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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棹:我在写我的体验,而我恰好是女性
原创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 理想国imaginist 收录于合集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 35个
《小伟》
高中时代,林棹开始对文学着迷。偶然的机会,她开始混迹于文学论坛,静静做一个“旁观者”。
大学,她选择了中文专业,但毕业后还是选择了从事其它职业,直到2017年的某天,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开始重新在网络上写作。
后来,因为一场大病,林棹对生命有了新的感受,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写作,说来也巧,下了这个决心后,她真的找到了一块旧硬盘,里面存着她多年前写作《流溪》的底稿。
后来的故事像是一个文学圈的童话,2019年林棹的长篇处女作登上了《收获》杂志,获得了文学届的关注,紧接着第二本长篇小说《潮汐图》于2022年付梓出版。
林棹认为,如果写作少女成长史的《流溪》是某种向内的视角,《潮汐图》则可能是向外的,但题材并无高下之分。《潮汐图》的主人公是一只巨大的雌蛙,虽然小说的开篇就指出它全然是虚构之物,但读者却心甘情愿地跟随蛙的步伐从十九世纪的南中国漫游到欧洲,开启一段体验异常独特的旅程。
作为小说作者,林棹认为小说不在于解决问题,而是一种体验和经历,因此她倾向不去解读自己的作品,将它完全敞开给读者。
这是2022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访谈第二期,对谈嘉宾是入围作品《潮汐图》的作者林棹,请大家持续关注后续更多作家访谈。
林棹《潮汐图》
林棹:动物不会在乎分类
它们在旷野上面跑就是了
01.
最理想的文学空间
文学奖:我的第一个问题和这本书的命名有关,你的第一本小说叫《流溪》,第二本叫《潮汐图》,水成为你作品里重要的意象,你是怎么理解这个问题的?
林棹:这两部小说主要背景之一都是珠三角区域,贴合着这里的环境,珠三角地区正好是这样一个形态,包括它的地理风貌、气候和生态,这里年降水量比较丰沛、湿度也比较高,有很多类型的水体,出现大量水的意象。
本地生活的确也在被水塑造着,不论是生活起居、交通运载,甚至在审美层面的一些细节,因此这两部小说会让人感到湿润。
文学奖:相较于《流溪》,《潮汐图》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跨度都特别大,但其实它们的写作时间是紧挨着的,能否为我们再谈谈写作《潮汐图》的过程?
林棹:大概是2018年,《流溪》写完之后,我休息了一个月左右就开始写《潮汐图》。但其实在这之前就有差不多一年左右的酝酿期,已经开始星星点点地接触到珠三角地区的细节,大多是诉诸视觉的,比如图像或者一些物件。
这些东西会让我觉得又熟悉又陌生,也会让我感到好奇,这样的感受多了之后,我就会可以地寻找更多的细节,渐渐地我就希望有一个故事可以将它们装载呈现出来。
2018年底,我开始正式创建文档,写上日期,工作就开始了。当然这中间也会经历别的,需要看很多资料,还要去实地走一走,再回到桌子前继续写,直到2020年左右差不多定稿了。
文学奖:你之前在一个采访里谈到,自己最初接触到的这些有关于珠三角地区的“细节”是诸如粤英词典、中国贸易画这些物件和图像,为什么是这样的物件刺激了你的创作?
林棹:贸易画是偶然看到,那些画面对我来说实在是很惊奇,这么多的中外帆船聚集在一个地方,这样的贸易场面又和粤英词典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因为贸易要以交流为基础。
其实,1820年代的粤英词典远远没有权威化,很多都是很薄的小册子,封面上有时候会有一个英国小人的简笔画,流通的方式很可能是手抄的,或者在当时广州的九曜坊,西湖路这些当时著名的书坊街,找一家书坊简单印制一下,然后就流通了。
这种薄薄的小册子里面收录的是贸易活动最高频的那些词条,都不是一些大词或者统计学层面冷酷的概念,反而是生活化的细节。有点像今天的外语教材,会有一些和贸易活动息息相关的场景会话,比如两个人购买东西,商馆里面一早起来见面等等的相互对话。收录了很多这样活灵活现的场景,这种册子在当时的广州口岸很实用。
当我打开这些小册子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它有很多声音,伴随着那个年代广州城市的方言市声,那种体验非常直接,我可以听见它,那种触动是很大的,带来的写作驱动也是很大的,因此这种词典的确是我写作比较关键的一个起点。
文学奖:我们知道你成长在深圳,深圳是珠三角地区少数以外来移民为主的城市,反而是最不使用方言的,但是你这本书的背景是关于广州和岭南粤地文化的,大量使用到一些方言,你对广州这座城市的兴趣是怎么产生?
林棹:我的外祖父母生活在广州,对我来说,广州是我小时候每年都要去的地方,现在老人都不在了,可是它变成我想去的地方。
这两个城市在很多方面有各自的特性,一般历史书会讲广州的建城史超过两千年,但也不是它的古老在吸引我,最吸引我的还是它的港口属性,广州港除去中间有几个朝代短暂关闭过,它开放的时间特别长,是以千年计算的国际性港口,所有的港口、路口、分岔路……对我来说是最理想的文学空间,因为它会发生很多的相遇和交流,远近的人和事会在这里集合。
有时候我们会听到说“广州人的气质”等等,可能是某种刻板印象,我们可以抽象出一些特征;深圳是一个所谓的比较年轻的城市,我觉得它们两个是不同的。
你讲到语言这个问题,如果书写珠三角或者广州故事的话,自然要使用当地的声音,否则我会觉得它不是那么回事,所以选择部分使用粤语是很理所应当的。
02.
我们这个世界像威化饼
文学奖:最初你设定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纪的女性,后来才改成现在这只雌性巨蛙,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改变?在众多的动物当中,为什么你选择了蛙?
林棹:小说的三个章节展开三个空间的设计比人物来得更早,所以我需要一个角色来故事串联起来,考虑到水土、地理特征等因素,两栖类动物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就去参考蛙类的物种特性,比如珠三角的潮间带咸水和半咸水相交界的地方,蛙类是不是可以真的在这种地方生活?我找到一种海蛙,在中国的两广、海南岛、台湾,包括东南亚生活,它可以适应咸淡水、红树林这样的环境。
小说里面也涉及到冰冻的蛙的意象,确实也有可以在北极圈内生存的蛙类,林蛙,或有时译作木蛙,阿拉斯加林蛙一年当中有好几个月时间会被冻结,它的心脏和呼吸都停止,夏天来临的时候冻结状态结束,又活过来。
为了塑造这个两栖类的形象,我收集了一些相关信息,发现在极限的环境下依然有这样的物种生存,这种学习过程也挺好的。
文学奖:为了写作这本小说,你做了大量的田野和案头工作,包括对于蛙这个物种的调研,包括书中其它动物,也有细致的描写,这些动物是否有其象征意义?
林棹:如果讲实地考察这个部分的话,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种经验就是身临其境,我们这个世界像威化饼,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个饼的最表层,它底下有好多好多层,可能是我们的集体回忆、我们书籍里面的东西、或者我们潜意识里面的东西,它们拼成一个多层的东西。
我们也一定会经历那个像缝隙一样的部分,会发现它的剖面,这个剖面包含所有这些层次,实地经历就是希望可以偶遇当间的缝隙。这个缝隙为我们展现一种剖面,把你的阅读、回忆、日常生活一下子都统一起来,并置在一起,这是实地考察对我而言的意义。
我在写小说之前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有一个工作目标,很少注意到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或者我注意到了,可是这些发现没有一个去处,没有一个落点,散去了,然后我又开始忙碌。
当我带着写小说的目的再去周围看的时候,所有这些东西就有了一个落点,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收获,让我觉得我生活的地方跟我有了某种关系,而不是像过去某个时刻我找不到这种关系,可能意义感会比较缺失。这是写小说的过程给我带来的最重要的一种安慰,或者说是一种积极的东西。
你刚才问到动物,我很受触动的动物是在小说后半部分出现的袋狼,我们在互联网上可以找到它最后的画面,是一段黑白影片,在一个水泥搭建的所谓的动物园里面,一只袋狼在晃来晃去,如今袋狼已经灭绝了——没有人再发现过它,人类就宣布它灭绝了。这只最后的袋狼留下的最后的画面给我很大的触动,所以我把袋狼放在小说后面,我就是想这么做,给它安置一个地方。包括跟它一起的粉头鸭也是类似的,它的头是粉色的,这个物种被人类大量捕猎后也灭绝了,类似的事情依然在发生。
把这样两个动物放在小说里面,不是要解决任何问题,但这是我想说的事情。
我觉得小说就是这样,它不一定为了解决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解决什么问题,它就是一个过程,一个去体验的过程,一个去经历的过程,可能经历完也不一定能得到非常确定的结论,所以我也倾向于不去解释我背后的意图,因为确实不能用几句话讲清楚。
文学奖:你刚才谈到人类对动物收集的欲望造成动物的灭绝,这其实是现代文明对自然作用的一种表现,你在这个小说里面设定博物学家H的角色,他的出现改变了蛙的命运,你在后记写到他的原型是东印度公司商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定?
林棹:他的原型是这样一群商人,不止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商人,还包括当时其他来华进行贸易的群体。我觉得这个人物带出小说的其中一个主题,像你说的,人跟自然的关系,或者说所谓的现代科学跟自然的关系,我们很难二元对立地去看这个问题,因为这个东西是交缠在一起的,批判和赞美是交缠在一起的,人类享有的东西和我们对大自然的剥削是交缠的,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我没有参与过这种剥削,所以我们人类很微妙的立场就是,我们向大自然学习,同时我们又剥削了大自然。
这个故事讲的是这样一个情况,包括蛙这样一个角色,它也不是没有在“剥削”其它小动物,它是肉食者,它不断吞吃。每个个体是在微妙的生态位里面,这种网状关系没有办法三言两语讲清楚,所以要用一个故事去讲它。
H这个角色,他研究,他发现,他剥削,他以动物的生命为代价。我在阅读资料的过程中读到一位十九世纪标本师的语录:“只有当我杀死一个动物之后才能研究它”。
文学奖:刚才举到动物的例子可能仅仅是种种现代性后果当中的一个案例,你写到十九世纪这段岭南的故事,势必也会触及更宏大的问题,包括中西方文明的冲突,包括殖民的罪恶等等,可以展开一个非常宏大的篇章,正如你说的,一本小说也不能完全覆盖这段历史或者与此相关的话题,你写作的时候有没有就这类问题进行过一些思考?
林棹:你刚才提到的岭南,它是一个很大的概念,我倾向于要把事情具体化,“岭南”是有很多层次的。
它是一个网,每个网点都在承受四面八方的压力,每个网点也都向四面八方施加压力,它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小说里我试图去靠近这个问题。
03.
我不会去归类
文学奖:你的这本小说可能会被归为所谓的“南方写作”范畴内,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这个概念的?
林棹:如果采用“南方写作”这个概念的话,你会发现我们必须要加一个套餐,去进一步解释什么是“南方”。
南方甚至不是一个地理实体,它是一个方位名词,意味着它是相对的,是变动的。比如我是一个广东人,可能屈原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北方诗人。南方是一个过大的口袋,我们以什么逻辑去决定,把什么东西抓进这个口袋里面?所以我不太会使用“南方写作”这样的说法。
当然“南方”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词,很能引发遐想。但作为某种分类概念,它可能是过渡性的,那些足够具体的东西终究会从这个大口袋里面脱离出来,获得一个新的名字。
文学奖:你认为自己的写作可以归类吗?
林棹:我不会去归类。归类是一个分类学问题。首先得有多样的千姿百态的动物,然后才有分类学。被分类的动物不会在乎这个分类,它们在旷野上面跑就是了。
文学奖:这本书开篇就为我们描摹了一个有性别意味的开场,最开始蛙的性别是不太明朗的,它要被旁边人要求去选择自己性别,后来通过检测才发现它是一只雌蛙,这样的设定,你有什么深意吗?
林棹:蛙是一个极端的、虚构的情况:它只有它自己,当一个物种只有它自己的时候,我们怎么去看它的性别?这时候性别没有办法成立,因为没有第二个它,它是唯一一个。性别失去了意义。
一开始要它去选择性别的时候,它选择了在它看来比较容易的性别,要做男孩子,因为在当时的社会做男性比较容易,做女性比较艰难,这是蛙的一个观察,所以它选择去做男性。
经过检测它其实是一只雌性的蛙,这里面没有什么深意,只是一个落到人类手里的物种必然要面对的环节。在人类视角里,首先要给你分类。人类永远在分类。这只是人类的惯性,和这种惯性引发的必然的情节。
文学奖:延伸出来的问题是你作为一位女性的写作者,一定会面临不少关于性别写作的问题,你是否有觉得自己带着自觉的性别意识来书写?
林棹:我就是在写我的体验,我,这个物理实体,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东西,而我恰好是女性。这个物理实体是一个接受器,也是一个发射器。没有别的选择。
文学奖:你会介意别人将你称为“女性作家”吗?还是在你看来,“女性作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林棹:这个事情有点像你刚才提到的“南方写作”。我们不会讲“北方写作”,没有“北方写作”这个概念。你会讲“女性写作”,但不会讲“男性写作”。这些说法已经暗示了一个中心。
在这个阶段,这个事情暂时就是这样,我相信不知道多远的一天,人们也不会讲女性写作了。或者有些作家写着写着,过去人们把她放到女性写作里面,但是到后来她就是她的名字本身。
所以南方写作也好,女性写作也好,大概都是过渡性的。只管写就好了。
文学奖:在你写作的时候会有思考这个中心点在哪儿的想法吗?
林棹:不用刻意思考。中心点就意味着,它会让所有人感觉到它就在那里,每分每秒你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你要去应对“它在那里”的感觉,你要处理你所处的位置,和那个中心点之间的关系。
文学奖:如果回过头来看的话,对比这两本小说《流溪》和《潮汐图》,你会觉得自己的写作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吗?之后你的写作计划是什么?
林棹:在经验上当然是有变化的,在写作的状态上也是有变化的,这个状态指的是我比以前稍微知道了一点我应该怎么安排我的日常,或者我自己更适应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可以通过什么方式去帮我自己保持这个写作的状态。
可是我有的时候会听到一种说法,是说看向内部的题材与看向外部的题材有一个价值上的差别,但我不觉得是这样的。《流溪》可能是向内看的,《潮汐图》可能是向外看的,但它仅仅只涉及到看的方向不同,题材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从写作方法来说,两个小说其实是很相似的。
接下来还是以岭南这个地方为背景,继续写。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由瑞士高级制表品牌宝珀BLANCPAIN与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出版品牌理想国共同发起。公正、权威、专业是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诞生时确立,并将一以贯之的原则。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是华语文学领域首个为发掘和鼓励45周岁以下的优秀青年作家,由商业品牌与出版社联合创立的奖项。这一奖项的设立,也是为了让大众真正感受到“读书,让时间更有价值”。
原标题:《林棹:我在写我的体验,而我恰好是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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