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人人都有病

原创 小羊的下午茶 民国女子

我大概有点“恐陀”情结，或者是被教科书上残酷的天才、病态的心灵等话吓住了，对他始终有点敬而远之。

研究生面试的时候，老师让我在《罪与罚》和《呼啸山庄》中选一本谈一谈，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呼啸山庄》，虽然《罪与罚》早就看过了。

不过这位天才总会在某些时刻和我们相遇，毕竟岁月的风景不会只有坦途和平原。

最近陪伴我的便是《地下室手记》中那位年届四十善良又凶恶的小官吏的絮絮叨叨。

01：水晶宫石墙

这位赋闲的八等文官像所有害怕体检的中年人一样，开篇即谈健康，“我是一个有病的人”。

他真的有病吗？

不知道，反正他感到疼痛，却又从不去医院，十分迷信，却又尊重医学。出于怨气，他宁可让自己的肝疼来得更猛烈些。

到底什么怨气让这位苟居在地下室的人在疼痛中自我折磨？

“正是在绝望之中才会感受到这种最辛辣又难以忍受的快感，尤其是当你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刻。正是这一记耳光，让你认识到你已经被践踏、碾压成一块肉饼，于是内心沮丧透顶。”

那个著名的比喻说，生活就像强奸。无法反抗时，我们大概率做不到享受，只能像这个地下室居民一样，既不能宽恕，也不能忘却。

如何宽恕？你所反抗的不过是一堵石墙，一堵二二得四符合自然规律永远正确的石墙。

可二二得四永远正确吗？就像人真的会遵循理性的指引认清自己的真正利益成为善良高尚的人吗？我们的泪水和欢笑，我们的任性、愤怒和冲动真的能被理性全部覆盖？

地下室居民狠狠嘲笑了这观念之天真。

“理性只知道它已经掌握的东西（别的事物它可能永远无法知晓，虽然这种情况并不令人愉快，但为什么不如实告知呢？），而人的天性则是全身心地、调动内在地一切力量、有意识和无意识地积极活动着，即便是闲扯，终究也还是生命地活动。”在蓬勃的生命意志面前，理性显得过于单薄。

“理性仅仅就是理性，它只能满足人的理性思维能力的需求，而意愿则是整个生命，即人的全部生命的体现，包括理性，也包括所有令人抓耳挠腮的内心骚动。”

理性显然是欧洲启蒙哲学的理性，是对欲望的克制，是对善与真的追逐。追随理性，人会成为更高尚的人，社会也成为更合理更光明的社会。然而，理性许诺的乌托邦真的美好可行吗？就像地下室人逃避的水晶宫那样，人类的历史不过印证了它的残酷与脆弱。

02 ：风雪夜归人

《地下室手记》的第二章讲述了地下室人心怀理性在现实中的挫败。这是他二十多岁时与他人的三次冲突，准确说是他寻求与他人对话的三次尝试。

第一次是一位小酒馆里偶遇的军官，“我站在台球桌旁，无意间挡住了走道，而那位先生必须从这儿过去；他抓住我的双肩，一言不发，既没有打声招呼，也未做任何解释，就把我从站立的位置挪到另外一个地方，而他自己则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地下室人气呼呼地溜之大吉，内心的愤怒却与日俱增，几年内他一直在设想各种各样的报复方法。

他撰写讽刺小说投给《祖国纪事》，没有发表；写一份信，恳请对方道歉，暗示如拒绝道歉则将与之决斗，没有勇气寄出；涅瓦大街上来一次平等相遇，可是每次他都克制不住主动让路；决定来一次不让路的相撞，甚至为此定做了体面的服装，次次失败，有一回他甚至倒在了军官的脚边，军官视如无睹，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他终于决心放弃。

放弃后的他最后一次来到涅瓦大街，“在离我的对手仅有三步之遥的时候，我竟意外地鼓足了勇气，眯缝起眼睛，于是-我们肩膀碰肩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我寸步不让，以完全平等的身份扬长而去！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装作毫无察觉。”

看似皆大欢喜，实则啼笑皆非。

他抑制不了内心深处对军官的恐惧，是体力的悬殊还是地位的差别？

第二次冲突则是与他的昔日中学同学兹维尔科夫。如果说与偶遇的军官之冲突因为抽象而显得莫名其妙，这位即将到外省去当军官的兹维尔科夫则更具体展示了地下室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早在读书期间，地下室人就深恨兹维尔科夫。

兹维尔科夫愚蠢至极却又拥有天赋才智；他学习很差却又风度翩翩；因为他有庇护者，有大笔财富。毕业后他官运亨通，花天酒地。地下室人拜访中学旧友西蒙诺夫时，得知同学们正要给兹维尔科夫饯行，也出7卢布凑了份子参与送行。

这是自告奋勇，也是自取其辱。

这冲动不是出于被无视后的憎恨，本质上是对自我认同的渴望。

赴宴的清晨，他相信“我的生活正在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而这个转机就在今天必然到来。也许是因为不太习惯，在我的一生中，每当外面发生任何一件即便是极不起眼的小事，我都会觉得我的生活即将发生某种根本性的转变。”

他幻想能征服他们、吸引他们，哪怕明知这是幻想；哪怕明明鄙视他们。

结局并不出乎意料。

地下室人借着醉酒发表了他的宣言：“我痛恨漂亮的空话，痛恨夸夸奇谈的人”；“我痛恨风流韵事和好色之徒，尤其痛恨好色之徒！第三点，我热爱真理、真诚和正直”；“我热爱思想，我热爱真正的同事关系，平等对待”。这番符合理性，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宣言得到了什么？

兹维尔科夫的愤怒。

兹维尔科夫没有揍他，也没有允许身边簇拥的帮闲同学揍他，只不过彻底无视他而已。地下室人的精神骄傲很快变为惶恐自责，他祈求他们的友谊和原谅，得到的是拒绝。

为了追随他们，地下室人来到了妓院，见到了妓女丽莎。

他与丽莎的冲突是最接近对话的。相比陌生军官和昔日同窗，地位低下的丽莎只能被迫听着地下室人简直从书本上搬下来的长篇大论。

“没有爱的地方，就不会有理性的存在。”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家庭的温暖，孩子的可爱，爱情的珍贵，老年妓女的悲惨，让丽莎爆发出了全部的痛苦和绝望。她拿出了大学生表白爱情的信，那是她被尊重被爱过的痕迹；地下室人给丽莎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孰料丽莎登门拜访时，地下室人正在因仆人阿波罗的傲慢大声尖叫，又因丽莎目睹这一尴尬的场面倍感耻辱，满是怨恨。他宣称那晚对丽莎的告诫是出于嘲弄，自己不过是个受人侮辱的窝囊废罢了。丽莎却从那些愤怒的胡言乱语中领悟到了他的不幸，伸出了双手，给予了拥抱和温暖。可歇斯底里的感动总会过去，地下室人与丽莎发生了性关系，给了她带有羞辱性质的5卢布。

那个夜晚，大雪纷飞。丽莎悄悄离开了，此后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那5卢布也早被她放回桌子上了。留给地下室人的是漫长的痛苦和悔恨。

03：地下室的仰望

地下室人是谁？

用他自己话说：“我不仅不是凶狠的人，我甚至什么都不是：不是恶人，也不是善者；不是无耻之徒，也不是正人君子；既非英雄，也非小爬虫。眼下呢，我在自己的栖身之处苟且偷生，用一种危险的、毫无益处的慰藉麻痹着自己，认为聪明人不可能有所作为，而有所作为的只是傻瓜。”

这不正是红尘中蝇营狗苟的我们吗？

地下室人又怂又愤怒，不过是出于软弱和恐惧，在一个不可动摇的社会，这些歇斯底里出尔反尔笑话一般的复仇恰恰是自我保护的理性。

康德曾说：“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星星那么明亮，那么遥远，也那么残酷。

读懂了《地下室手记》也就读懂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无奈。正如纪德所云：“如果你愿意，可是说是打开他思想的钥匙。”不过，我宁可读不懂他，让他依旧躺在教科书里做个古怪作家吧。

他和他的地下室本不该在这世间游荡。

作者：刘洋风，爱生活，爱写作，寻寻觅觅，迷迷糊糊。

原标题：《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人人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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