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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逝世80周年:由绚烂至冲淡,他是百年现代转型中的生动侧影|此刻夜读

2022-11-14 12: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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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李叔同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开现代艺术启蒙教育之先河。他在国学、诗词、音乐、美术、戏剧、书法、篆刻等方面都具有极高的造诣,是中国20世纪前半叶光耀一时的艺术家和风华才子。后来,他斩断尘缘,又成为一位拔乎其萃的佛门代表人物,被誉为僧德昭昭的云水高僧。

可以说,无论入世还是出世,他都向世人呈现了他凡事认真、勇猛而精进的一生。

作者汪兆骞从与李叔同亲友、学生的交往回忆中,从纷繁庞杂诸多史料的考伪辨正中,寻访李叔同鲜为人知的人生踪迹,和隐秘曲折的心路历程,力图还原一个真实、有温度、去神化的弘一法师。

适逢弘一法师圆寂八十周年,汪兆骞于近期出版《李叔同传:从风华才子到云水高僧》,呈现了李叔同将丰富、复杂和谐统一于一身的人性特质,摹画出百年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转型中的生动侧影。

李叔同传

弘一法师入山修行与弟子丰子恺(右)、刘质平合影

李叔同自画像,1911年

东京艺术大学 藏

放教鞭皈依佛门

李叔同离开浙江一师,告别了簇拥在校门口送行的师生,到西湖时,已是夕阳西照、南屏晚钟敲响之时,湖光山色迷人眼,微风阵阵扑面,李叔同沿湖畔柳堤踽踽而行,挑着行李的闻玉跟在他身后,路上他们不断与年轻的情侣相遇,时而有阵阵歌声从湖中扁舟传来,李叔同面带微笑,虽走了两个时辰,但脚步却很轻松。

傍晚,他们到达大慈山的定慧寺。山门前早有一位小僧在那里等候,他是退居老僧了悟派来迎接他们的。小僧引领着李叔同和闻玉穿过大殿,来到一个十分幽静的小院落。了悟正在门口微笑合掌而立,在他的引领下他们又穿过两进院落,越过一个用汉白玉砌成的月亮门,把他们让进自己诵经的小禅房。这座花木扶疏的小院落,是虎跑寺为退居的方丈准备修行养老的。

了悟坐定,李叔同倒身便拜:“师父,受弟子一拜。”

老僧站起,合掌:“我们有缘啊,有你这样知名的大家出家,是佛门的荣耀。”

李叔同谦恭地站在一边:“感谢师父将叔同引进佛门。”

李叔同传记电影《一轮明月》(2005)

小僧见天色已暗,忙点上油灯,退出。

老僧告诉李叔同,寺院为他准备了一间僻静的禅房,在剃度前,先了解一下僧人的生活,择吉日剃度。

李叔同住的禅房,离了悟老僧的禅房不远,是个十分幽静的一明一暗的小套间,外间“供佛”,内间“挂单”(居住)。闻玉帮着李叔同把简单的行李放进屋里,行李很简单:一床薄被褥,几件换洗的单衣及洗漱用品,只有文房四宝及一些书籍较为显眼。

其实,这里是李叔同很熟悉、以泉水闻名的寺庙,一年前他断食二十天,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并留下了日记。当时尚有闻玉陪伴侍候,现在闻玉帮他安顿妥当,乘着月色向他告别:“先生,晚辈这就别过了。”

李叔同有些不舍,希望他明天一早下山。闻玉说,回去还有些事要 办。李叔同:“在学校多亏有你帮忙,诸事顺遂,特别是出家之事,你的功德不小。”

闻玉忙躬身施礼:“先生,话太重了,是先生一直帮助闻玉。上次陪先生断食,受到先生鼓励,我成了居士,先生一直影响着我。”

李叔同也弯腰合掌:“你为人温良,有人缘和佛缘。”

闻玉再次深深鞠了一躬:“先生,闻玉这就走了,何时需要我只管写信。”

李叔同一直送到寺门,弯腰合十:“阿弥陀佛!”

等到不断挥手的闻玉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他又站了许久方回寺庙,见大殿灯火通明,他知道“晚香”开始了,记得去年来寺断食医病,初见“晚香”场面,他心灵受到感召,仿佛身处灵境,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今晚又临“晚香”,虽尚未剃度,他却感觉自己已是这里的一名僧人了。

晚饭他和了悟老僧一起吃,一天走了那么多路,肚子有些饿了,斋饭让他感到格外有滋味。他埋头吃饭时,了悟老僧微笑了。

这夜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泻在小床头。躺在床上,他思绪万千,彻夜难眠。

在剃度前,他无法关闭波涛汹涌的世俗情感。最先想起的是在上海法租界里的雪子,临别时,她那张灵秀的脸上悲恸欲绝的神情及如杜鹃啼血般喊出的“三郎……”的哀号,让他泪如泉涌。雪子是他一生最珍视的女人,他在上海十里洋场,沉醉于烟花柳巷,醉月流觞地流连在李苹香、杨翠喜中间,不能说只有床笫之欢,那些诗词唱和中,也流露出真情实感,但他自从在日本接触了这位日本姑娘,便被她的美丽、善良、纯洁、灵秀所倾倒。她不像俞氏贤良却无趣,也不像风月场中的女人们逢场作戏。雪子纯净如水、甘甜如饴、浓似佳酿的爱情,让他对上海那段荒唐的行为无地自容。特别是,雪子一个异国女子,为了爱情远渡重洋,陪他到完全陌生的上海生活,这种抉择,需要多大的勇气,做出多大的牺牲?

农历七月十三日是大势至菩萨生日。了悟法师建议李叔同在这个吉祥的日子剃度,正式皈依佛门。

剃度前,了悟法师唤李叔同来到自己的禅房。

了悟法师对李叔同说:“你是大根的人。这次我为你披剃,你将是我最后一个弟子。”

李叔同激动得满眼热泪:“弟子永世不忘师父的恩德。”

了悟又问:“你能直下承当佛陀的正法吗?”

李叔同:“我能,师父。”

那日,西子湖山水,一派浓浓的秋色。温暖的秋阳,将金色的阳光投向大慈山坳的定慧寺。

快九点时,李叔同身披海青,足蹬芒鞋,仪态安详地来到大雄宝殿前。彼时,那里已挤满了观礼的僧人,一位社会知名度极高的贤达剃度,让众人感到新奇。李叔同抬头看了一眼大殿内,佛龛前,红烛放光,炉香高燃,高高的金身佛像前,换上新鲜的供品,肃穆中平添几许喜气。

剃度仪式开始时,李叔同走进大殿,静穆地向金佛顶礼三拜。然后,回转身,再向观礼众僧顶礼一拜。

须臾,“当”的一声大磬长鸣,引出钟声齐响,响声在寺庙里回荡。了悟法师庄严踱出,他身披红金袈裟,面带慈祥笑容,至大殿佛龛前闭目敛神。

等大磬再鸣,大殿内静默无声,各就各位。

大磬三鸣,众僧在引礼僧的带领下,向金佛三拜后唱起梵音佛曲,《大悲咒》等佛经响亮悠扬地飞出殿宇,飘向苍绿的山野。

弘一法师

丰子恺 画

李叔同与了悟法师相对,了悟法师就李叔同出家的因缘说法,念“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偈文。念罢,便有一僧端来一把剃刀,一个盛帖子的承托盘。了悟法师取出剃刀,在李叔同事先已剃光的头上比画,三称:“誓断一切恶心;誓除一切苦厄;誓度一切众生。”然后为被剃度者说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接着上供。李叔同向披剃师了悟顶礼三拜,再向众僧顶礼一拜。

剃度礼完成后,李叔同从托盘里取出帖子,展开后,见了悟法师为他起了法名,正名演音,法号弘一。

从此刻起,李叔同正式成为佛祖释迦牟尼传法的沙弥,开始真正的僧侣修行。

四十不惑苦修行

乙丑年(1925)春,弘一出关拜访寂山法师,后又到浙江行脚。是年秋,弘一曾致函夏丏尊表示想去南京走走,再朝圣九华山,参地藏王菩萨圣地,后可在宁波与夏丏尊见见面。

初秋,弘一背一小行李,登上一只小船,在江上漂泊了多时,到宁波下船时天色已黑,一人踽踽独行于寂静街巷的灯下,好容易到了土塔寺,不巧云水堂客铺满员,只得再寻他处。夜色里他摸索到几座小庙,庙门都紧闭,他只好寻了一个小客栈住下。

李叔同《送别》诗文与曲谱

一个十多岁的小茶房,借助煤气灯,看到一个瘦弱的和尚,告之,客房只有一间,不过湿一些。弘一便让小茶房带路。黑暗里二人在院中转了弯,来到没灯没火的客房。推开门,点上墙上的油灯,小茶房说了声:“用水,厨房有。”便走了。

小屋里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屋里有一张小木床,上有又黑又脏又潮湿的薄被和竹席,没有蚊帐,只有半张小木桌。

弘一打开行李,准备洗脚歇息,那小茶房又踅了回来,问:“和尚师父,可用夜宵?”弘一告之:免了。随后跟着他去厨房,洗了脚。

这一夜,弘一在嗡嗡的蚊子叮咬中睡着了,行旅的劳顿使他倦了。在小客栈住了两日,听说土塔寺有了空房,他便匆匆赶去。到了土塔寺他被分到云水堂上,与四五十位游方的和尚挤在一起,同他们打坐,听他们打鼾。

弘一法师作为曾享誉艺术界,入佛门后也颇有名声的高僧,住在土塔寺,却能与众同道一起读经念佛,一起打扫寺庙卫生,不分尊卑,高高兴兴地修佛。

一天,在云水堂外,弘一忽见夏丏尊来了,他穿一身灰色长衫,正向他拱手微笑。弘一拉他在走廊坐下。

夏丏尊到土塔寺来找弘一是想请他到自己执教的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住几天。

“弘公,走吧。”夏丏尊遂到大铺取弘一的行李。

一九二九年摄于上海港《宁绍轮》前

右二为刘质平,右四为夏丏尊

夏丏尊来到大通铺,只见一小灰布包里面只有一床薄被窄褥,就问弘一行李在何处?

“出家人,行囊越少越方便。”弘一拎起小灰布包,告知寺里住持自己要外出,又到佛堂拜了佛,便随丏尊出了寺,在河边码头上了小船。小船慢悠悠划了一天,他们来到白马湖时已是第二天傍晚。夏丏尊将弘一安顿在离自家很近的春社里。

春社的客房整洁,弘一打开灰布包,将被褥铺好后,拿起面巾,到湖边洗脸,那白马湖被绿树包围着,清澈见底,他将面巾在水里洗了洗,不由自主地叫道:“好美的白马湖!”

夏丏尊见那面巾已十分破旧,就说:“弘公,你这面巾太破旧了,我这就去为你买一条。”

弘一拦住:“不必,不必,还能用呢!”

夏丏尊又道:“旅途劳顿,晚饭得吃吧?”

弘一笑了:“你应该知道,我是过午不食的。”

两人见面,或偶尔沉默,或娓娓而谈。他们沿着湖畔,边走边聊,话题滔滔不绝。

第二天十点,夏丏尊提着饭篮到弘一客房,取出一碗米饭,四样素菜。

弘一见状说:“一碗饭,一样菜,足矣。”

弘一吃饭是津津有味的,他吃着,欣赏着,仿佛那不是俗世人间烟火而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似的。

致夏丏尊信札

第三天,逢春晖中学校长,即弘一在浙江第一师范任教时的校长经子渊老友供养了。经子渊在桌上摆了白菜、豆腐、慈姑、芦笋,四样素菜。夏丏尊执筷每样都尝了尝,夹到慈姑时,叫道:“啊,这菜太咸了,难以入口。”

弘一也用筷子夹了一片放在嘴里:“咸也有咸的滋味。”

弘一每顿饭只吃一种菜,这顿就是欢欢喜喜地吃咸慈姑。

饭后下起了小雨, 弘一看看天说:“诸位,明天你们上你们的课,不要劳师动众地为我准备饭菜了。”

夏丏尊说:“天下雨,还是我准备吧。”

弘一:“雨,我有木屐,乞食,出家人在行哩!况且,我每天走三千步,强身健体。”他又看了看在座的老友,“从民国元年起,我到浙江第一师范教书,到今天,刚好十四个年头,十四年在刹那间就消逝了。

《金刚经》上偈子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是如是观’。”

行书绝笔

在座者,发现原来那位一贯衣衫整洁讲究、饮食精美、举止文雅的儒生,如今已成了着僧装、食斋饭的云水高僧,更对他多了几分敬意。

弘一在白马湖畔为夏丏尊、经子渊及春晖中学师生们写了不少佛经上的偈子。

一天下午,弘一乘舟而去,夏丏尊目送弘一乘坐的小舟消失在满湖的夕阳里,他的思绪也飞扬起来,回忆起他们在第一师范相处的日日夜夜,一晃人事全非……弘一离开白马湖,原想去九华山,因路断未能成行,便在浙东云游了三个月。他想起杜牧《江南春绝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惜,已是晚秋时节,春天烟雨中的寺庙景致不在了。回到温州城下寮关中,就到了残冬。

汪兆骞 / 著

现代出版社 2022年11月版

原标题:《李叔同逝世80周年:由绚烂至冲淡,他是百年现代转型中的生动侧影|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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