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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美男、隐逸文化:六朝文学为何“风流”?

张一南x澎湃问吧
2022-11-04 19:45
来源:澎湃新闻
一问三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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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横跨三百余年, 吹出魏晋隐逸之风,亦是中国文学走向“自觉”的时代。从曹家三父子到建安七子,从陶渊明到山水诗派鼻祖谢灵运,六朝文坛“风神秀骨,刚健之美”,涌现了一众风流名士。何为“建安风骨”?抱琴行吟,弋钓草野,真实的隐士生活什么样?

北大中文系张一南老师开设了“中国中古文学史”专业课,并将唐以前的讲义编著为《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澎湃问吧邀请张一南老师,讲述六朝文学与名士的精神世界。

“风骨”与“自觉”

@Puzz康:究竟何为“建安风骨”,是否从文学衍生成了一种精神美学?对中国后世文学产生了怎样的深远影响?

张一南:风骨其实就是美好人类的一些本质的东西,一些潇洒而又骨鲠的表现。士人的表现就像一种艺术创作,没有一定之规。风骨是更本质的,文学是风骨的一种表现。每当一个时代的文学足够熟练,就会自然地追求风骨。盛唐就是一个典型。

​@澎湃网友m2EF7j:为什么魏晋被认为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该如何理解“文学自觉”?

张一南:我的理解跟鲁迅那时候的看法已经不一定一样了。不过魏晋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划时代的意义,这个应该还是有效的。我现在理解的“自觉”,是纯文学的自觉。

在此之前,文学一直还是群体性占主导的。一方面是“风”的传统,也就是民歌乐府,作者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反映的是群体共同的意识;一方面是“颂”的传统,也就是庙堂文学,作者实际上也没有自我。“雅”的传统也存在,但是被湮没在群体诗学的声音中。

魏晋时代的文学,个体的表达鲜明起来了,文学也走出了应用,开始有了纯审美的价值。纯文学自觉的背后,是士的自觉。

竹林七贤图,夏荆山

@安德烈亚皮尔洛:为什么魏晋时期的文学会有这种甚于“享乐主义”的色彩呢?

张一南:这种“享乐主义”情绪其实是东汉就有了,建安正始的很多东西其实是从东汉继承下来的。表面上,“享乐主义”的理由是对生命的思考,人生苦短。实际上,“享乐主义”是黑暗时代人们做出的选择。

在这样的时代,怎样做都是错的,认真的努力往往被辜负,甚至生命无常,也不是因为自然死亡,而是因为随时有被杀的危险。这时候,人们难免会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享受”,就像《茶馆》里秦二爷得出的结论,“有钱就该去胡作非为”。这其实是对黑暗时代的反抗。

一些诗人还没有经历过绝望,就开始写这样的主题,比如曹植的前半生,这就是从东汉继承来的。这时候的曹植对乱世中的人生无常还没有充分的认识,但是他有文学修养,他阅读过的东汉文学作品,让他可以有这样的直觉。他还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他知道应该这样说。西晋以后,这种对黑暗的反抗情绪有所削弱。陶渊明还有这种情绪,因为他是一个保守的人。不过,陶渊明也不完全用这种方式反抗黑暗了,他还有其它的方式。

《归去来辞书画卷》局部,南宋,现藏于波士顿艺术博物馆

@娜曼蒂克:竹林七贤风流名士,感觉是一部仙侠作品的绝佳题材。为何现有的古装古偶剧不拍魏晋而偏爱唐宋清,“风骨”很难影视化吗?

张一南:首先,魏晋并不仙侠,竹林七贤有着很深沉的痛苦。

影视界的事,我是管不了的。以我有限的所见,目前负责编写剧本的一些人,确实想法很简单,我想让他们写正始时代的话,恐怕会有难度。通俗文学偏爱较近的时代,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对魏晋的讲述,可能跟你的印象很不同,你可以看我的书。不过,说到底,曹植、嵇康、阮籍、陶渊明仍然是有风骨的,只好用“风骨”、“飘逸”来形容他们。只不过,看了我的讲述,你就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飘逸。

@听雨枫桥:请问魏晋风度中,今人应该扬弃什么?

张一南:魏晋风度是巫师的事情,任何时代的麻瓜都不许学。

风流名士的真实生活

@药师傅:真实的隐士生活什么样?

张一南:所谓的“隐士”,只要是“不做官的读书人”就可以了。

“士”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群优越的人类。默认“士”是要做官的,“士”如果不做官 ,但人们还承认他是“士”,那他就可以成为“隐士”。“隐”是从官场消隐,并不需要从人间消隐。有的隐士非要住到深山里去,其实是一种作态。

当然,不做官的“士”,没有了俸禄,也是要生活的。他们没能力从事体力劳动,主要依靠他们庄园的收益为生。事实上,不管做不做官,中国古代的士人阶层都是靠庄园收益为生的,没有庄园的寒士也一般多少有点土地可以出租,否则他们无法脱产读书那么多年。不做官或者半官半隐的士人,就会住到自己的庄园里去,号称“躬耕”,但实际上,他们庄园的主要劳动力还是佃户和童仆。这帮人要真靠自种自吃,会饿死的。陶渊明写的“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还是比较精准地概括了隐士的生活的。

@小兔兔:六朝名士是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张一南:六朝的时候,这些还都属于技艺,没有后世那么崇高的地位。具体来说,画还没有进入文人群体,画画被认为是画工的事,文人会画画就像我们今天教授会打游戏一样。

书法本来也是书吏的技能,是寒素上升需要的实际工作能力,但从钟繇开始,特别是到王羲之以后,书法成为了文人的一种风雅技能。其本质也是从地位不高的事变成了文人的一种闲情逸致,类似我们今天做烘焙什么的。

下棋已经出现在了很多笔记小说中,不过也主要是一种游戏。

琴比较早成为风雅的事,从孔子那个时代就是君子诗教的工具,到嵇康以后更是获得了优雅的地位。那时候的琴曲也不像明清以后琴曲那种淡远的风格,而是比较激越的,类似楚辞的风格 。

@MiaGo:六朝士人比女人还爱美吗?唐朝以胖为美,六朝追求的审美观念有什么特点?

张一南:唐朝的审美其实是从六朝继承来的,就是张大千总结的“白胖高”。胖就是相对丰腴,不要筋骨太露,参见张莉的薛宝钗、朱一龙的齐衡(划掉)。当时喜欢这种,是因为这是当时上等人的长相。男性重视仪表是好文明。

@小兔兔:六朝名士怎样“社交”?在当时就有很大影响力吗?

张一南:在当时就有影响力的。拿陶渊明来说,他其实和当时朝廷核心的刘裕、王弘等人都有交往。当然,他并不直接参与政治,而是像嵇阮一样,不与统治者合作。名士的影响力主要是在文化方面。萧梁时候,昭明太子就把陶渊明的诗集放在案头,随时翻阅。人们也信任名士对一个人的品评,而不是只看一个人的官位。

@昨日的世界:如何看待风流名士的潇洒嬉皮的“生活方式”为人津津乐道,甚至比他们的文学作品更引人注目?

张一南:每个人才性不同。诗写得好的人一定是个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不一定能写出好诗。写诗是一种有趣,一种比较容易被记住的有趣,有趣比写诗好更重要,而引人注目不重要。

如何品读中国古典文学

@年以不少,心向何处!:如何让小学阶段的小朋友爱上文学特别是古代诗词歌赋这些?

张一南:看起来,您小学的时候也没有很爱这些?否则您只要把您小时候的经验复制过来就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首先要考虑让小朋友不恨这些。

不要让小朋友把古代文学和不美好的经验联系在一起。不要跟他说,怎么别的小朋友喜欢,你不喜欢啊,你没有出息。不要跟他说,背了这些就可以考好大学,做大官发大财。不要因为他背不出古诗就打他骂他。

一开始不必急着让孩子背,可以先给他念,让他在一个以古诗词为背景音的环境中玩耍。不必念得多么花哨,就像过去的私塾先生一样,朴实无华地念,还原古诗词本身的美。大人自己在那里念得很陶醉,小孩子总会产生好奇,就会想跟着念了。一旦他开始念了,学会背一首小诗了,一定要鼓励他。

其实鲁迅笔下三味书屋的教学法很好,先生在上面念,弟子在下面念,各念各的。先生念自己喜欢的文章,自己很陶醉,弟子只要跟着学样就行了。

孩子如果说不喜欢诗词,千万不要着急。我三岁的时候就曾经跟我妈妈说:“妈妈,我最讨厌背唐诗了。”于是我妈就不让我背了。这并没有耽误我后来真正喜欢上唐诗,以唐诗为业。

@Puzz康:曹植的七步诗到底是真是假?为何历史上有所争议?

张一南:首先,《七步诗》是一首乐府诗,跟我们后来理解的“出口成章”的个体诗学不同。

乐府不太注重记录作者,所以作者往往不太确定。不过,曹植亲自作乐府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这在他们那个特定的时代是皇族的一种特权。

比起诗的真伪,《世说新语》记载的这首诗的写作背景疑点更大,基本上是不可信的。曹植写这首诗的环境,最大可能是在自己的藩国里,郁郁不得志,在写作乐府歌辞的时候,游戏文字,作为消遣。其中的兴寄意味是明显的,但这首诗不大可能是曹丕逼出来的。

《洛神赋图》,东晋,顾恺之

@Monicaaa:怎样看文学作品中悲与美之间的关系,纯粹的喜无法称之为美的文学?中国古典诗词歌赋亦然吗?

张一南:喜剧背后如果没有悲剧,就是闹剧。从作诗来看,一个人在最开心的时候,无法写出自己一生中最好的作品。

@阿虾大侠:李白提及六朝文学“自建安以来,绮丽不足珍”,算是文人相轻吗?好奇中国文学历朝历代之间的鄙视链是怎样的。

张一南:李白本人曾经认真地学习六朝文学,他曾经三拟《文选》,也有不少模拟齐梁的作品。他中年以后对六朝文学的批判,是建立在深入地了解六朝、充分地掌握了六朝文学技巧的基础上的。他的这句话,不能成为初学者不接触六朝文学的借口。

相反,我认为李白恰恰是一个不肯走入盛唐的六朝人,所以才会是一个谪仙人。李白对于六朝的批判,其实是针对于在他之前的龙朔文场及其流毒的批判;李白对于建安的重新标举,是对个体情志的重新标举。“文人相轻”往往是一个偷懒的说法,我们要思考,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说话的背景是什么。

一切历史都是动态的过程,中国古代文学史也是这样,不存在一个三千年不变的“鄙视链”。盛唐人标举建安是真的,但后人标举建安、盛唐有可能是假的,标举六朝的有可能是真的。建安、盛唐是真诗的极致,写假诗的人在那里标举建安、盛唐,其实是一种讽刺。

@澎湃网友jQrIBf:古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父子档,“三曹”和“三苏”哪家文学地位更牛?

张一南:三曹在文学史上个个能打,苏洵和苏辙多少算是沾苏轼的光。不过,对于某个我欣赏的序列,曹植是开头,苏轼是收尾。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张一南/著,岳麓书社·浦睿文化,2022年9月版

    责任编辑:刘立言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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