我们看到了世界的床:不是一个身体或两个身体存在于床上,而是世界以床的方式存在。世界-床的存在停滞和凝固了,它和床外的世界构成了两极。人们在世上有多种存在方式:床上和床下的方式、横卧和直立的方式、休息和劳作的方式、不可见的和可见的方式、夜晚和白昼的方式……人以床上和床下的方式存活于世,在这两种方式中轮回转动。徐累的世界-床不仅是欢爱之床,还是休憩之床、倾诉之床、对话之床、幻梦之床、放肆和随心所欲之床。一张空的床打开了整个非理性世界。
对徐累来说,一张床就是一个乌托邦,这是对床的世界的不倦迷恋和缠绵。在床上,人们才可以颠倒重心,才可以肉体横陈,才可以悬置时空,才可以遗弃世界——这是另一个世界,这是躲避世界的内壳世界,只有这个世界能同时容纳人们的软弱、无助、暴烈和激情。它也是两个残酷的白日世界的短暂过渡,是现实世界为自己打造的一个幻境。这是不可还原、不可简约的空间,是人最后的无法退却的空间,是类似于子宫的空间。徐累在这个空间中将人彻底排斥,但却邀请了无数人来此秘密地居住,这个空间也居住在无数人的秘密心中。人缺席于这个幽深的空间,但又在这个空间中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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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床是这个内核空间中的内核,马则制造了一个分裂的空间和运动的空间。马是徐累作品中的核心形象。他笔下的马总是如此驯服,并不爽朗,像忧郁的囚徒被置于一个逼仄的空间,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哀愁困住了它,压抑着它的舒展和运动——这是无辜、哀怨和思考之马。但是,在《互行》中,徐累让他的马狂奔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狂奔:马头向着一个方向,马腿则朝着和马头相逆的方向奔跑。马的上下半身被一分为二,沿着对立的方向运动。也就是说,这是奔跑和运动,也是关于奔跑和运动的游戏,是分裂的奔跑,是运动的逆反,是自我撕扯的奔跑和运动。马的上下半身分裂了,马头和马腿分裂了,这是垂直的纵向分裂,表现为色彩的分裂;这也是横向的运动分裂,表现为力的分裂。这是一幅分裂的绘画,在运动中的分裂绘画。徐累先前总是让他的马保持安静,让他的马沉思,但这次,他让他的马狂奔。这种分裂式的狂奔,不仅是横向地分裂,而且是纵向地分裂,是前后左右地分裂,是多个维度地分裂。但是,这种分裂又并非碎片,多维度的分裂不是通向一个无序而纷乱的碎片,而是通向一个静态的、有秩序的平衡空间。
徐累,《互行-2》(2017),150cmx108cm,绢本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这种运动的分裂在创造自己的独有空间。运动通常会开拓一个横向空间,它沿着运动的方向、力的方向在创造自己的空间。但是,在《互行》中,运动并没有沿着单一方向无限地延伸,运动总是被自身的阻力所消磨,前行的运动被相反方向的力所牵扯。更准确地说,画面下端的马腿的大幅度运动、加速度运动以及马腿自身近乎分裂的运动总是来自马头的牵扯,来自画面上端的牵扯。横向的运动不是在同一个维度上遭到了完全相反的力的平衡牵扯,而是遭到了另一个维度(即画面上方的马头)的牵扯。这和各种各样的力的平衡模式不同,这是由纵向之力来平衡横向之力,用上面的阻力来拉扯下面的动力。
正是因为不同维度的力的对峙,也正是因为力不是在同一个横切面上较量,画面得以建立了自己特殊的弥散空间,这个空间不是被单一的横向对抗力所充斥,也不是被单一的纵向对抗力所充斥,两种不同类型的对抗张力在其中同时交织着。因此,《互行》描绘的是多个维度的弥散运动——上下的弥散运动、左右的弥散运动,但同时,因为力的彼此牵扯和平衡,这种弥散运动被保护在一种秩序之中。这是运动和静止的辩证法,它在动,但也一动不动。这一静态的平衡中充满张力,也充满强度的平衡,是剧烈运动中的静止。平衡和静止不仅没有消除力和强度,相反,力和强度在这里被肯定了。但因为这种静止的平衡,力和强度并不显得暴躁和纷乱。
在此,跟作为运动-影像的电影不一样,绘画并不像电影那样仅在横切面上平移,绘画是一种特殊的运动-影像,它既可以做横向运动,也可以进行纵向折叠。在《互行》中,绘画的主要动力来自画面上下两部分的折叠,来自上半身对下半身的折叠,来自黄和蓝的色彩折叠。这折叠如此显眼,以至于一张画分解成两个世界、两个空间、两张画。正是这折叠扰乱了横向的绵延运动,让运动变得厚重,让运动发出了喘息。折叠打开了一个新的拓扑空间,让一往无前奔驰的马腿总是面临着缓慢的沉思,从而让奔驰之马再次变成思想之马——哪怕这些飞奔的马腿犹如浮雕一般刻印在画面上。这是一张让运动变得平静但又让平静变得不平静,让弥散变得富有秩序但又让秩序进一步弥散的画,这是充满悖论的运动和空间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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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徐累的《互山》创造了一个嫁接和融汇的空间。如果说床作为一个空间被其他空间所无限包裹,如果说一匹马自行地分裂和折叠成多个空间,那么不同的山在这里则嫁接和融汇成同一座山。徐累将两种文化、两种绘画传统中的山嫁接到同一个空间中,他试图让它们获得一个空间整体。他从先前某张完整的绘画中强行地拽出一个局部、一个片段,将它们作为一段引文摘抄下来,然后同从另一幅绘画中“劫持”过来的引文进行重构。他让这些不同的引文并置在一个空间中,这种并置既是一种重构,也是一种嫁接。如果说,《互行》是将整体分解从而形成一个弥散空间,那么《互山》则是将不同的要素进行重组从而试图获得一个整体空间:一个关于山的整体空间,一个关于山的绘画空间。
徐累,《互山-2》(2017),208cmx62cm,绢本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这些被“摘抄”下来的“引文”因为进入了新的时空,脱离了原文,但也保留了原文,因为它来自原文,带有原文的习性和风格。因此,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山的特征非常清晰,人们甚至一眼就能看出它们的差异所在。它们彼此成为对方的异质性,彼此成为对方的他者。徐累试图将它们并置在一起,一方面是强调它们的差异性——它们确实不同,另一方面也强调它们的对话——它们彼此作为对方的语境,相互增补,包括色彩的增补、形状的增补、结构的增补、趣味的增补、美学和传统的增补。在这里,徐累一直念兹在兹的问题仍旧是经典问题,即中西绘画传统是否相融,它们能否结合和嫁接,古典绘画和当代艺术能否结合——这实际上仍旧是古今中西的文化和美学沟通问题。
徐累的《互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新探索,对他来说,重提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构造一个特定的嫁接和融合的空间、完成某个图像的重组,更重要的也许还是为了探讨绘画传统的再生问题——绘画的当代性问题。当代也许并非紧紧地扣住这个时代,比如对这个时代的各种器具和观念的表面挪用;当代也许恰恰是对过去的返归,比如对异质性传统的返归。或许,只有过去和异质性,才是针对现时代的马刺。当然,过去和异质性只有被恰当而尖锐地重置,被灵活有力地嫁接——这正是徐累致力所在,才能进入当代最深邃的肌理和骨骼之中。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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