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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马:关于南极那场马拉松,无忧无虑的冒险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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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大头马在最新的旅行作品集《东游西荡》自序中写道:
“在幻想中徒步的同时,我枯坐于人间,为日复一日的谨小慎微百无聊赖。那些从书本上或是人群中听得的传奇在哪里呢?我不相信它们是人们为了慰藉自己无望的心灵编织的幻影。
于是有一天,灵光乍现,如同一辆计程车缓缓停在我面前,车门自动打开,坐在驾驶位的是我自己,我明白了:我仍然待在那艘停泊在狭小的湖泊的塑料小船中,洪水已经褪去,而我不能等待更大的大雨将这片陆地变成海洋,我必须从小船中踏出来,离开终南山——这将意味着悲剧的开端,也将指明冒险的方向。
我做好了启程的准备:是的,冒险将从现在开始。”
大头马《东游西荡》旅行游戏棋
南 极
选文为节选
关于南极我一个字都不打算讲。
这么想的时候我正坐在复活节岛的安加罗阿村主干道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吃一份150块的菠萝海虾盖浇饭。大约有50只苍蝇在跟我一起争抢。远远看去我颇像是法力加持的高僧,从神秘的东方远道而来挨宰。这是中午12点,放眼望去,这条主干道上的所有餐饮业独独靠我一人支持。咖啡馆的老板倒不像苍蝇那么急赤白脸,看到我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门煮饭的手艺。也许就是这份异象吸引了从我面前走过的中国人,他先是看了我一眼,走了过去,然后又倒退两步走回来。
“你就是那个刚刚从南极回来的中国人?”
“嗯?”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我。”
“哎呀!你好你好。我刚听一个美国人说起你。”
我应该怎么说呢?
这就是复活节岛。所有人认识所有人。待了没两天我已经差不多同岛上一半的人打过招呼。第三天的时候你坐在路边就会有不认识的陌生人上前同你结交攀谈。
这感觉简直像在玩《金庸群侠传》。武侠小说或是角色扮演游戏。一个意思。你不是在生活,而是在一个明中暗里勾连紧密的江湖之中行走,一举一动都在引发蝴蝶效应,每场对话都至关重要,只要时间流逝,关键剧情就一定会被触发,转角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仇家:“你就是那个打伤了崆峒三老放逐北疆的贼子?”“不错,你们少林的空见大师亦殒命于我手下,你待怎的?”
在岛上,我同大多数游客一样,日出而起,白天参加岛上经营的各种观光团打发时间,日落而息,晚上被各种走兽飞鸟穿透墙板的噪声击中,从一场有关于岛上的巨大火山口和神秘石像的噩梦中惊醒。我们这些被各种观光团瓜分的游客,就好像一个个临时组成的社交小团体,谁也不知道今天这趟复活节岛南部之行结束后,会在接下来的哪个观光团里再次相遇。也有可能是,我们在同一趟线路的不同观光团里又再见面了。我和那两个结伴而行的英国老太太就是这么再一次在火山口会了面。她俩看到我,激动地从自己的队伍里逃脱出来,拽着我问:“我们昨晚回去Google了一下新闻,所以你是哪个中国女孩?Fan Zhang还是Yixin Wang?”
现在回想一下,我并没有在任何一个观光团里结识什么美国人。风声是从哪里走漏的呢?
有可能是我在民宿的第一天认识的那个智利小伙子巴勃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民宿的义工。当我走进这家腐气沉沉,一股子老人味儿,坐落在安加罗阿村次主干道上的家庭式民宿时,第一反应是想赶快逃跑。幸好我住的房间热水器坏了,我和巴勃罗修了一下午热水器,这才让我再没力气逃跑,只想蒙头大睡一场。实际上,当我从降落在复活节岛机场的客机上跳下来时,第一反应也是想转身跳回飞机。
的确,这里气候宜人风景如画。可我不是来度假的呀。
阻止我的是无法改签的机票。如果我想再买一张立刻回到智利大陆的机票,所付出的费用比来回加在一起还要高昂。
“所以,南极怎么样?”登记完我的信息后巴勃罗盯着我问。我先是一惊,大脑中迅速过滤了一遍刚刚我们的交谈,确信我并没有提到半个字有关南极。接着突然明白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正身着南极马拉松比赛的完赛T恤,上面写得可清楚了。“你刚从南极回来?”
“差不多吧。”我含糊其词。
大头马/摄
还有可能是那两个来自伦敦的老太太。当时我们在一个一日观光团的午餐桌上相遇,杯酒在手,高朋满座,我们这些花了大价钱不远万里跑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太平洋小岛的旅客,势必要谈兴大发,各自讲述一下此番旅程的来龙去脉,如何在命运的中继坐在了同一张餐桌上,接下来又要去哪儿。于是我只能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嗫喏,我刚从南极回来。“哦!南极好玩吗?”大家一下来了精神。“不好玩,我是说……我不知道。”我心想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不得不把这件事讲清楚了。“我不是去南极玩的,我是去跑马拉松的。”几乎羞于承认,我跑了倒数十几名,不是从南极回来,是好不容易半死不活地回来的。
这也是很久前的事了。
现在我重新回到了往日那种枯燥平静规律的生活中,每天花主要时间待在游泳池,皮肤皲出一股氯水味儿。在水下观摩人体扭曲成另一类生物。行动迟缓,匍匐浪进。过了冬至,北京很快陷入一种规整的寒冷中,除开雾霾浓重的日子,你不觉得出门是一件困难的事。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养成的习惯所赐,我再次学习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翻箱倒柜找出交通卡,每日从地铁里钻进钻出,从外围穿过整个东单公园,路过同仁医院,路上有卖橘子、糖葫芦、专家门诊号的小贩,尿骚味儿扑面而来,我挂着耳机听摇滚,或是非常抒情的感伤小调,走起路来脚下带风,无论在地铁的拥挤人流中,还是白刺刺的大街上,逆人潮而行,感觉自己是一名偶像。身负艰巨任务的偶像。只是到目前为止煞有介事地无所事事。一旦坐在电脑前写两个字就感到天旋地转。酒精不成瘾,焦虑无处安放。
如果不是再次见到M,我都已经要忘了南极这件事,M是和我一起参加南极比赛的中国选手之一。当时是在簋街一家川菜馆子,一进去,在座几个年岁不大的男男女女整齐朗声喊:“姐——”喊得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帮派老大的大房。事情的由头是M的弟弟痴迷直播,是地方上的大主播,这名不满二十岁的少年想要自己投资拍一部讲述直播故事的电影。“姐我跟你说,除了石头有点困难,天佑啊映客花椒YY上的大V我都能给你找来,总之这事儿吧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就差一剧本了。”少年非常谦逊,学籍挂在上海,忙时在老家指点矿产生意,闲时进京飙车向往二环十三郎,我在车满为患的簋街体验推背感,不断出戏,心想是什么样的社会摇把我和M,以及约莫二十天前的那场比赛重新联结在了一起——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至少可以有两种基调来说这件事,宏大正义,或是诙谐嘲讽。主要取决于是否以局外人的口吻来复盘。或者和心情有关,心情不好时心中满怀慈悲、满是伤痕,必须把这事说成是自我救赎,否则对不起花出去的钱。心情好时就不考虑他人,以寻常两倍的语速攻击世界,他人笑我太疯癫,我说大家猜对了。
当然了,在我抱着向死而生的信念在家门口的银行朝那个陌生的爱尔兰账户汇去一大笔欧元的时候,自是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可以有第二种基调的讲法。要说这件事就必须提到N,我和另外四个当时还素不相识的中国人会想到去报名这个极寒马拉松,都是因为N的缘故。我和N不算熟络,是数年网友,在此之前见过一面。就在我刚刚认识他那会儿,他正在完成一个七大洲马拉松计划,听起来酷极了。当我跑完第一个马拉松,他也正好跑完了南极马拉松,成了七大洲马拉松俱乐部的第二个中国人。一个事实是,世界上真真切切有这么一个七大洲马拉松俱乐部,而入会的审核资格就掌握在经营南极马拉松比赛的公司手上,因为南极马拉松是必经之关卡。
无一人支持。亲朋好友的意见主要分两种:第一,你这完全是去送死;第二,你是有钱没地方花。总之大家都觉得我是闲得慌,要么就是作得慌。而且大部分人都觉得花钱这件事比跑步这件事更牛。
因此这件事在我真正成行——应该说,踏上智利最南端的土地,蓬塔阿瑞纳斯之前,我都被动处在了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个人英雄主义氛围中,本来没有什么,一致的反对倒显得我像在履行什么中二使命,二十好几了抓住青春期的尾巴叛逆一发。总之,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事儿简直就是荒诞。总不能说,只是因为看起来很酷。也不能说,因为我也想加入七大洲马拉松俱乐部。最后只能说,我去提前拯救一下中年危机。据N说,参加这个比赛的五十个人,每个人感觉都是来挽救中年危机的。因为大家都很失败。
也因此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去收集写作素材的。应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每次坐飞机的时候都在想飞机会不会就此掉下去。也不像我这样,每次飞机平稳落地后,不随着乘客一起鼓掌,而是冷冰冰地坐在座位上,平静地等待嘈嘈切切的乘客站起来、取行李、打开手机收取信息、打电话、汇报行程和平安、陆续走出客舱,等到客舱变得空荡荡的,再站起来。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给出一个积极正面的理由,好让花这么多钱去南极跑步这件事看起来不那么绝望。我给不出。
去蓬塔之前我和 N 在纽约东村的某家日料店再次碰面了。前一天的早上,我们以在中央公园跑步的方式进行了会晤,一同前来的还有N身患抑郁症的表弟,主要诉求是减轻我的心理压力。“是个人都能跑完。”N斩钉截铁。他的保证很有效,跑着跑着我就跑不动了,心想还临时抱这佛脚干吗。
在中央公园跑步通常来说有两条路线,绕大圈是6英里,绕小圈是5英里。早上7点半,跑步者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我已经厌倦和人交流跑步这件事,平时也并不与其他跑马拉松的人来往,N是个例外,因为我们并不是通过跑步认识的。一开始我总疑心N也挺抑郁的,他的外在表现的确会给人那种感受:不抑郁谁会满世界去跑马拉松这么折磨自己?也许这就是我不愿意和其他跑步的人来往的原因,这运动太私人了,会走上这条路的人多半有自己的理由,我们应该交谈的地方是某个匿名互助协会。我们三个都越跑越慢,最后就绕着湖象征性地转了一圈,跑步改观光,路过古根海姆博物馆时,N的表弟指给我看:“你瞧,这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那个湖。”“哪个?”“就是霍尔顿问湖里的鸭子都去哪儿了的那个。”
这样在文章里对他人评头论足挺不好。试着猜测别人的生活也不太好。往常我会把旁观来的人和事写在小说里,以虚构的形式遮盖我这种评头论足的恶习,后来发现自己连这种伪装都懒得再进行了。一旦试着写点什么,就觉得没必要。
据说这种感觉叫作虚无。后来在东村的日料馆子,我问N:“你是怎么解决虚无的问题的?”“虚无?”他说,“我都不好意思提到这个词。”他这么一说我也瞬间就不好意思了。生活可能没我想的那么宏大,都是很细碎很麻烦的,不需要带有那么多的心理活动。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一个区别可能就是现代人的情绪太复杂太精细了。以前的人不会有那么微妙的情绪,比如尴尬,或是虚无。至少不会有精力让这种精微的情绪放大到那么大,大到没法继续生活了。
我琢磨着我会由着自己这么虚无下去,可能主要还是太闲。而且你看,我也写不出什么小说了。只能写写自己的情绪。“那么,你还会继续写作吗?”我问N。除了跑马拉松之外,N业余还写点东西,我挺爱看。“希望可以吧。不过我太忙了。不是我不想写,是我太忙了。”N现在的业余生活主要被跑马拉松这事儿占据了。
我觉得这好像不对,但也没什么理由觉得人家不对,只能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写作。”
我觉得人家不对,可能主要还是觉得我自己不对。主业没做好,才去跑马拉松,巴望用副本的成就值掩盖主线打不下去了这件事。我觉得人家抑郁,主要是我自己挺抑郁的,抑郁者的眼里万事万物皆抑郁。我觉得跑步的人反社会,实际上人家没准跑得可开心了。
从南极回来之后我失语了一段时间。南极像一枚巨大的致幻剂,一个充满了布洛芬的氧舱,在里头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也做不了。
除了比赛的那天,每天就是一日三餐,睡觉休息,大量的时间里我们无所事事。而且理所应当。我带了Kindle和一本纸书,为防止在南极由于气温过低而无法打开Kindle。结果证明操心过度,Kindle、iPhone和所有电子设备都好端端的,南极的状况完全没有想象的那么恶劣,舒适谈不上,存活还是可以的。我带的纸书是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以前看过一遍,这次在路上又看了一遍。未来我还会看许多遍这本书,不过在南极的那几天,我几乎什么都没看。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等待。
内容选自
大头马/著
中信出版集团
原标题:《大头马:关于南极那场马拉松,无忧无虑的冒险不过如此丨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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