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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 | 那些生命中命定的孤独时刻

2022-11-06 12: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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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时刻,我想是命定的时刻,谁也逃不过它,此时一切都受到怀疑:婚姻、朋友,特别是夫妻两人的朋友。孩子除外。孩子永远也不受怀疑。这种怀疑在我周围增长。这种怀疑,孤零零的,它是孤独所拥有的怀疑。它出自孤独。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

我想许多人会承受不了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会逃跑。也许正因为如此并非人人都是作家。是的。这就是差别。这就是实话。

——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在房屋里才独自一人。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屋内。花园里有鸟,有猫。有一次还有一只松鼠,一只白鼬。我在花园里并不孤单。但在房屋里却如此孤单,有时不知所措。现在我才知道在那里待了十年。独自一人。为了写书,书使我和其他人知道我当时就是作家,和今天一样。这是怎样发生的?该怎么说呢?我能说的只是诺弗勒堡的那种孤独是被我创造的。为了我。只有在那座房屋里我才独自一人。为了写作。但不像此前那样写作。为了写一些我尚未知的书,它们永远不由我或任何人决定。我在那里写了《劳儿之劫》和《副领事》。后来还有别的书。我明白我独自一人与写作相伴,独自一人,远离一切。大概长达十年,我不知道,我很少计算写作的时间或任何时间。我计算等待罗贝尔·昂泰尔姆和他妹妹玛丽-路易丝的时间。后来我再未计算过任何东西。

《劳儿之劫》和《副领事》是在上面我的卧室里写成的,房间里的蓝色衣橱可惜现在被年轻的泥瓦工毁了。那时我间或也在这里,在客厅的这张桌子上写作。

我保持着头几本书的那种孤独。我随身带着它。我的写作,我始终带着它,不论我去哪里。去巴黎,去特鲁维尔。或者去纽约。在特鲁维尔我决定劳拉·瓦莱里·施泰因将发疯。扬·安德烈亚·斯泰奈的名字也是在特鲁维尔出现在我眼前的,难以忘却。这是在一年以前。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它失血,连作者也认不出它来。首先,永远别将作品向秘书口述,不论她多么灵巧,在这个阶段也永远别将它交给出版商审读。

写书人永远应该与周围的人分离。这是孤独。作者的孤独,作品的孤独。开始动笔时,你会纳闷周围的寂静是怎么回事。你在房屋里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是这样,不论在白天什么钟点,不论光线强弱,是室外射进的光线还是室内的白天灯光。身体的这种实在的孤独成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我不曾对任何人谈到这点。在我孤独的这个最初时期,我已经发现我必须写作。我已经被雷蒙·格诺认可。雷蒙·格诺的惟一评价是这句话:“别做其他事,写作吧。”

写作是充满我生活的惟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无比喜悦。我写作。写作从未离开我。

我的卧室不是一张床,不论是在这里,在巴黎,还是在特鲁维尔。它是一扇窗子,一张桌子,习惯用的黑墨水,品牌难寻的黑墨水,还有一把椅子。以及某些习惯。无论我去哪里,我在哪里,习惯不变,甚至在我不写作的地方,例如饭店客房,我的手提箱里一直放着威士忌以应付失眠或突然的绝望。在那个时期,我有情人。没有任何情人对我是少有的事。他们努力适应诺弗勒的孤独。它的魅力有时使他们也写书。我很少将我的书给情人看。女人不应将写的书给情人看。我当时写完一章就向他们藏起来。我真是这么做的,我不知道当你是女人而且有丈夫或情人时,有什么别的做法或者在别处会怎么做。在这种情况下,你也应该向情人隐瞒对丈夫的爱。我对丈夫的爱从未被取代。在我生命的每一天我知道这个。

这座房子是孤独之所,但它前面有一条街,一个广场,一个很老的水塘和村里的学校。池塘结冰时,孩子们来溜冰,于是我无法工作。这些孩子,我随他们去。我监视他们。凡是有孩子的女人都监视这些孩子,他们像所有的儿童一样不听话,玩得发疯。而每次她们多么害怕,害怕至极。多深的爱。

你找不到孤独,你创造它。孤独是自生自长的。我创造了它。因为我决定应该在那里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来写书。事情就是这样。我独自待在这座房子里。我将自己关闭起来——当然我也害怕。后来我爱上了这房子。它成了写作之家。我的书出自这座房子。也出自这种光线,出自花园。出自水塘的这种反光。我用了二十年才写出刚才说的这些。

你可以从房屋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是的。你也可以来回走。此外还有花园。那里有千年古树和仍然幼小的树。有一些落叶松、苹果树,一株胡桃树、一些李子树、一株樱桃树。那株杏树已经枯死。在我的卧室前有《大西洋人》中的那株出奇的玫瑰。一棵柳树。还有郁李树,鸢尾。在音乐室的一扇窗下有株茶花,是迪奥尼斯·马斯科洛为我栽下的。

我首先为房子配备了家具,然后雇人粉刷。然后,也许在两年以后,我开始在这里生活。我在这里完成《劳儿·瓦·施泰因》,在这里和在特鲁维尔海边写出了结尾。独自一人,不,我不是独自一人,当时有一个男人在我身边。但我们彼此不说话。我在写作,所以必须避免谈论书籍。男人们忍受不了写书的女人。对男人来说这很残酷。这对大家都很困难。除了罗贝尔·A。

然而在特鲁维尔有海滩,大海,无边无际的天空,无边无际的沙地。这里就是孤独。在特鲁维尔我极目注视大海。特鲁维尔是我整个生命的孤独。我仍然拥有这种孤独,它在这里,在我周围,不会被攻破。有时我关上门,切断电话,切断我的声音,再无所求。

我可以说想说的话,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写作又怎能不写作。

有时当我独自在这里,在诺弗勒,我认出一些物品,例如暖气片。我记得暖气片上曾经有一大块罩板,我曾常常坐在上面看汽车驶过。

当我独自在这里时,我不弹琴。我弹得不坏,但很少弹,我认为我独自在房子里,身边无人时不能弹琴。那是很难忍受的。因为那突然具有了一种意义,而在某些个人情况下只有写作才具有意义,既然我从事写作,我在实践。而钢琴却是仍然无法企及的遥远物体,对我而言永远是这样。我想如果我作为专业人员弹钢琴,我就不会写书。但我不敢肯定。也许这话不对。我想我无论如何会写书,即使同时弹琴。不堪卒读的书,但十分完整。它远离语言,就像未知的无对象的爱。就像基督或J.B.巴赫之爱——两者的等值令人目眩。

孤独也意味着:或是死亡,或是书籍。但它首先意味着酒精。意味着威士忌。至今为止,我从来不曾,的确是从来不曾,除非是很遥远的过去……从来不曾写书时有头无尾。我写书时,书已经成了我的生存目的,不论是什么样的书。在哪里都是这样。春夏秋冬都是这样。这种热情,我是在这里,在伊夫林省的这座房子里体验到的。我终于有所房子可以躲起来写书。我想生活在这所房子里。在那里干什么呢?事情就这样开始的,像是一个玩笑。我心里想,也许我能写书。我已经开始写后来又放弃了,连书名也忘了。《副领事》不是。我从未放弃它,现在还常常想到它。我不再想《劳儿·瓦·施泰因》。谁都无法认识她,L.V.S.,你我都不。拉康对此说的话,我始终没有完全明白。拉康使我不知所措。他的这句话:“她肯定不知道她在写她写的东西。因为她会迷失方向。而这将是灾难。”这句话成了我的某种原则身份,某种女人所完全无缘的“说话权”。

身在洞里,在洞底,处于几乎绝对的孤独中而发现只有写作能救你。没有书的任何主题,没有书的任何思路,这就是一而再地面对书。无边的空白。可能的书。面对空无。面对的仿佛是一种生动而赤裸的写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写作中的人没有对书的思路,他两手空空,头脑空空,而对于写书这种冒险,他只知道枯燥而赤裸的文字,它没有前途,没有回响,十分遥远,只有它的基本的黄金规则:拼写,含义。

《副领事》这本书里处处都是无声的呼喊。我不喜欢这种表达法,但当我重读时我又发现了这个或类似的东西。的确,副领事每天都在呼喊……但从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他喊叫,正如人们每天祈祷一样。的确,他大声喊叫,在拉合尔的夜晚,他朝夏利玛的花园开枪,他要杀人。杀人,不管杀谁。他为杀人而杀人。既然不论是谁,那就是解体中的整个印度。当他在荒寂的加尔各答黑夜里独自一人时,他在官邸里喊叫。他发狂,聪明得发狂,这位副领事。他每夜都枪杀拉合尔。

我从未在别处与他重逢,只在扮演他的演员、天才的米歇尔·隆达尔身上——甚至在他的其他角色身上——见到副领事。对我来说,我这位朋友仍然是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副领事是我信赖的人。副领事的喊声,“惟一的政治”,也是在这里,在诺弗勒堡录下的。他呼喊她,她,是的,在这里。她,A.-M.S.,安娜-玛丽亚·加尔迪。演她的是德尔菲·塞里。影片里所有的人都在哭。这是不知哭泣有何含义的、自由的哭泣,必然的、真正的哭泣,苦难人群的哭泣。

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时刻,我想是命定的时刻,谁也逃不过它,此时一切都受到怀疑:婚姻、朋友,特别是夫妻两人的朋友。孩子除外。孩子永远也不受怀疑。这种怀疑在我周围增长。这种怀疑,孤零零的,它是孤独所拥有的怀疑。它出自孤独。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我想许多人会承受不了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会逃跑。也许正因为如此并非人人都是作家。是的。这就是差别。这就是实话。如此而已。怀疑就是写作。因此也是作家。所有的人与作家一同写。这一点人们早已知道。

我也相信如果没有写作动作之前的原始怀疑,就没有孤独。从来没有人用两个声音写作。可以用两个声部唱歌,也可以弹奏音乐,打网球,但是写作,不行。永远不行。我立刻写了几本所谓政治性的书。第一本是《阿巴恩,萨巴娜,大卫》,是我最珍爱的几本书中的一本。我认为这是小事——写书比过日常生活或难或易。不过困难是存在的。将一本书按照阅读的方向引向读者,这很难。如果我没有写作,我早已成了难以医治的酒徒。这实际上是一种无法继续写作的迷失状态……于是喝酒。既然迷失了,再没有任何东西可写,可丢失,于是你写了起来。一旦书在那里,呼喊着要求结尾,你就写下去。你必须与它具有同等地位。在一本书没有完全结束以前——也就是说在它独立地摆脱你这位作者之前——你不可能永远丢弃它。这像罪行一样难以忍受。我不相信有人说的话:“我撕掉了手稿,统统扔掉了。”我不相信。或者是写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并不存在,或者这不是一本书。如果此刻不是书,我们总是知道的。如果将来永远不是书,不,我们不知道。永远不。

我躺下时盖着脸。我害怕自己。我不知道怎么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因此我在睡觉以前喝酒。为了忘记自己,忘记我。酒立刻进入血液,然后我睡着了。酒后的孤独令人不安。心脏,对,就是心脏。它突然急剧地跳动。

我在屋子里写作时,一切都在写作。处处都是文字。我见到朋友时,有时不能立刻认出他们。有好几年都是这样,对我来说很艰难,是的,大概持续了十年。就连十分亲密的朋友来看我时,也是很糟糕的。朋友们对我毫不知情:他们为我好,好意来看我,以为这是应该的。而最奇怪的是,我对此毫无想法。

这使写作变得粗野。类似生命之前的粗野。你总能辨识它,森林的粗野,与时间一样古老的粗野。惧怕一切的粗野,它有别于生命本身又与它不可分。你顽强奋斗。缺乏体力是无法写作的。必须战胜自己才能写作,必须战胜写出的东西。这事很怪,是的。这不仅是写作,文字是夜间动物的叫声,是所有人的叫声,是你与我的叫声,是狗的叫声。这是社会令人绝望的大规模粗俗。痛苦,这也是基督和摩西和法老和所有的犹太人,和所有的犹太儿童,这也是最强烈的幸福。我一直这样认为。

想了解更多关于杜拉斯的内容,

《杜拉斯传:我的生活并不存在》

[法] 劳拉·阿德莱尔 著

袁筱一 译

大方 | 楚尘文化

2022年03月

定价:168.00元

推荐理由:

该书作者劳拉·阿德莱尔与玛格丽特·杜拉斯交往12年之久,期间采访了许多与杜拉斯生活相关的人物,包括她儿时的邻居和当地政府,因此掌握大量私密信件、照片和手稿。她以详尽的采访、冷峻的叙述和严谨的解读,直面杜拉斯生命中的真实和谎言——书中的真实远比作者本人所经历的一切更加真实。

《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

[法] 蕾蒂西娅·塞纳克 著

黄荭 译

大方 | 楚尘文化

2022年03月

定价:148.00元

推荐理由:

这本书是迄今为止收集照片与原始资料最多的杜拉斯画传,也是一部弥足珍贵的致敬并纪念杜拉斯的传记作品。全书以图文结合、图片主导的方式阐述了玛格丽特从出生到死亡的传奇的一生。近两百幅的图片,不仅囊括了玛格丽特的个人照片、家庭照片、与情人朋友的照片,还包括她参与的电影、舞台剧剧照,以及她的创作手稿留影。

名家推荐:

◆ 杜拉斯的一生带有20世纪的鲜明印记……她将她的经历转化为荒凉、诗意的小说,即使不熟悉这些作品,阿德莱尔这本精心建构的传记也会如杜拉斯的小说一样紧紧抓牢读者。

——《纽约客》

◆ 1943年,她很年轻、很漂亮,有点欧亚混血儿的模样,她很有魅力,也常常施展她的魅力……是的,她就是这样,已经有一点我们在她身上都见识过的爱操控的个性,她统治着她的小世界,我们都愿意接受,因为我们爱她。

——弗朗索瓦·密特朗(法国前总统)

◆ 玛格丽特是一个谎话连篇的人。

——埃德加· 莫兰(法国哲学家)

◆ 对待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学没有中间路线。要么为之倾倒,要么厌恶至极。我认为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这种针锋相对从来没有间歇。

——恩里克·维拉-马塔斯(西班牙作家)

◆ 杜拉斯,她是一个火球,一个所到之处无不留下温柔灰烬的火球。

——埃玛纽·丽娃(《广岛之恋》女主角)

◆ 现代小说的最高成就者是卡尔维诺、君特·格拉斯、莫迪亚诺,还有玛格丽特·杜拉斯。

——王小波

文字 | 选自《写作》,[法] 玛格丽特·杜拉斯 著,桂裕芳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

图片 | Picture@Lane Coder

编辑 | 白夜

原标题:《杜拉斯 | 那些生命中命定的孤独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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