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钧等人致缪廷梁书札七通考释

缪廷梁（1896-1957），亦写作缪廷樑，字镇藩（亦写为“镇蕃”，常自署为“鋴棥”），又字全春，晚号蟫盦（庵），室名笛倚楼，江苏常熟人。其父缪作霖（？-1951）长于医术，为常熟城内小有名气的收藏家，与吴谷祥、胡公寿、翁同龢、邵松年等多有交往，世居常熟维元坊４号（亦称会员坊，今常熟中巷74号）。缪廷梁1922年毕业于省立苏州第二中学，1923年考入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与蒋复璁（1898-1992）等人同学。1927年毕业后留学美国，获芝加哥大学（一说威斯康辛大学）硕士学位，1931年又获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32年回国后曾担任上海《大晚报》外文部编辑，后应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吴贻芳教授之邀，任中文系主任、教授，任职5年之久，并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图书馆馆长吴光清（1905-2000）等人同时担任该校图书馆委员会之委员。抗日战争爆发后，1938年缪廷梁应贵州医学院之聘、后又任贵州大学、四川大学、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等校教授。1940年国立中央图书馆在重庆正式成立，蒋复璁任馆长。1942年缪廷梁应蒋复璁之邀任该馆总务组主任。1945年光复后，缪廷梁代行南京中央图书馆负责人之职，对抢救、保护、整理古籍文献做出了贡献。1950年国立中央图书馆改为国立南京图书馆，缪廷梁曾短暂担任代馆长，并担任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1957年初缪廷梁病逝于南京。

缪廷梁先生像

缪廷梁工书善诗文，曾为虞社社员，著有《镇藩诗稿》，如《湘黔道中杂咏》多记其抗战西迁时之情景。《南京图书馆同仁文集》收录其《顾亭林的经世思想》一文。今人对缪廷梁生平介绍，除其幼子缪含所撰《诚挚的友谊，永久的怀念——回忆陈中凡教授与先严的交往》（《文教资料简报》1985年第1期），还有其女公子缪景湖和幼弟缪廷杰（1924-2016）所撰写的《阚庄派徐墅支廿一世缪廷樑传略》《缪廷梁教授事略》二文，以及马嘶《学人藏书聚散录》对其藏书“450册书籍于1939年在南京金陵女大被劫”的记录外，其他尚未多见。笔者在北京保利拍卖公司2015年图录《简素文渊——香书轩秘藏名人书札·下册》见到刘国钧等人写给缪廷梁的7通手札，特加以考释，以增进学界对其人的了解。

一、刘国钧致缪廷梁

镇藩先生左右：

月初奉惠教，适以胃出血卧病床褥，几及兼旬。阙然未报，歉仄奚如。病小愈，闻慰堂兄行将赴美，曾泐笺送行，兼及宋版书事，未审得见及否？宋刊及汉简照片均蒙允惠赐，实本馆之幸也！何日颁下，日企望之。慰兄行后，左右代理馆务当更辛劳，幸多珍卫为盼。复有恳者，本馆现又由沪运京西文图书大小六箱，拟一并存储贵馆仓库以待运输，尚乞惠允寄存，不胜感盼之至。闻部长有月中来兰之说，便乞探询行期见示为幸。专此顺颂

著绥

弟刘国钧手启

七，卅一

刘国钧致缪廷梁函

刘国钧是我国著名的图书馆学家，与杜定友被誉为图书馆界的“北刘南杜”。加强对刘国钧其人其学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现北京大学正加紧从事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刘国钧全集》编纂”，并开展了对刘国钧史料的征集工作。此札用的是“国立兰州图书馆”用笺，据此可知写于刘国钧先生主政国立兰州图书馆时期。刘国钧于1943年到兰州筹备国立西北图书馆。1944年6月该馆成立。此为当时除国立北平图书馆、国立中央图书馆外的第三家国立图书馆。刘国钧任该馆首任馆长，同时兼任兰州大学哲学系教授。1945年7月该馆因经费支绌停办，1946年9月又恢复办馆，1947年2月更名为“国立兰州图书馆”。1951年刘国钧调至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任教。可见，此信大约首先推测写于1947年至1951年间。此一通手札顾烨青等人《刘国钧先生著译系年目录（增订版）：文书公牍与来往通信》一文曾作了目录提要式的介绍，信中内容提及“闻慰堂兄行将赴美”，顾烨青等人据蒋复璁受聘联合国文教组织，于“1948年7月赴美考察图书馆事业，10月回国”判定此函写于1948年。

函中提及宋版书、汉简以及西文图书六箱寄存之事。关于汉简，据刘国钧《跋裘元善旧藏汉简》（笔者注：应为《跋裘善元旧藏汉简》，刘国钧此跋文内未误，标题误植）一文显示：原北平历史博物馆馆长裘善元（字子元）藏有汉简30枚，1944年裘善元在重庆逝世后，时教育部收归国有，并“以其为西北旧物也，遂令国立西北图书馆保存之。简凡三十，完好者十九简，余或断烂残破，字不尽可辨。其可辨者有征和、甘露、初元、元始、延寿等年号，盖西京以后物也。”其时国立中央图书馆在重庆，国立西北图书馆在兰州，此批汉简购买后因战争期间或不便运输，故可能寄存在国立中央图书馆。为了尽快加以整理并揭示，沈子善（1899-1969）拍摄了照片，即函中所谓的“宋刊及汉简照片均蒙允惠赐”，并期盼汉简及宋版书早日存藏入国立兰州图书馆。刘国钧曾编有《馆藏汉简简目》《馆藏汉简初释》加以揭示。1948年6月，国立兰州图书馆编制了馆藏善本书目。该馆也成立了西北文物研究室，收罗西北出土之古物如汉简等亦是该馆的任务之一。由于蒋复璁赴美，为此刘国钧致函给担任该馆总务主任的缪廷梁，请其予以协助。

缪廷梁在馆工作期间，亦参与对古籍之购买工作。如1947年顾颉刚曾经缪廷梁之手，将“吴氏所藏元版《吕氏春秋》”售予国立中央图书馆。1947年2月，该馆成立图书馆事业研究委员会，缪廷梁为委员之一，刘国钧亦被聘为委员。

二、黄云眉致缪廷梁

镇藩吾兄史席：

前月惠复并示大作，笔飞墨舞，书诗两得。丧乱以来如吾兄之能精进于学者盖寡矣，佩甚慨甚。玆步韵奉和一首，聊志所怀，明知一肚皮不合时宜，措词未免太率，然于故人之前自为个性写实当亦无妨，幸加裁正。慰堂先生方戎事之殷，抢购江南珍帙，其功过于二丁之力兴文澜远甚，想重光后之贵馆亦更呈鼎盛之象，便中并望详示。专肃敬问

冬安！

慰堂先生处乞代致意。

弟黄云眉顿首

十一月廿七日

黄云眉致缪廷梁函

黄云眉（1898-1977），原名鋆鋂，字子亭，号半坡，浙江余姚人。黄云眉为著名历史学家，明史、清史专家和史学教育家，在文学、音韵训诂、版本目录、书法艺术等领域造诣很深。其雅好撰写诗作，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六对其诗作有介绍：“余姚黄子亭云眉学问优长，著作丰富，盖其乡谢山、二云一流人。诗不多见……”黄云眉曾编《邵二云先生年谱》，著有《古今伪书考补正》等。此函中谈及二人往返和诗，黄云眉“步韵奉和一首”，并请“裁正”。缪廷梁雅擅诗词，曾与邓振瀛（1883-1958）、陈中凡（1888-1982）、陈方恪（1891-1966）等人多次唱和。邓振瀛，字诗盫，湖北江陵人。此拍卖图录也有缪廷梁致邓振瀛的书札，虽显示不全，但有其奉和之诗三首，记为“乙未中秋前十日登景阳楼同仲子诗厂两丈录奉诗盫先生吟坛諟正”“寿海上钱隽达先生七十即请诗盫仁翁道长諟正”等。陈中凡，号觉玄（元），1935年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中文系教授，为缪廷梁的同僚，二人交谊颇深。缪廷梁曾有《奉和觉玄学长〈五十生日自述〉原韵》《奉酬觉玄学长见寄〈蜀游吟草〉》等诗。陈中凡亦有《缪镇藩自青阳转徙湘潭，得书寄慰》《题缪镇藩〈湘黔道中杂诗〉》之作。陈方恪，字彦通，陈三立之子，陈寅恪之弟。1950年陈方恪入职南京图书馆，与缪廷梁同事。1954年8月5日，陈方恪邀诗友雅集，有《七夕与诗庵、镇藩、洗斋后湖茗坐》。洗斋为苏昌辽（1922-？），时为青年学子，其亦有词《鹊桥仙•甲午七夕彦通师邀邓诗庵、杨仲子、缪蟫庵集屯云馆寄怀陈器伯运城用秦淮海韵》以记之。当年中秋陈方恪又组雅集，苏昌辽有词《拜星月慢•甲午中秋同商藻亭、太史陈彦通师、杨仲子、邓诗庵、王秋实、缪蟫庵、谈月色扫叶楼茗话》记之。缪廷梁与他们唱和极多，汪辟疆亦有《同诗庵、彦通、诵洛、镇藩、器伯集桐影小筑为咖啡之会归途戏成二绝，似访虚五用前韵》（《汪辟疆诗学论集》）一诗记之。

从此函中看出，黄云眉亦是与缪廷梁往来唱和之人。其中提到蒋复璁先生“抢购江南珍帙，其功过于二丁之力兴文澜远甚”，是指抗战期间，蒋复璁等人于1940年参与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大力抢救藏书家散出之珍贵文献，被誉为“抢救下了一座国立北平图书馆”之珍贵典籍，因此功过于“二丁”。“二丁”即丁丙、丁申，八千卷楼主人。丁氏兄弟二人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文澜阁《四库全书》散出后加以抢救，后又组织补抄工作，对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复完”做出了重要贡献。蒋复璁曾有《涉险陷区访“书”记》一文，记录其由港赴沪涉险求书，被特务跟踪之事。此函未标注具体年份，但应是缪廷梁在国立中央图书馆担任总务主任且蒋复璁抢购善本书期间及“重光”前，大约为1942年至1945年间。黄云眉还参与1933年“国立北平图书馆”与“国立中央图书馆”就影印《四库全书》之争，曾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1933年第5期上发表了《从学者作用上估计四库全书之价值》一文。

三、曾昭燏致缪廷梁

镇藩先生：

本院在筹备一展览会，急需一能写小字兼能写一寸见方字的人，写各种说明，不知中央图书馆有此种人否？如有，能否请其来本院帮忙一星期？本院当供给其膳食与交通费，工作完毕后并致薄酬。如能住此尤佳，只须自带蚊帐，铺盖此间具有。如有人愿来，盼于今日下午能来。费神之处，容面谢！敬请

著安！

曾昭燏谨启

廿九日

曾昭燏致缪廷梁函

曾昭燏（1909-1964），湖南湘乡人，为曾国藩的大弟曾国潢的曾长孙女。中国杰出的女博物馆家、考古学家。1939年初，曾昭燏任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专门设计委员，参与多处考古遗址发掘，获得大量文物资料。曾昭燏筹办过远古旧石器考古展览会、汉代文物展览和院藏青铜器展览。1950年3月，国立南京博物院正式成立，曾昭燏任副院长兼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1955年任南京博物院院长，1964年离世。此函只标了具体的日期，且说“盼于今日下午能来”，说明两个单位距离不远。因筹备一展览会，曾昭燏问询缪廷梁国立中央图书馆是否有擅长写小楷之人，并请其到国立中央博物院或国立南京博物院帮忙一星期。

四、萧一山致缪廷梁

镇藩学长吾兄赐鉴：

顷奉手教，欣慰奚如。去岁即拟奉约，因当时文旌在滇，往返不便，今暑弟并曾以庚款讲席推荐校方及庚管会，叠电征询，迟未得复。后接咸丰一电敬悉尊况，不胜怅惘，倘兄如能体念此间殷望，惠允俯就固好，否则只好期诸来年矣。弟一切如恒，尚乞时赐教言。即颂

著祺！

弟萧一山敬上

九、廿六

萧一山致缪廷梁函

萧一山（1902-1978），原名桂森，号非宇，字一山，以字行，江苏徐州人。中国历史学家，一生专治清史，有“清史研究第一人”之称。1921年萧一山自山西大学预科毕业，考入国立北京大学政治系。1925年应聘到清华大学任教授，深为梁启超所器重。1929年，萧一山创办“北平文史政治学院”，担任院长。1931年，应南京中央大学之聘，为清史教授。1935年，他应聘为河南大学文学院院长。1938年，萧一山转任东北大学文学院院长，后改任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1944年，萧氏正任教于内迁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1948年冬，萧一山携眷赴台。

此函未标年，根据“体念此间殷望，惠允俯就”等内容，当是萧一山主政各大学文学院时期，聘缪廷梁任教。因二人都曾在北京大学求学，但缪廷梁年长，故萧一山称缪廷梁为“学长”。此函时间当在1935-1948年间。

五、张遵俭致缪廷梁

镇藩先生：

久未通候，极念。欣闻馆务多有开展，添聘新人甚为得力，深以为慰。此间暑假毕业学（生）十数人，工作问题急待解决，为是专函奉商，倘蒙录用，自再负责正式推荐或宁沪一带，有他处需人，亦祈赐示。春去夏来，白下风光如何？学校业务奇忙，向所未有，寒假学习方竣，暑假学习又将开始，不胜紧张之至，特烦。顺致

敬礼！

旧属张遵俭 上

一九五〇年六月三日

张遵俭致缪廷梁函

此函所标时间是1950年6月3日，内容是张遵俭请求缪廷梁帮忙解决或推荐学生的就业问题。张遵俭（1915-1990），直隶（今河北）南皮人。1938年毕业于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时任国立武昌文华图书馆学校讲师。张遵俭曾在国立中央图书馆任职，作为年轻一代，故自称旧属。在1946年10月5日张遵俭致柴德庚的信函中，称“缪公全春九月廿五日到京，因办本馆复员事极吃力，已回故乡常熟小住，尚未回京。”（《柴德庚来往书信集》）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创办于1920年，是我国创办图书馆学教育最长的学校之一。其毕业生就业问题，是该校的一项重要工作。张遵俭身为教师，亦不免为学生谋出路，为此写下此函给缪廷梁，请求予以帮助。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教学严格，于此函中亦可见一斑。

六、佚名致缪廷梁

镇藩兄：

前托代借高平子著《史日长编》及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未识已借到未？关于此间任课一节，得暇仍拟与兄鬯谈一次，八日吴校长到京，即为转达。又方玉润著《诗经原始》，云南原刻，上海亚东图书馆翻印，贵馆当有是书，可否祈为暂借前五本一阅？又于省吾著《诗经新证》，并乞代为一查（有无是书）。此颂

公安！

弟□□顿首

八、四

佚名致缪廷梁函

此函落款人难以识别，不知是何人所写。内中提及请缪廷梁代借书事。查高平子《史日长编》出版于1936年。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也出版于1936年。方玉润《诗经原始》有1914年《云南丛书》本，后由亚东图书馆翻印。于省吾《诗经新证》，亦名《双剑誃诗经新证》，出版于1935年。为人借书，当是缪廷梁到国立中央图书馆工作之后，此函应写于1942年至1957年间。

缪廷梁亦常为学者代查图书。如商衍鎏（字藻亭）曾致函请其查询《江苏通志》稿本。

七、海致缪廷梁

镇藩学长赐鉴：

前承惠书，久稽作复，至深歉怅。农历重九，教系师生曾登宝石山游黄龙洞，令郎同行并为摄团体小景，技术殊佳。浙大上课才一星期，以后趋势似将注重工农。各院现逢苏联十月革命纪念，闻将又召一番学习。尊处或亦相同也。秋雨之夜，半笺寄愫，不尽一一。祈颂

康泰！

弟海顿首

十一月七日灯下

海致缪廷梁函

此函落款人署名“海”，应为浙大人。其提到“令郎同行”。缪廷梁有子女三人，长女为缪景湖（1918-2013），曾为复旦大学附中（后又调至上海交通大学附中）教师。一子为缪志长，曾在抗日战争期间从军抗敌，后赴我国台湾地区，并在台湾澎湖定居。一子缪志涵，后更名为缪含，浙大毕业，后在南京文史馆工作，1994年病逝。此函中的“令郎”应即是毕业于1950年毕业于浙大教育系的缪含。函中提及“注重工农”“逢苏联十月革命纪念”“又召一番学习”，当时1949年后新中国之气象。缪廷梁逝世后，缪含多受父亲好友陈中凡之照拂，撰写了《诚挚的友谊，永久的怀念——回忆陈中凡教授与先严的交往》一文以纪念父辈交谊。

此拍卖图录还有书法家黄绮（1914-2005）、戏曲研究学者宗志黄、丁遐龄等人致缪廷梁之手札，或首尾展示不全，或难以识别，暂略。缪廷梁身具多种才能，能弹古琴，喜好昆曲，擅长诗词，写得一手好书法。因特殊的机缘，入职国立中央图书馆，开始了其图书馆职业生涯。今人对其了解甚少，笔者认为其图书馆职业角色颇类似于国立北平图书馆的王重民之于袁同礼，王重民在袁同礼离开北平后担任代馆长，缪廷梁亦在蒋复璁不在国立中央图书馆期间行代馆长之责，差异在于一为师生，一为同学。其后人回忆他在1945年后，“与同乡王季玉（版本专家）等相互研讨，不但将馆藏古籍逐项整理编册，同时在市井旧书店、旧书摊上的乱纸废堆中发掘出一本本有价值的文献、书籍，为国家挽救了不可估计的文化财富。”苏昌辽在写给缪廷梁的挽诗中曰“一生辛苦缥缃里”。缪廷梁对图书馆事业所做的贡献，或还有待于更多的揭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