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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 | 面对虚无,我们应当保留笑的能力
面对人们存在背景上的虚无,萨特的对策是哈哈大笑,他对人们的忠告是:“应当保留笑的能力”,要让生活“伴随着笑声”。
歌德说过“精神总有一个特性,那就是精神永远对精神起着推动作用。”
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萨特 ,以其敏锐的哲学思维和对人生的热情关注,在精神领域给人类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至今对人们把握现实和选择人生道路仍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在萨特看来,虽然“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生命是无意义的”,但是人的本质是自由的,因此当我们主动“介入”到境遇中以后,人生就会产生积极的意义。
然而和他的其他戏剧作品一样充满反讽意味的是,《存在与虚无》最初并不是以“存在主义圣经”而是“一公斤的重量”而流行起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生命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战斗。我们生活在生命的竞技场上,为了生存而斤斤计较,而最终死亡将夺去我们的生命。不由自主地出生,满怀希望地活着,最后又不由自主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每一个生命的三部曲。
死亡宣告了生命意义的虚无,而“虚无”正是哲学家思考的一个基本课题。
在普通人的印象中,哲学家都是一些高深莫测和不切实际的人,他们提出的问题也像他们的长像一样高深莫测、不切实际、枯燥乏味,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时不时地来一点道德教训。那些虚无缥缈的哲学智慧,只是哲学家们特权的象征,我们肉眼凡胎的人是无福消受的,因为我们必须生活,而生活是非常实际而艰难的,来不得半点虚无缥缈。
从照片上看,萨特也是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哲学家:黑色宽边眼镜,叼着烟斗,一脸严肃沉思的表情,宽大的西服和考究的领带显示了他的法国知识分子的身份。至于他的研究工作,你只要看一眼他那本厚实沉重如砖头的代表作就够你敬而远之了,光书名就够你头大,这本书的名字叫:《存在与虚无》。
▲ 萨特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貌似枯燥的人,彻底改变了古典哲学的呆板面貌,让哲学走出了书斋,与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生活联在了一起。在70岁的时候,萨特曾说,他只与年轻人交朋友,因为只有年轻人与他有“同样的需要,同样的无知,同样的知识”。
仿佛是对萨特这句话的回答似的,在1980年萨特逝世的时候,在五万多自发地参加的人潮中,绝大多数是青年人。人们簇拥着、追随着,有的人在悲痛地叩击着车窗玻璃,互不相识的人们自发地手拉着手,形成一条手臂的链条,护卫着队伍,巴黎自发而来的市民,形成了长达三公里的人流。萨特得到了世人的尊重,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成功,但萨特本人却让自己的荣誉和成功回归于虚无。当他晚年回首往事的时候,他说:没有任何东西曾使我感到失望,我写过书,我生活过,我什么也不遗憾。但是,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认识到这没多大意思。不过,你又有什么办法呢?面对人们存在背景上的虚无,萨特的对策是哈哈大笑,他对人们的忠告是:“应当保留笑的能力”,要让生活“伴随着笑声”。
人类自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总是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挑战,但在现代社会,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不是来自自然,而是来自人自己。真正对人类构成深刻威胁的,既不是经济危机,也不是环境污染或能源危机,而是人自己的精神危机。一种普遍的生命无意义感、空虚感不断蔓延,人们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或者越来越沉迷于酒、色、财、赌以逃避自我,或者是“睡也无聊,醒也无聊”,痛苦于“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社会历史的进步,人们在物质生活方面较之过去已经极大地丰富了,现代人享受着祖辈们难以想象的物质生活,同时也比祖辈们更多地抱怨生活的痛苦,不是由于生活的路上艰难险阻太多而痛苦,而是由于不知道该干什么而痛苦。“茫茫大地与天齐,无限行程望欲迷”,很多人甚至望都懒得望一下,更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世界失去了意义,生活失去了目标,仿佛突然掉进了虚无的空洞,无边的虚无包围着人们。
我们生命的存在被虚无纠缠着,虚无感随时都在造成人的痛苦,威胁着人的生命,那么,你还能说“存在与虚无”是一个抽象的、不切实际的哲学问题吗?你还能说虚无与你自己的实际生活无关吗?
什么是虚无呢?严格地说,虚无什么也不是,因为虚无就是什么也没有。我们不能像思考实有的东西一样来思考虚无,虚无是实有的对立面,其性质与任何“有”完全不同,但没有“无”也就没有“有” ,没有“虚无”也就没有无所谓“存在” ,逻辑上“有”就是靠“无”才能加以定义,虚无不在别处,就在存在内部。
但在西方几千年的哲学史上,长期占主流地位的思想是一种物化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一方面只局限于思考“有”,把“存在”只当成各种不同的“存在物”来看待,另一方面是见物不见人,把物当成与人无关的独立客体来思考。
尽管在古希腊时代苏格拉底就提出了“认识你自己”的口号,尽管西方思想中一直有与“科学主义”思想相抗衡的“人文主义”思想,但其对人的认识总的说来是只知其“有”未知其“无”、把人当成一种特殊的“物”来对待的物化思维占了主导地位。人们批判的文本形而上学,其要害就是这种物化思维。物化思维的不断发展,必然地导致了作为西方精神支柱和价值源泉的基督教信仰的解体,导致传统价值体系的解体。
这意味着传统价值规范不再有效,不再有区分善与恶的标准,人们什么都可以做,因为不再有所谓“犯罪”。人们也可以什么都不作,因为人们没有必须做什么的必要性。人生不再有目标,世界不再有意义。虚无统治了世界,只是因为人们从来不思考虚无。在萨特之前,海德格尔已经对虚无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海德格尔从他的老师胡塞尔那里接过了“现象学”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打破了几千年来惯常的物化思维方式,不再把人当成纯粹的自然物看待,力图建立一门与自然科学相对的研究活生生的人的严格科学,即“人文科学”。有人可能会认为,现象学既然研究事物的“现象”,而现象总是千变万化的,它怎么可能成为严格的科学呢?又怎么可能由此研究人的本性呢?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现象学主张抛弃那种抽象、固定的“本质”概念,并不是主张对意识到的现象作单纯的记录,而是要关注现象的结构,并将人对现象的经验按某种最基本的结构进行整理。比如,人是通过意识活动来与世界打交道的,而人的意识总是对某种意识对象的意识,这意味着没有离开一定对象的“纯”意识,无对象的意识本身就是一个空,就是一个虚无。
海德格尔通过“现象学”的“意向性结构”理论,人与世界的关系,包括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从过去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认识与被认识、利用与被利用、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还原为“共存”关系,这是一种唇齿相依的活生生的生活关系。海德格尔看到,人是生活在世界之中的,没有西方哲学所设想的那种离开世界的人,也没有与人无关的纯客观的世界,人的生活就是建立他的世界,人与世界是同时存在的。
人的存在是一个过程,他不是天生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且他必然要走向死亡,所以人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虚无的问题。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是万物向人显示出的一种意义,而“无”则是意义的失落。世界只有对人才显示其意义,如果没有人的存在,万物的存在便与人无关,因而不具备任何意义。海德格尔常把人叫作“能死者”,这一称呼听来,也许有点不顺耳,但它却以哲学的坦率点出了人的存在的本质特征:是虚无之上存在起来的存在,是活着但又必然死去而重归虚无的存在。所以,没有虚无,便没有人的存在。
对萨特来讲,一切哲学沉思,包括对虚无的体验,都不应该像在海德格尔书中那样,只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漆黑夜晚的某种玄学构想或玄学感受,而更该是一个普通人在某个冬日清晨的意识苏醒,或迷朦午后独对夕阳的一种感悟;而哲学方程式的解答也不该只是哲学超凡入圣和卓越智慧的一种表现,更应该是平常人、平常心对他们生活之谜的一种探索。所以在萨特这里,虚无不仅是哲学家所谓的“存在”的否定,不仅是一种“非存在” ,而且也是我们具体的存在过程中的一些小小的否定,我们不仅在存在无限的极端时候体验到虚无,而且也在日常生活的细微琐屑中感受到的一种挫折和空虚。
萨特问道:“如果只是为了随后形成一个根据假说把虚无和任何具体的否定割裂开来的非存在的理论,才肯定虚无是否定的基础,这种肯定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我在世界之外的虚无中显露,这种物质世界之外的虚无如何能够成为我们每时每刻在存在深处遇到的那些非存在的小湖泊的根据呢?“(《存在与虚无》第49页,三联书店1987年)萨特认为,真正将虚无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那广大普遍的关于“畏”、“烦”的体验,虚无不需要如此辉煌,虚无就在日常的琐细体验中,就在我发现皮埃尔不在咖啡馆的时候,在我发现我的钱包里没有足够的钱的时候,就在我发现我等待的信件终于没有到达的时候。这样的虚无体验虽然显得没有“畏”所体验到的深刻,但由于它弥漫于我们的生活中间,随时与我们照面,所以反而更加令人感到虚无的迫人。
当消除了虚无令人敬畏的哲学专业化色彩之后,我们就能明白,甚至一个孩子也能感受到虚无,当他懂得了什么是失望的时候,他就体验到了什么是虚无。萨特是个聪明早慧的孩子,与许许多多的孩子一样,他很早就对虚无有了非常具体的感受。
许多人不敢正视死亡,他们总是把死亡看成一件十分遥远的事,并由此而把它当成与己无关的事,似乎他的人生不是一种向着死亡的生存,似乎死亡注定要在很远的生命尽头等着他度过这漫长的一生,而不是与生命形影相随、随时都可能突然露面,将生命一口吞进虚无的深渊的东西。然而死亡事实上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它构成了我们生命的真实,就像饮食起居、工作、爱情构成了我们生命的真实一样。
凡人必有一死,死亡揭示着人生的虚无,正视虚无就是正视死亡。
文字 | 选自《萨特:荒谬人格》,李杰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原文有删改。
图片 | Picture@Edmund C. Tarbell
编辑 | Cujoh
原标题:《萨特 | 面对虚无,我们应当保留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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