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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是恶的解药|贾行家评《苏旷传奇》
近日,飘灯代表作《苏旷传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这是“一个怀抱英雄主义的年轻人,终见辽阔之地的故事。”飘灯以热血自由的主题、特立不羁的文风、令人惊叹的想象、大开大合的叙事能力,不仅创造了苏旷这一经典的武侠人物形象,更是将一幅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江湖画卷徐徐展开。作者用了十六年的时间完成了这部大长篇小说,也用武侠来更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定义,用作品传达了她对“侠”“义”“道”“正义”“善良”“勇气”的理解与思考,让读者与她一起在小说中获得荣光与力量。
专注中国文化和文学研究者、作家贾行家老师,在“得到”《文化参考2》课程中,深入剖析了中国武侠小说的深层文化密码,并深度解析了新武侠小说《苏旷传奇》的内核与意义,极具启发。特将文字版奉上,以飨读者。
你好,欢迎回到《文化参考》,我是贾行家。
我们昨天说的是进入游戏行业里的武侠元素,偏技术向,今天我们说武侠的方式要相对感性,回到人,也再一次回到小说这个最初形态。
遥想当年,梁羽生、金庸、古龙、温瑞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之后的武侠小说,又到哪里去了呢?我现在回忆,在《贾行家说武侠》里有个误判:我把金庸时代之后的武侠小说,以黄易的《寻秦记》为线索,归入了玄幻和网文的大类别,那只是一个去向,并不完整。纯正的武侠小说一直还在。
说起今天的武侠小说,你可能会举出导演、作家徐皓峰的小说来,那你品位不错,我也喜欢,然而我的判断是:徐皓峰写的是很好的文学作品,故事里有奇诡的武林、硬桥硬马的武术,却不是我们习惯的武侠小说。
读者相信武侠世界,是要相信一套浪漫色彩的、英雄主义的价值观。而武侠精神的内核究竟是什么?你且往下听。
金庸时代之后的武侠小说,的确走进了没落,到后来,甚至不被看成独立的类型,很多图书平台陆续撤掉了武侠小说榜单,也像我的观测误差一样,直接扔进了“玄幻网文”排行,继而消失于无形。
这是为什么?金庸当年有一句话,“我是一根直的筷子,我没有变,变的是下面转的盘子”。没错,就是下面那个盘子变了。当初金庸武侠的胜出,是以一个虚构的武侠精神世界,回答和抚慰出了时代的精神焦虑,准确地和读者(当然首先是当时的香港读者)实现了情感共鸣。而武侠小说的没落,也是一种从价值观到情感模式的没落,因为人们的困惑转向了内在、个体化,除暴安良的侠之大者,不再是精准的答案了,这个盘子转换了。
前几天,一位还在写武侠小说的作家告诉我:“同一个时代的人,根本的困惑都差不太多。武侠要面对的就是这些困惑。现代文明方向是什么,武侠的方向就应该是什么,不然,就很容易变成名胜地古装风情园。武侠是中国的超级英雄片,超级英雄需要做到现代人类做不到的事,不是现代人类甚至不屑于去做的事。”
现在还有作家在写武侠小说呢?
你看这个问题问的,过去的武侠小说不好用了,然而武侠依旧是中国文化里挥之不去的情结,是传统文化中最有魅力的精神风度和行为方式。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了这位作家两百多万字的大长篇《苏旷传奇》,爱奇艺也启动了整整四季的电视剧改编项目,按建立一个大IP的运营思路,规划了动漫、网络大电影的后续改写。这位我所知道的、几乎硕果仅存的奇幻武侠小说作家叫飘灯,她的《苏旷传奇》,就是一种回应当代人困惑的新武侠。
飘灯这个笔名是飘荡的飘,灯火的灯,作品里有一段相关描述:“有人一生于暗夜里追逐光明,追着追着,自己也就成了一盏灯。这盏灯在心里,我不死,它不灭。”这是小说主人公苏旷通过江湖冒险来自我拯救的诠释,也是作者在十几年的寂寞写作里的感受。这部小说不是在网文平台上连载,而是作者闭门精心打磨。
我采访飘灯的时候,问题也很唐突:这可是一写就16年呢,万一已经没有读者了,也没有卖出改编版权去,你就不害怕这是虚耗吗?
所以,先不忙讲小说中的故事,先来说这位作家自己的故事。
飘灯生于1982年,从小嗜好读书。她的母亲一自行车一自行车地往家里拉,只反感女儿爱读武侠的习惯——对了,飘灯是位女性作家——母亲的警告是“碰一次撕一次,见一次打一次”,基本上也言出必行。可还是没打过来,她在城里所有的租书摊上读完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武侠,她一直记得那些书页又脏又破,有的被读者随手撕掉了当厕纸用,这也让她训练出了脑补想象缺失场景的能力。
我和飘灯聊文学的时候,发现她偏好磅礴、阳刚的作品,比如她熟读《荷马史诗》,崇尚充满力量感的罗曼·罗兰,喜爱的小说家从加缪到杰克·伦敦、古龙,共性是崇尚行动力、具有强大的生命能量,这些作品也都有一种英雄主义气概。
她从中文专业毕业,一边旅行一边写作,尝试过纯文学和其他类型小说写作,最后还是觉得武侠最能寄托她理想里的英雄主义。以现实为基础写故事,很难写出英雄故事里那种古典的、决绝的生死感来,比如在现代小说里,死一个人是了不得的事儿,得启动侦查和法律程序。而飘灯说自己是不喜欢婆婆妈妈、家长里短,以及婚姻爱情这些你以为女作家都喜欢写的情节,她也不喜欢写历史小说里的宫斗,她觉得那些都没法去争自己真正试图一争的东西。她选择写的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要以行动来体现自己的思想,以自己的性命作为选择的代价。
她认为“江湖”是中国最特殊的文化,是对等级森严社会的一种折射,我们会在各种江湖人物身上,找到古老的寄托和现代的力量。同时,江湖里又恪守着东方审美。武侠的审美门槛其实是很高的,有时候我们看到一段风景片,就会下意识地说“这很武侠”,这就是中国人基因里的共鸣,比如“江南、塞外”这些概念,不是自然的景观,而是文化概念。
她笔下的这个“江湖里有自由,有辽阔,有仁义勇烈的人,有慷慨相交的然诺,有‘给你个痛快’的死法,更有不那么苟且的活法。”
飘灯也理性地辨析过,我们寄托理想和审美的江湖,在历史上并没有真实存在过,她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去重构自己的武侠世界。比如,她是个足球迷,就按照对竞技体育的感受来设定武功的质感,和竞技运动一样,以对手和胜负为要素,人在追求更快更强里实现对自我的超越,在她的小说里,这被形容为在拔刀之后,要先向内赢了,才能向外赢。小说中的江湖第一高手说:“一个人,不是因为天赋能决定走多远的,他得到一样很好的东西,是因为他配得上,他能得到一个很好的人,也是因为他配得上。”
她的故事场景基于古龙式的架空构想,淡化历史背景。因为前后十几年的苦心经营构思,这个江湖的格局相当辽阔,细节丰富。其中,最核心的几大势力:权力机关神捕营是庙堂体系,实力强大,主人公苏旷因为天资极高,被神捕营收养,之后又凭个人意志退出组织,投身江湖,成了游走于几大势力之间的自由个体。在这个江湖里,还有以丐帮、昆仑为代表的侠义道组织,以书院为背景的知识分子群体和形形色色的帮派。这也是丰富的影视改编资源。
和一般的武侠设定不一样的是,这些势力之间的人员流动相当频繁。飘灯说,这也是足球给她的联想,球员可以在俱乐部之间转会,形成了变化莫测的、有张力的关系。在全书各卷的故事中,人物们以不同的立场和价值观投入江湖纷争,很难简单地辨析正邪善恶。
这也让她有机会阐释自己真正不同以往的武侠主题:作为英雄的个体。
我问过她,作为女性作家,为什么选择写一个男性主人公的成长史?她回答:土耳其小说家帕慕克说,一个人要戴上面具才能说出自己。英雄史诗需要极强的的人格,如果写一个女性,这个角色要对抗的束缚会变得非常多,耗费掉很多写作能量,这就像花木兰只能女扮男装才能战斗,如果直接去参军,她全程都要不停地和别人辩论。
而她要展现的是英雄式的人格和行动。在她的小说里有场辩论。神捕营的首领在中秋酒会上问众捕头:如果邪恶是藏在人骨子里的一种毒,什么才是这种毒的解药?有人说是金钱,有人说是正义,有人说是只能靠邪恶间的互相制衡。直到最后一个少年站出来回答:靠英雄,英雄是邪恶的解药。而只有站出来坚持行动的,才是英雄。
十几年里,她自己为自己规定了写作功课,每周完成一个一万多字的章节,每个章节要前后改写三遍。当初那些和她一起写武侠的作家,要么改行,要么换了个更有流量的类型,只有她一直像是最后一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在写,一开始,她也想保持生活和写作的平衡,后来发现,“要么一起赢,要么一起输,没有平衡可言”,只能和自己的故事、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苏旷共生死。
在漫长的篇幅里,她一次次地把主角苏旷推入绝境,让他在不能退缩的大战中以自己的意志去劈开血路。她个人最喜欢的一段情节是:当苏旷身受断腰的重伤,几乎失去了战斗力,抱着师父的骸骨逃亡时,后面的反派步步紧逼。在走投无路时,他坐在山崖边上,觉得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时候,他心头的一句话却是“我不求你”。
飘灯说,起初,苏旷只是她一部小说里的配角,因为有很多读者喜欢,她开始以苏旷为主角创作,没想到写到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这个人物贴合到一起的程度。十几年来,她也和读者一起目睹这个人物在绝境中变得无比强健、开朗,仿佛尼采笔下的超人,明明白白地活成了一个当代英雄。她的书迷里,有几位是在南海边陲上守岛的战士,给她写信说,自己从入伍时开始读苏旷,每天绕海岛跑一圈,再回来看她的小说有没有更新,如今已经退伍好几年了。还有的读者写信说,当自己刚刚做完手术,一个人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时,就想象自己是腰断了但是不祈求神灵的苏旷。
而她每一次从整体构思到一个个细节地完成一场大决战、一个重要章节的时候,也像是独自闯过了一个大关口。为此,飘灯把《苏旷传奇》称为“人生观小说”。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的一种以英雄主义为内核的一种新武侠。
再会。
原标题:《英雄是恶的解药|贾行家评《苏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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