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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编剧芦苇:史诗电影巨作的剧本如何写成?
一部史诗电影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巨作,离不开优秀、独具匠心的编剧。国宝级编剧芦苇以出神入化的手笔对李碧华的原著小说进行“改造”,才有了《霸王别姬》这座中国电影史上的高峰。
在新书《电影编剧有没有秘密》中,芦苇以轻松诙谐的老友对谈形式,首次发表了关于《霸王别姬》剧本的深度解读,细致地讲解分析史诗级电影是如何创作的,可谓电影爱好者不容错过的真诚分享。
芦苇,中国电影史上的传奇人物,著名电影编剧、电影策划人,也可以说是中国编剧里天花板级的人物(曾拍出史诗级作品)。由他编剧的电影曾屡获国际大奖——包括《霸王别姬》,获第46届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棕榈奖(1993年);《活着》,获第47届戛纳评委会大奖、人道精神奖(1994年);《图雅的婚事》,获第57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独立精神奖(2007年)。近年来,芦苇对价值观和电影类型的强调影响广泛,他对当代电影尖锐而恳切的批评已成为华语电影领域一种不可或缺的声音。
如《霸王别姬》这般壮阔而震撼人心的史诗电影是如何写就的?芦苇坦诚地表示,想要拍出一部好的史诗电影,就必须寻找更广泛的意义、更广阔的背景、更广阔的时空。
什么是史诗电影(节选)
先给大家说一下怎么讲这个课。首先,从宏观角度探讨什么是史诗、什么是史诗电影、什么是史诗电影类型,以及我们为什么要谈史诗电影。不久前,我和芦苇通电话探讨过这个问题,没有得出结论来,因为它没有标准答案,但今天我们把得到的一些收获跟大家分享。其次,通过对比李碧华老师1985年香港出版的《霸王别姬》小说和芦苇1991年改编的剧本第二稿,我们能从中领悟什么是史诗电影。我们要把芦苇的剧本从头到尾, 一场戏一场戏地过一遍。大家将会受益匪浅。
我先向大家透个底,芦苇和我并没有为这次讲座做太多的准备,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芦苇在忙着写剧本,我是在工作之余准备讲座。如果把编剧比作打仗,可以说芦苇刚从火线上下来,所以他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些“战壕”里的实战经验。如果把编剧比作打仗的话,写一个类型片就像打一次小仗,写一部史诗电影就好比打一场战役。等我们把《霸王别姬》剧本一场戏一场戏地过一遍之后大家就会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它是海陆空大战役。
你能不能回答一下什么是史诗电影?
芦苇:史诗电影是电影的一个类型,有宏大的历史背景与深刻的人文主题,跟我们今天的生命感悟有传承关系。如果具备这几条,那就是所谓的史诗电影。
王天兵:这么抽象的回答大家可能觉得比较笼统,我们举几个例子来看。一部是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一部是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这都是电影史上的经典,但是芦苇说《全金属外壳》不是史诗电影,而《现代启示录》是。
芦苇:是的,这是我个人的判断。
王天兵:为什么这样认为?
芦苇:《现代启示录》讲的不仅仅是一场战争,它折射出人类的困境,以及人们在困境当中的挣扎、矛盾和冲突,超出了一个普通故事的意义,具有反思的视角。可是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缺乏这种视角。将这两部电影做个比较,高下立判,同样是战争题材,同样是越战题材,但格局不一样。
王天兵:在座的有多少人看过《全金属外壳》?请举手。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看过。《现代启示录》呢?哦,大概有二分之一的人看过。你刚才说《现代启示录》讲出了人类的困境,但《全金属外壳》也是如此。对那些没有看过《全金属外壳》的人,我先讲一下故事梗概。电影的前半部分讲的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培训,一群天真无邪的学生兵被训练成武装到牙齿的杀人机器,后半部分是他们在越战战场上肆意妄为,但最后却被一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狙击手彻底打垮了。库布里克最著名的电影是科幻片《2001》。其实,《全金属外壳》和《2001》这两部电影看似不同,却有相同的主题,那就是人类不可能完全驾驭自己的命运,一次偶然失误就可能造成满盘皆输。这样的故事难道没有触及人类的困境吗?
你承不承认《2001》是史诗电影?
芦苇: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觉得《现代启示录》的视角更宽 广、更深远、更全面、更深厚。《全金属外壳》是基于一个事件,一群年轻的学生兵的越战经历,在某种程度上有非常强烈的纪实风格。但《现代启示录》 的结局难以预料、令人深思,很多人看到结尾的时候深感困惑,但正是这种困惑使人思考,为什么在美国历史上会发生像越战这样全民族至今认为很荒唐的一个事件?我特别喜欢《现代启示录》,它的历史视角站得比较高。我也很喜欢《全金属外壳》,看过好多遍,每次都受益良多,但是我不认为它是史诗电影。这就好比一个是重量级选手,一个是次重量级选手。
王天兵:我想通过这两部电影的对比让大家体会一下什么是史诗电影,什么不是史诗电影,因为这两部都是大师级导演、鬼才导演的力作。而且从表面来说,这两部片子都讲了相对短的一个时间段内的战斗经过,和一般所谓史诗电影的时间跨度不同。
芦苇:要说时间跨度的话,《现代启示录》比《全金属外壳》时间更短,它就是一次侦察、一次执行暗杀的行动。《全金属外壳》讲了一群学生从军校到战场的经历,时间跨度比较大。
王天兵:所以说,时间跨度不是史诗电影的决定性因素。我们再对比两部黑帮片,《低俗小说》和《教父》,你认为是史诗电影吗?
芦苇:《教父》是,《低俗小说》则是传奇。
王天兵:能不能讲得具体一点?
芦苇:《教父》有三集,具体来说是一个黑帮家族的历史,也可以说就是美国的历史,可是《低俗小说》的人文格局要小一些,这是两部电影的根本区别。
王天兵:前两部电影你从视角来判断,现在你又从格局来判断。
芦苇:格局不同,视角便会不同。
王天兵:我们再看一下姜文的《鬼子来了》。
芦苇:它有史诗的视角,但不彻底。
王天兵:这个“视角”到底是什么?
芦苇:就是站在人性的高度去追求人性的真相。
王天兵:但是《鬼子来了》恰恰有对时代的准确把握。
芦苇:难道你认为《鬼子来了》是史诗电影吗?只有对时代的把握是不够的,还要有对人性的把握,尤其是对中国人和日本人双方的人性的视角把握。
王天兵:我现在不说它是不是,就是想用排除法找到什么是判断史诗电影的关键因素。你这样反问很好,你否定它是史诗电影,但它又具备你刚才说的那种视角、那种对人性的准确把握。所以,史诗电影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芦苇:要有一种历史的反思在里面。
王天兵:把《鬼子来了》和《红高粱》做一个比较,前者揭示了抗战时期中国农民的真实生活状态,难道没有历史的反思吗?
芦苇:《鬼子来了》和《红高粱》都不是史诗电影。
王天兵: 我现在想和大家一起解决这个困惑,有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
芦苇:我们讨论电影必须有标签,但是深究标签的意义可能毫无意义。
王天兵:那么现在来回顾一下你写过的电影,它们是不是史诗电影?
芦苇:我一直力图做到写史诗电影,但是不是做到了,我真的不知道,这要问观众。
王天兵:我们现在回顾一下芦苇老师写过的剧本:《霸王别姬》《活着》, 这两部已经拍成电影了,都被公认为史诗电影;还有大家没看过的《等待》,《电影编剧的秘密》一书里提到过;还有《岁月如织》,这个剧本大家没看过,我们之前也没有讲过……
芦苇:《岁月如织》比较接近史诗,故事在时间跨度上有整整半个世纪,从 1948年开始一直到1998年,女主人公从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到七十多岁、儿孙满堂。到底算不算史诗,还要等电影拍出来大家判断。如果写电影剧本时总想着要写史诗,我恐怕连剧本都不会写了。
王天兵:但是这个追求是自觉的。
芦苇:若有这个追求,必须放到情节与人物中去。每一部电影我们都希望把它做到最好,寻找更广泛的意义、更广阔的背景、更广阔的时空,这个是自觉的,但不一定能做到。
王天兵:芦苇写的《白鹿原》剧本没有拍,王全安拍的是另外一个剧本。芦苇的剧本也出版了,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也是一部史诗。
芦苇:看过我的《白鹿原》剧本的请举下手。大概有三分之一。《白鹿原》的时间跨度也很长,从1904年开始一直到1949年,将近半个世纪,从时间跨度上来讲,它给史诗的格局奠定了基础。
王天兵:你刚才已经说了,判断一部电影是不是史诗,不能从时间跨度上来看。
芦苇:当然。《现代启示录》时间跨度很短,但它是史诗,甚至有的史诗只发生在一天之内,比如《偷自行车的人》就是纪实史诗。
王天兵:《小城之春》是不是史诗?
芦苇:《小城之春》是一代人的心理和情感状态的真实写照,我不认为它是史诗。
王天兵:为什么呢?是格局不够吗?
芦苇:从视角上来说,它更关注私人情感。
王天兵:《一江春水向东流》呢?
芦苇:我觉得是。
王天兵:贾樟柯的《小武》和《站台》呢?
芦苇:都缺乏史诗的品质。
王天兵:《站台》的格局比《小武》大一些。
芦苇:格局大了也不见得是,要说格局的话,《南征北战》的格局更大。
王天兵:所以大家看到,在判断一部电影是不是史诗电影的时候,往往不能依据一些具体的概念。你要从概念的角度给史诗电影划一个界限的话是相当困难的,你说它有时间跨度、空间跨度、视角和格局,我都能举出一个反例来,它有这样的格局、视角,但它不是史诗电影。但同时,我们对一部电影的判断又并不那么难,我们的判断往往很一致。决定一部电影是否是史诗电影的往往是某种气质、某种品质,我们往往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当然,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霸王别姬》剧本逐场分析(节选)
王天兵:我们现在对《霸王别姬》剧本进行逐场分析,对比李碧华的小说,掏一下芦苇的真活儿,大家定会受益匪浅。
我刚才说了,如果把编剧比作打仗的话,写一部史诗电影相当于打一场大战役。大家把《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打起仗来可能照样失败,所以实战和理论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就进入打大战役的实战阶段。
我们现在看剧本。第一场戏讲的是程蝶衣和段小楼在分别十一年后的1977年重新登场扮演虞姬和霸王。我们略去这一场,从第二场戏说起,第二场戏讲的是1928年小豆子(程蝶衣)和小石头(段小楼)在北平庙会市场初遇的情景。
我们先看第一句,“严冬寒冽,雪花飘零”。我想说的是如何在电影剧作中写景的问题。对编剧来说,无论是初出茅庐的,还是有一定阅历的,在剧本中写景都是一个令人困惑甚至很难的问题,因为这和在小说和散文中写景是不一样的。小说中写景可以非常细,包括景象所处的空间、里面的东西等,都一一道来,但在剧作中你写这些东西,美工未必能用得上,对导演也未必有意义,但是你又不得不写景。
芦苇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熟,而且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特别擅长用四个字的词组,寥寥几句勾勒出景象的意境来,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一些景物描写。如果把《红楼梦》和西方的长篇小说相比,前者的景物描写完全不一样,因为它受戏曲的影响非常深。我举个例子,《红楼梦》中写秋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八个字,秋意顿出; 然后写中午大观园的园景,“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寂无人语”,十六个字,夏景如在目前。在这些方面,芦苇是不是受到传统戏曲或者《红楼梦》的影响?一开场,“严冬寒冽,雪花飘零”,这是芦苇的剧作文字风格,首先读上去就简洁精彩,其次把景物的意象勾勒出来了。
芦苇,你能不能谈一下剧作中的写景问题?
芦苇:因为剧本的字数有限,不允许过分详尽地描画景物,也没这个必要。它是一个空间,是人物活动的舞台,人物必须在这个舞台上面活动,所以叙述越简洁越好,干净利落。有的编剧的风景描写一写就一大段,有些外行甚至能写上几百字,这个没必要,反而会干扰视听。
王天兵:我刚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就用好几百字描写风景,大段的文字,自己还特别得意。
芦苇:你那时候写剧本还没入门。
王天兵:我这段时间细看你的剧本——虽然之前看过电影,还是受益匪浅,仿佛你在逐字逐句地教我怎样写剧本。
芦苇:把环境交代清楚就可以了。你记住一点:剧本是给导演看的,是给投资人看的,不是给观众看的。所以写得越清晰、越简洁越好。
王天兵:但是你的剧本又有很强的可读性、很强的文学性。接下来这一段:“枯树红墙前的市场热闹纷乱,人群熙攘拥挤,叫卖吆喝声喧响,夹混着断续的鞭炮声。年关刚过,这里呈现出一派乱世中繁忙与苟安的景象。”
这又是一段景物描写,共有两句,前一句写视觉可见的景象,后一句点出了景象的意境——繁忙与苟安。你描写的庙会就是民间市井的景象。“繁忙与苟安”这个词组用得非常好,这就是场景的精神指向。你要拍出什么感觉来,服装、化妆、道具看了就知道应该怎么弄。
芦苇:是。
王天兵:所以芦苇对语言的驾驭能力非常强。这寥寥数语的写景具有高度的文学性,但和小说中的写景有什么不同,大家要去体会。而且它指明了时间:年关刚过,乱世。“繁忙”“苟安”这两个关键词点出来了,但点到即止,写得太具体也没必要。
芦苇:是。
国宝编剧芦苇的匠心之作
一部包罗万象的谈艺录
史诗电影的打造是极繁富、细致的。《电影编剧有没有秘密》套装书收录了中国电影编剧天花板级人物芦苇的人生成长经历和整个编剧生涯回顾,深入探讨电影编剧技巧,通过对经典电影进行案例分析,揭秘电影剧本创作过程,是一部中国电影编剧大师的成长史、一部包罗万象的谈艺录、更是电影人必入的编剧入门实务指南。
书中还首次公开了数部电影剧本,附赠《赤壁》《白鹿原》《图雅的婚事》三部完整的芦苇电影剧本,共计六十余万字,厚达一千页。芦苇对剧本或解读技巧、或对比原小说改编,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其创作背景、心境、动机等,如此详实的内容在专业的院校课堂上都难得一见。
市面上的编剧技法图书,多为理论教学。本书作者则以对谈的形式,从实战经验入手,不纸上谈兵,避免教条。芦苇用自己的人生经历、作品回顾和对200多部中外电影和文学作品的点评和分析,让本书更具有本土性和实战性,可谓中国电影圈人士的绝佳学习手册。
芦苇言辞诚恳直白、大胆犀利。书中除了分享编剧实务经验外,还有大量芦苇和各路导演(陈凯歌、张艺谋、黑泽明等)、演员(张国荣、巩俐、葛优等)、制作人、同行编剧等工作的趣闻和评价,十分有趣。
原标题:《《霸王别姬》编剧芦苇:史诗电影巨作的剧本如何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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