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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40年,一代代新人如何在此碰撞、再出发
近期,作家吴君最新长篇《同乐街》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小说以深圳同乐村40年变迁为背景,写了这个保留着独特的集体股份制合作公司生产模式的村落中的落后户陈有光与“90后”社区干部钟欣欣之间的摩擦、冲突及和解,既展示了在共同体观念感染下人民内部的碰撞和融合,又呈现了一代新人融入土地和人民的过程。精删版首发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
《同乐街》是吴君继《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万福》之后出版的第三部长篇。她还著有短篇小说集《亲爱的深圳》《皇后大道》等。部分作品改编为影视作品、舞台剧,有作品译成英、俄、蒙等文字。曾获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诚如青年评论家陈培浩所说,这部长篇小说从写作的过程(挂职驻点、深入扎根)到作品题材、价值取向,都体现了重回社会主义文学经验的选择,与此同时,也体现了两种文学传统的交融。
吴君《同乐街》
两种文学传统的交融 文 / 陈培浩
《人民文学》杂志在微信推文导读中,强调了吴君在《同乐街》中将细节作为叙事推动力的“不落窠臼的艺术章法”。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可能还隐藏着一个社会主义文学传统再出发的议题。
一般而言,1949年以来的文学被归入当代文学,但当代文学内部却存在着“人民文学”和“人的文学”两个差异的文学传统。人民文学传统亦即左翼文学传统、革命文学传统,或狭义的社会主义文学传统;而“人的文学”传统则涵盖80年代以来的启蒙主义、人道主义和先锋主义。这二个文学传统各领风骚几十年。很长时间里,当代作家的写作依然是沿着“人的文学”的延长线前进。不无意味的是,吴君的《同乐街》自觉地置身于社会主义文学传统和谱系中。
1949年以后的社会主义文学经验,拥有一套完整而独特的理论和方法,比如两结合、三突出,比如社会主义新人,比如对于历史本质的执着。对于人类生活之集体性、理想性和乌托邦性的追求是社会主义文学经验的重要特征,但“十七年文学”并非没有留下教训。因此,今天,社会主义文学再出发,必须面对的不是一个传统的激活,而是多个传统的兼容。换言之,站在人民文学传统,如何吸纳“人的文学”传统;站在民族形式、中国气派立场,如何将古典的、外国的文学资源也兼容并蓄。
《同乐街》从写作的过程(挂职驻点、深入扎根)到作品题材、价值取向,都体现了重回社会主义文学经验的选择。我想有心者不难发现,近十年来的中国当代文学,正发生着从个体到共同体的美学转型。《同乐街》也是此中的一个节点。今天,当代文学写作重新激活“十七年文学”经验,并非重回一种单向的集体美学,而是导向一种沟通个体与集体、自我与他者、民族与世界的共同体美学。吴君们要处理的,不但是把生活的细节和文学的肌理带入大时代的典型场景,将个体细小的美学和集体宏大的历史视野结合,还应该将理想化的新人、英雄和草根、具体、在场的人民联结起来,只有写出洋溢在土地深处和人民身上那种明亮的欢乐,新人的理想和历史的视野才更有力量,共同体美学才真正有效。吴君选择的写作方向,值得期待。
作品选读
陈家人本来属于安分守己的性格,也习惯了守着老日子慢慢过。前边倒也不觉得如何,大家一样经历挨饿受穷,到香港、泰国各处揾工、找事做,到后来的包产到户、“三来一补”、腾笼换鸟高科技,一直到现在的粤港澳大湾区。其间,陈家周边人换屋换车又娶媳妇,才将陈家这一户衬得越发暗淡,脸上无光,陈有光越发感到难受。陈有光因离开工厂之后在外面干了几年零活,再回来时,同乐的变化很大,他心里便没了底,感觉跟不上节奏。只说工作这一项,他就完全找不到调门了。别人懂的,他不懂;别人有大学文凭,他还只是个高中毕业。这么一来,陈有光显然就被落下了。
陈有光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同乐街上瞎逛,因为这条街可以连上宝安二区前进路那条街。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只有见到这条街,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没有完全抛下他,他还认识这个世界。在这条街上,如果遇上人,他通常会主动搭讪:“喂,你认为我哋有冇可能番到当年呢?”半个小时前,他梦见自己在过山车上旋转,他手脚冰凉四肢发麻,大喊了几声停下,但过山车转得更快了,他晕得什么都看不清,眼前瞬间变成黑屏。终于他被自己吓醒了。
有人搭腔:“你讲乜?我听唔明。”
“真的,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陈有光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表情也是煞有介事。
对方不解地问:“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全部人回到当年吗?”
陈有光仰起脸对着天空幸福地说:“一切皆有可能,你知唔知 ‘三来一补’?”
对方说:“什么是‘三来一补’?是新的股票还是期货?”
陈有光放平了脸,定定地看了一眼对方后,再把眼睛移开看下远处,他判断不出对方是有意捉弄他还是真的完全不懂。陈有光于是说:“你做乜学我讲嘢。切,连外来加工都唔知咩,话你知,就係流水线,女工知唔知道,喺当年珠三角嘅工业区,有玩具厂、服 装厂、鞋厂、电子厂,就係来料加工呀。”见到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陈有光便乐了,继续碎碎念:“报关员知唔知,二线关、边防证、暂住证、拉长......”见对方完全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陈有光则会夸张地仰天长笑,见对方不理他走到远处,陈有光又会失落,他指着对方的背影道:“你哋做乜啊!有钱大晒啊!做乜唔同我讲嘢,我做错咗乜?”陈有光有些慌了。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同乐发生了什么,怎么连个听懂他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这样的事情在最近几年并不鲜见,导致陈有光白天躲在屋企,只有到了夜晚,他才敢去同乐街逛。他舍不得睡,想捋捋自己这半辈子和同乐的来龙去脉。可是他发现自己常常在某些点上卡住,大脑沉得转不动。看着马路对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楼,还有那些光鲜的面孔,陈有光感慨万千,他并不明白这个世界凭什么就抛弃了他。
有时陈阿婆突然会接陈有光的话:“真係可以番番以前就好喽,我就唔使食咁多苦,唔使咁攰,做住官太太,边个敢睇低 我。”两个人梦游似的对上几句话,像是担心被什么惊醒了,陈阿婆很快便会关了门窗回房睡觉,而陈有光也像是乖了些,不再发出声响,没人知道这是不是陈阿婆想出来治自己仔的好办法。
现在的陈阿婆不喜欢与人交流,因为同乐街的人不喜欢抱怨,不想和负能量的陈阿婆说话。他们现在跟对面街那些写字楼里的年轻人学得越来越务实,越来越不想管闲事。陈阿婆常年紧锁眉头,面貌发生了一些变化,同乐人有几十年没有见过她笑。她恨老公把分红全输了,妒忌儿媳有分红,对孙子陈小桥从小溺爱,百依百顺,有时还会帮助陈小桥欺骗父母。担心儿子陈有光拿她的财物去 赌博,她把自己的一只玉手镯常年戴在腕上,导致摘不下来。每次陈有光输了钱,看陈阿婆的手腕,陈阿婆便会哭天抢地,导致同乐人都知道陈有光又输了钱。陈有光只有这一处又小又旧的房子,老祖宗留下来的住了几代人的旧屋。别人家房子换了一次又一次,而陈有光家还在原地,陈有光终于成了钉子户。一条拐来拐去的同乐街因为他陈有光一家被影响了,至今还没有动工。
“搞我呀?你们可以动手拆呀。”陈有光笑着挑衅,“怎么样?怕了吧。”随后陈有光哈哈大笑。
他越发尝到做钉子户的好处,主要是实惠很多,光是这段时间,便不断有人过来送米送油,一年到头里外算算,够吃很久。这样一来,陈有光便越发不想动了。那一份给他安排的合作公司里丢人现眼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干了,索性也就请了病假不去上班。后来每到节假日前有人过来送米,陈有光不仅没有感谢,反倒卖乖:“同乐对我唔住,你哋嚟做乜嘢,想揾我配合做出成绩咩?”出到门口的干部无奈地交换眼神,默契苦笑。合作公司换了一位又一位干部来做陈有光工作,都没有成功过,话还没有说上半句,便被这一家骂出来。陈有光一家用的招数可谓五花八门,甚至 有次遇见一个女干部进门,陈有光竟当着老婆欧影的面调戏人家:“你是北妹吧,皮肤好白好靓呀,和我当年交往的那些差不多,你几岁啦,有冇男朋友?”一串不靠谱的话抛出之后,场面顿时尴尬,女干部只想着对方签了字快快溜掉算了。到后来,就连开发商的好奇心也被激发出来,亲自上门送米送油,希望陈有光转换思想,不要再拖后腿。陈有光家的房子不仅影响交通和观感,严重点说,还会影响同乐的整体开发。这样一来,原本就懒得生蛆的陈有 光更加不愿意出去做事了。他说:“我愿意配合呀,前提是给我多加23平方米,算补偿我这么多年的损失,要明白我可是为改革开放立过功的功臣。”
“这个不符合规定吧陈老板。”开发商一脸无奈,不知道怎么 答,点头哈腰递上烟点着,随后连招呼也不打便退了出去,转身那 一刻眼神明显厌恶了起来。这些话让一些合作公司的工作人员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回去报 告社区领导说这个陈有光果然厉害,软硬不吃,你和他谈工作,他 就讲历史;与他谈家常,他就说大道理;如果跟他讲原则,他又怪 我们社区不正视他的处境。真是不知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对症下药却不知他得了什么病。然而就在2020年,陈有光四十七岁的这一年,他遇上了“90后”钟欣欣。
(《同乐街》吴君/著,花城出版社2022年10月版)
原标题:《吴君《同乐街》:深圳40年,一代代新人如何在此碰撞、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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