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撞倒南墙的人
跟一般的脑瘫患者一样,万岭的手脚不太利索,走路一瘸一拐,说话也含糊不清,不熟悉的人很难听懂,也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年入百万的95后创业者、一位专家级互联网工程师,一位在互联网课堂上通过培训和考试,持有被公认为全球IT领域最权威、最顶级的CCIE认证。
从第一个身份到第二个身份的距离,万岭用不灵便的“腿脚”走了26年,一路被拒绝过无数次,遭受了很多冷眼和嘲笑:“呆子”“傻子”“残渣”“败类”“废物”,甚至曾有人想让母亲放弃他,说“早死早解脱吧”。
但哪怕是在父母都对他的人生失去期待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就算命运对我不公,但我只要增加自己的重量,把它扳正。”
作者│张吉
“这些都是企业的命脉,在我们手里就跟拆玩具一样拆。”万岭指着几个刚拆下来的服务器,笑嘻嘻地说。
这天傍晚,他正在为高邮一家能源科技企业(以下简称A公司)做网络割接,要把网络设备从旧机房搬到新机房,进行网络环境的改造,把底层架构最优化。
“打个比方,你本来住在老房子里,然后你买了一个新房子,你要把你的衣服、家具等物件从老房子搬过去,但是新房子和老房子的布局不一样,我要做的就是怎么把旧家具和新房子布置融合到最好,把每样东西放在最合理的位置。”
万岭将他的工作解释得通俗易懂,但其实他正在攻克从业以来最复杂的一个项目。“因为涉及到财务,我比较害怕。”财务是企业的重中之重,必须十分严谨,失之毫厘,则谬以千里。即便经验丰富,也提前做足了准备工作,万岭仍表示自己仅有80%的把握。不过,他为A公司服务已一年,其所有跟网络相关的设备,几乎都是他承建安装的,对公司系统熟悉得“就跟自己家的一样”,就算出现问题也能解决。
图│万岭在机房检查
去年7月,A公司的新生产线要建立标准的IT架构,创业刚起步的万岭得到推荐,但企方看他单枪匹马一人,身体又有残疾,能否挑起这么大业务,很多人都有所疑虑。
“虽然给人第一印象不能达到高分值,但是我可以比别人付出更多。”万岭决定用实力证明自己,先不谈钱,把业务做起来再说。经过几个月的考验与磨合,他终于赢得对方的信任和认可,正式把合同签了下来。
因外表被质疑能力,几乎是万岭创业遇到最大的困难,但他也有足够的底气去化解——专业技术过硬,可以解决一些同行解决不了的问题。
2020年11月,江苏一家科技公司要将内部网络进行全面升级改造,要求一晚上完成割接,不能影响第二天的生产订单,而且该公司在全国多地有工厂,各自使用了不同的加密协议建立VPN隧道,有的分公司夜里无人值守,还需要单独对这条隧道进行排错。这个项目大而复杂,高邮当地“没有一个人敢接”,最后找到了在高邮IT技术圈小有名气的万岭。
万岭之前的工作做过很多类似的项目,比这更难更复杂的都有,对他来说,这就像“初中生看小学二年级的作业一样”,还没开始做,就已经想好了怎么解决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他找来两个同学朋友,帮他沟通、布网线、搬东西、安装设备,他一人负责网络架构、调试、优化,从晚上十点一直忙到次日凌晨四点,顺利完成了交付。
正是这个项目的试水,让万岭意识到当地业务市场的空白、IT技术人才的稀缺以及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他决定自己创业。
2020年12月,26岁的万岭在扬州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主要面向本地企业、工厂,提供系统集成、网络维护、网络安全加固等服务。从一开始接不到活儿,到后来客户主动找上门,至今与20家客户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仅创业一年,营业额便达到300万。
被称为“扬州天花板”的万岭,甚至得到了这样的客户评价:“要是扬州哪里的网络出问题了,那不是小万做的(业务),就是小万干的(搞鬼)。”
只有母亲谢芹知道,万岭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超越常人的努力。
万岭出生时胎内缺氧,造成小儿脑瘫,直到六岁还要被搀扶着走路、用勺子吃饭。他记得那时母亲天天带他去运河堤爬台阶,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说话。
除了肢体失调、表达受限外,谢芹发现他的智力并不比别的小孩差,可以背唐诗、做加减法。她决定让儿子上普通学校,像正常的小孩一样受教育。
但在“正常人”的环境里,万岭总会遭到歧视和欺辱。
小学二年级,他和同学做游戏,因站不稳摔倒了,磕破了两颗牙,同学被吓得不轻,说以后不要跟这个呆子一起玩了。还有一次上早读课,有个同学跟他借课本,他说自己也要用,同学就说,你用了干嘛,反正你又不学,你也学不进去。
其实万岭早期成绩一直不错,只是写字比别人慢,他要很用力才能握住笔,写久了手就会酸痛。谢芹说,从五六年级开始,作业多了起来,他每天要写到凌晨1点才能写完,“谁熬得动?”考试也一样,题都会做,就是来不及写。
万岭小升初没考上,对谢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一直坚持无论如何要让儿子读完九年义务教育。为此她到处求人,前后跑了整整一个月,在校长家门口守了两个多小时。校长最终同意接收万岭,但要求她写一份保证书,承诺万岭在校发生任何意外都与学校无关。
初中三年,万岭确实有不少“意外”,几乎是在打架中过来的。被人欺负了就打回去,被嘲讽了也想办法整人家,正当年少气盛,自尊心强,“不出这口气,自己过不去。”结果不是衣服被撕破,就是脸被打破相,有一次打得眉毛上缝了三针。万岭说,当时各科老师也对他有一点偏见,都认为他是傻子、败类。有时心里难受,他也会逃学。
等到去扬州上高职,谢芹发现儿子的“组织能力”变强了不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会叫上七八个发小朋友,包车去扬州打群架。
即便工作后步入成人社会,那些异样的眼光也没有减少。他第一份工作本是做网络维护,因为身体条件,被一些同事领导嘲讽,无故把他安排去打字、发帖,做一些别人不愿做的事。
图│万岭和员工在安装服务器
几年后,已是高级工程师的万岭被公司派去一所学校做项目,做完后,对接的部门主任要求他把整套技术方案的每一行代码,都测试一遍,解释下什么意思。万岭遇到过不少客户挑刺,这大概是最离谱的一个。他不明白对方为何明知自己口语表达有困难,还要他去讲课,何况这并不是他分内之事,“你去买车,人家不会教你开车吧?”
但老板不想惹恼客户,他只能服从。当时他每天早上九点到机房,用投影仪给那位四十多岁的主任讲课,除了吃饭时间休息,一直讲到放学,有时还要加班。“我努力地举生活的例子讲给他听,很难,他听不懂,我还要重讲。”足足讲了半个月,最后结算时,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爆发了冲突,主任上升到人身攻击,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受到刺激的万岭推了他一下,结果反被打了。
事后,万岭咽不下这口气,很想叫上以前的兄弟去打回来,但是忍住了。他不再是冲动的少年,已经懂得“没必要把自己的矛盾转移给他人”。只是晚上喝了酒,还是会想不开。
那时候他才明白,有的东西靠技术可以解决,有的东西是技术解决不了的。
万岭对技术的兴趣,起源于小时候爱玩游戏。
六年级时,看到邻居大哥玩电脑游戏,他也想玩,母亲给他买了一台二手电脑,但经常坏,他就把电脑拆了,试着自己修。由于手指不灵活,电脑上一个小螺丝,他一两分钟都拧不好。费劲捣鼓了一周,总算修好了,“当时有点成就”。
后来,他每周都会买最新一期的《电脑爱好者》,上课偷偷看,慢慢学会了装电脑、装系统,到帮同学修电脑。中考失利后,他报考了扬州高等职业技术学校的计算机专业,连续五年寒暑假都去电子城打工,了解最新的产品信息和技术。他还参加了学校的计算机维修社团,只用了三个月,就把社长比了下去。
曾被击垮的自信,渐渐在计算机里拾回来。“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一样能做到,甚至比别人做得更好。”从小家人对他的敦促也时刻提醒他:你不比别人差,你要努力学习、奋斗,才能养活自己。
图│万岭的工作
但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让他领悟到生存的不易。受到排挤不说,工资也低得可怜,每月只有一千二,除去房租水电,连吃饭都成问题。“很多人觉得我很励志,但我只是为了活着。”他想换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也深知自己的沟通障碍是最大的弱点,只能用更好的专业技术来弥补。
他先是自考三年专升本,然后看书考完CCNE(思科认证初级网络工程师),紧接着又把目标瞄向了被誉为“IT终极认证”的CCIE(思科认证互联网专家)。
准备考试时,他在技术论坛上看到有人推荐腾讯课堂的CCIE认证培训课程,他想着腾讯是大企业,好歹不会卷款跑路,就交了学费,边工作边学习。
线上学习没有歧视和区别对待,“隔着屏幕谁也不认识谁”,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通过邮件或微信跟老师交流,因此,万岭成了同期学员中最活跃、提问最多的人之一。
在腾讯课堂开设CCIE课程的思博网络创始人胡明说,万岭基础比较薄弱,很多知识听不太懂,做作业也比同期学员差很多,但他非常努力,“那种想要改变的动力,比别人大很多。”
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七点下班回来看直播,学到九点半,如果加班赶不上直播,就看回放。有次凌晨两点多到家,他还坚持看完了回放,把作业做了,认真写了邮件发给老师。
图│每天的日常
刷完1000道笔试题目,到实战阶段,万岭便辞了工作,脱产学习三个月,每天在模拟实验环境训练十几个小时。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感觉就像玩游戏“升级打怪”一样,每过一关,成就感都很强烈。
最后一关是去北京参加考试。胡明介绍,CCIE认证的含金量很高,考试的难度和门槛也很高,全球仅有六万多人持证,平均考试次数为3.98次。
万岭不跟别人比,他以为自己可以一次过,结果没过,他感到很丢人,消沉了一段时间。事后他反思自己考试太浮躁、太急于求成了,“压力非常大”。一万多元的考试费是母亲出的,母亲更心疼他的努力白费,鼓励他再考一次,“万一考上了呢?”
之后,万岭闭门在家独自备考。为了静心和巩固知识,不善写字的他硬是把600多页的《TCP/IP详解卷一》抄了一遍,抄了一个多月。胡明说,这本书所有学员都要看,但万岭是唯一一个抄书的,“这真的是一种纯粹的勤奋。”
2016年6月,万岭时隔两月再去北京赴考。考试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下午一点结束,持续五个多小时的高压状态,考完又饿又累,吃完饭回到酒店却睡不着,就到国贸那边不停地转来转去,没心情玩,也不敢跟母亲联系。五点多收到考试通过的邮件,悬着的一颗心才肯落地。
对万岭来说,考下这个证,“就像翻越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令他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的事,创造更多可能。
考完CCIE后,万岭本以为找工作不用愁,其他学员一周内拿到offer,自己半个月内肯定也能找到,工资也会翻两番,六千起步。没想到,社会又一次将他拒之门外。
当时很多公司看到他的简历有CCIE认证,都叫他去面试,可一面试,要么婉拒,要么没有下文。他每周至少收到三四个邀请,经常一大早赶到南京面试,出发时很亢奋,“感觉这次一定能行”,但晚上回到扬州的租房,已是一身疲惫,满脸沮丧。
“打击很大,浪费时间,又浪费钱。”他一直花着家里的钱,当时刚出车祸的母亲还在休养,家里的处境也很困难,但母亲叫他不要在乎花多少钱,有面试就去。
那段时间,万岭没有任何社交,朋友邀约,他都以在家看书为由拒绝,因为“太衰了”。EMO时刻,只好独自在喝闷酒,看战争片解压。
他也不想回高邮面对父母和亲戚。每次回家,父亲和爷爷都要叨唠,他们原本就不同意他去考证,认为他能读完本科就不错了,随便找一个工作都可以,没必要折腾。
图│万岭至今保留着当时为学校做的网络系统设计方案
读大专时,母亲也跟他说过,你好好学,以后家里托关系帮你在高邮找一份工作。甚至更早之前,在他成绩不好又贪玩好斗的初中,谢芹就放低对他的期待了,那时服装店生意好,顾不上管教他,“算了,随他去吧,管他长大上不上班,反正我们养得起。”
但万岭不甘平庸,不愿只为了糊口而工作,“我是可以找到三四千的工作,在高邮我也能过,但是没意思嘛!那时我才22岁,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去考CCIE,你让我去做一个完全不相关的工作,我接受不了,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每天投简历,即便后来在南京做网管的两个月里,他还在瞒着家人偷偷找工作。直到2017年3月,在考完证后的第九个月,终于有一家苏州的公司向他抛出橄榄枝。公司大老板是扬州人,给了他三个月试用期。
上班第三天,二老板想把他辞退,人事和部门经理都找他谈话。他特别害怕丢了这份工作,就给大老板发了微信,大老板让他等回复。后来他才知道,大老板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把他保住的。那天晚上,部门经理叫他明天继续上班的时候,他第一次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他很感激大老板的知遇之恩,也非常热爱这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干得尤其卖力,曾连续加班一个多月,到身体扛不住,晕倒在机房门口。因为业务涉及到网络安全,他又在腾讯课堂报了相关课程,扎扎实实学了十个月。2018年8月,为了照顾重病的父亲,万岭不得不辞职回了高邮。那时,他的工资已涨到七千多元,公司给他停薪留职,说随时都可以回去。
回高邮的第二周,他就找了新的工作。当时他所在公司接下一个项目,服务器出了问题,公司派出几名技术人员都解决不了,最后万岭仅花了两三个小时就搞定了。从此,他的名号就在当地技术圈传开了。
2019年年底,万岭的父亲去世,因工资拖欠严重,而家里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伤心的母亲也需要照顾,他再次辞职,自己出来接项目。
后来时机成熟,他决定正式创业,“去大江大河里搏一搏”。他觉得自己才不到三十岁,总不能一辈子跟技术、设备、代码打交道,他想跳出舒适圈,去跟人打交道。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万岭笑得像个贪玩的孩子。
在A公司做割接的那天傍晚,万岭在室外抽第六根烟,碰到了认识的员工下班,说今天他们发工资了,万岭苦笑道:“我工资还没发呢。”
他说,今年因为疫情,很多客户不是把项目砍掉,就是迟迟未能结款。比起上班,创业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成本、效率、效益、人脉、客户关系,以及公司未来走向。
他想寻找更多更优质的客户,他觉得扬州太安逸了,“没有一点挑战”,业务也相对有限,“该做的全都做了,(估计)未来三年内不会有新的需求”。他打算明年去苏州发展,那里是他职业生涯的起点,积攒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和资源,以前跟他关系好的合作商,至今还给他介绍项目。
他还计划明年办一个公益课堂,去帮助更多残疾人。“很多像我这种残疾人,比我身体条件更好,说话比我清晰,却只能靠低保生活。”在他的设想中,最理想的状况是与腾讯课堂合作,他负责出钱,腾讯课堂负责对接优质的培训机构,保证残疾人经过培训后能找到好的工作。其次是与残联合作,他负责对接企业,如果残联不出资,他就自己出资,如果钱不够,他就多跑两个客户,“哪怕委屈自己,也要把这事办成。”
被问到为何执着做公益,万岭说出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我觉得这个世界在温柔待我。”比起从小到大遭遇恶意和不公,他觉得自己收获的善意更巨大,创业途中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如今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应该去“做出一点回应,让这个世界更温暖一点。”
图│在采访中的万岭
以前,万岭很抗拒“残疾人”这个标签,也很排斥社区推荐的残联活动,但迫于母亲的压力,他读书时参加过400米短跑、100米蛙泳等多项比赛,还拿过第三名。虽然融入了这个集体,但他从来没有找过残联解决任何问题。
谢芹说,万岭从小就不喜欢依靠别人。十岁那年,他自己要学自行车,因为平衡性差,几乎“两步一摔”,腿上全是青斑。看他学得这么困难,父母都不支持,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来,练了三个月,终于可以自己骑车去上学了。
“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我一定会努力做到,什么都不管。”前老板曾评价他是 “撞倒南墙的人”,他笑呵呵地表示认同,但“现在好多了”,没有以前那么倔,开始慢慢跟自己和解,接受人生不可避免的缺憾。
去年他想考驾照,扬州交警不让他考,他就每周跑去苏州学车,本来想考C1,也不让考,“没法玩漂移了”,那就退而求其次,考C2。刚拿到驾照,他就趁过年期间瞒着母亲独自上高速,开了8小时到浙江湖州玩,今年过年他打算自驾去更远的地方——四川,全程一千七百多公里。
有人说他是现实版的“阿甘”,他自觉不如阿甘勤奋,但的确被阿甘的精神所激励,才将微信昵称设为“run to think”,“因为阿甘总是在跑,总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我觉得我也不能停下来,我要一直前进,一直思考。”
原标题:《撞倒南墙的人》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