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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火吞噬的友情,勇气和少年
原创 朽木白哉 人间故事铺
童年时期的一场意外,改写了一个孩子的人生轨迹,很多东西在那之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爱的脸庞,仗义的朋友,平凡的人生,都被大火封锁在过去,只留破碎的躯壳和灵魂,永久接受着恶意的洗礼。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老斯在即将九岁的那年冬天,坐在新买的拖拉机上看大人烤冻僵的油箱,他天真稚嫩的美丽脸庞在火光中映照闪烁。但下一瞬间,“砰”的一声,大火将他吞噬进另一个世界。挑水回来的母亲看到大火中哀嚎的儿子,拎着一桶冰水冲进去,救了他一命。等老斯清醒过来,他说宁可自己已经死去。
从那天起,老斯像一个神秘的孩子消失在我童年的玩伴之中,那时的老斯还不是老斯,我们都叫他小斯。即使我们仅有一墙之隔,我也丝毫不知小斯的消息,每次问起,总是得到“嘘”的一声。
就在我快要忘记他的时候,他戴着一张恶魔般的面具将我吓得转身就逃,边逃边哭。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他单方面宣布跟我绝交,并骂我胆小鬼,附送我一个外号叫“吹牛大王”,因为我告诉他我敢在坟地里睡觉。其实我并没有骗他,只是稍稍夸大了一点,我家瓜田四周是甘泉坟地,整个暑假我都在瓜田里孤单度过,但我保证,当时的小斯比鬼可怕多了。可我没有机会告诉他这些,我只是感到很害怕。
其实,我早已忘记小斯当年的模样,但那种恐惧深刻脑海,伴随良久。在此后的五年里,他没有办法再和我一起玩弹珠,事实上他没有办法和任何人一起玩了,他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喜怒无常,他的声音变得粗粝蛮横,身体却逐渐虚弱,他曾两度休学,多次求医,听大人们说他患了不知什么病,需要一直吃药。
有一年,我整个冬天都没有见到他,将要过年时我和其他伙伴正在放炮仗,远远地见到一个人穿着厚厚的棉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冷冷的眼睛。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我很快认出他来,若在以往相遇,我们必定第一时间别转头去,假装不认识彼此,但那天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忽然以为我们可以说话了。我拿着手里的鞭炮向着他的方向走去,但也只走了两步,他就移开视线不再看我,留下我停滞的脚步和微张的嘴巴,末尾,还有一个我未能看清的白眼。
此后很久我只见到过一次他受伤后的样子,而且还是被迫的。
一天晚上放学后,轮到我和另外两名同学做值日,三人中一人生病未到,一人见状扔下扫帚跑回家,徒留我一人左右犹豫不知如何抉择。天黑后的校园里,教室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人匆匆打扫,然后将扫出来的垃圾用簸箕送到厕所旁的垃圾堆。每次经过那里,我总担心又黑又臭的厕所里会蹿出一个恶鬼将我捉走,所以,我将最后一簸箕垃圾扔在厕所旁后,立刻返身狂奔,跑回教室扔下笤帚簸箕,抄起书包就跑回家,以至于第二天我才发现自己都没有锁门。
但那时的我是狂喜的,可就在我路过小斯家的巷子口,想象着回家吃饭睡觉看心爱的奥特曼时,一个身影的出现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他熊掌般的厚手快速揪住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扯进黑暗里,他一只胳膊锁住我的咽喉,将我压扁在巷子里的土墙上,当我意识到自己被抢劫后,萎缩得像一只木偶任人摆布。可很快我就发现,眼前这个人是小斯,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药味和儿时香草般的气息,我一下子平静下来,呼吸渐渐顺畅。但接着我便意识到,他身上的恶意让人无法忽略,我有些害怕,于是闭起眼睛,希望他看在我比他小两岁的份上放我回家去。
可惜,我低估了一个人的敏感和仇恨,“把眼睁开!”他命令我,声音像大人一般威严而不可抗拒。
我像个呆鸡一样,怕得更厉害了,甚至没有时间祈祷神灵庇佑下凡来救我一程,只在莫名的恐惧下将眼睛闭得更紧了。我可以想象到自己皱起的眼皮有多丑,但仍旧不敢睁开眼睛,我怕自己只要尖叫出声,他就会掐死我。
很快,我感受到一双又硬又冷的大手在抠我柔软的眼皮和滚动的双眼。他要抠瞎我的眼睛,让我变得和他一样丑陋!想到这儿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斗志,使劲挣脱他的束缚。我发誓要踢断他的腿,挠烂他的脸,一根根拔光他的头发,全然忘记想象和现实的差距。
我刚要冲出去,他便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接着,他像一只熊一样坐在我身上,整张脸凑过来,伸出烧伤的大手揪住我的耳朵。随后,我看到了他烧秃后不再生长的头发,变形的眼睛和翻起的半截鼻子,鲜红血肉构筑出蜘蛛网般的皮肤让他仿佛穿越地狱而来的勾魂使者,我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瞬间失去控制地大喊。我相信,喊叫声一定带着我的恐惧抵达了夜空,因为就在他捂住我的嘴巴掐住我的脖子拼命对我说“闭嘴闭嘴!再叫我就弄死你”的时候,巷子外突然出现了一个呵斥的声音:“干什么呢?!”
他丢下我落荒而逃,我爬起来跑得比他更快。为此,我母亲扬言要将他活埋,而我,一个月不敢出门上学。
就这样,他再次消失在我的生活里。那时的我甚至希望,他能永远消失。
2
直到一年多以后,我读小学最后一年级的时候,开学第一天老师照旧为我们介绍今年的留级生,而其中一人就是小斯。他那么突出,老师还没开口所有人都认出了他,班上同学唏嘘一片。所有留级生都象征性地做了自我介绍,只有他无需如此。
我坐在人群里,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我打算依旧和他不相往来,但我们之间地纠葛却远远没有结束。
此时的我们已经远离村庄,来镇上借宿上学,为了便于管理,同村的学生会尽量分在一个宿舍,八人一间寝室,若有多余便被分在混合宿舍。顾名思义,混合宿舍里住着来自不同村子的学生,鱼龙混杂。我和小斯宿命般地住在这间混合宿舍,在上铺相邻的角落里。
他每天早上会跨过我的身体,从唯一的楼梯下床洗漱,这是一个危险信号,也许某天清晨他会重新扼住我的脖子,将我扔下床去。想到这里我下定决心要比他起得更早,但遗憾的是,每次我都被他吱呀的踩地声吵醒。无奈之下,我只好尝试和别人换位置。
不到三十平的破落小屋里,四张上下铺床摆放成半圆形,睡在我和小斯下铺的是来自岭泉村的兄弟两个,两人相貌相似,都有一个鹰钩鼻,壮一点的是哥哥岳行良,瘦一点的是弟弟岳行顺。我们两床四人睡在正对门,门两侧其中一边是张显和李聪,另一边年纪最小的石满住在下铺,他上面是杨昭。杨昭脾气最好,总是隔着小斯和我谈天。后来我想,即便换了床位也是徒劳一场,但我仍然坚持与小斯少说话。
开学的前几个月,宿舍里十分平静,直到有一次小斯不小心错用了一个人的毛巾,他们俩的毛巾很像,都是超市里最便宜的蓝条状,小斯说了“对不起”,那人却说小斯用过的毛巾自己再用会变得和他一样丑,小斯强忍怒气要赔一条新的给他,那人一定要小斯赔钱,小斯不肯,那人说:“一看你也没钱,赔不起!有钱的话还用拿这张脸出来吓人!”
小斯身高体壮,在同级里年纪最大,听了这话一拳将他打倒在地,闻声回来的岭泉村的人一拥而上,将小斯围在一起,打作一团。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混合宿舍里从来只有两派:甘泉派和岭泉派。而甘泉派只有我和钟离斯。
渐渐地,我发现小斯一个人洗澡会在浴室里摔得鼻青脸肿,父母送来的零食会莫名其妙失踪,他的课本总是不小心弄丢,要交的作业会突然沾满墨水,这一切心照不宣地发生又心照不宣地结束。而我要换位置的执念渐渐消失了。
3
某天晚上,我踩着熄灯铃回到寝室,奇怪地发现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等了一会儿,当我确定他们不是晚归片刻,便开始犹豫自己是该上床睡觉还是去告知宿管阿姨。此时的我认定自己是一个成熟的孩子,不该像那些讨厌的可怜虫一样只会打小报告。于是,我假装他们都在,躺到硬板床上闭上双眼。但躺了很久我依旧辗转难眠,眼前不断出现小斯那张坑坑洼洼的脸,我睁开眼睛望着身边小斯空荡荡的床铺决定重新穿起衣服,悄悄溜出宿舍去找他。
夏季的蝉鸣声很响,屋外的天空热得密不透风,路灯早已熄灭,整个校园寂静无声,我沿着树荫快步走回教室,我知道在那之后有一片小树林,这是男生之间的秘密,所有问题都在此用“男人之间的方式”解决。路过水房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阵窸窣之声,我俯身躲进一旁的树荫里悄悄打量,只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水房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提着一个暖水瓶便跑,我跟着他的身影追随而去,心中升腾起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人正是我的室友——岭泉派的阿显。
我跟着阿显来到小树林,远远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在这的不仅有我们寝室的岭泉六人,还有其他寝室的岭泉人。放眼望去,来自甘泉村的只有在月光下狂奔的钟离斯和黑暗中等待的钟离介。
冰冷月光下,他们不动声色像一群观赏猎物的狼,眼中冒出兴奋的绿光,顺着他们的目光,我看到正在发疯般狂奔的小斯和那天被他打倒在地的行良,这场赛跑很快便决出胜负,两人几乎同时迈进终点,但小斯还是以微弱的优势赢了。
小斯弯着腰喘着粗气,走到行良的哥哥行顺面前:“拿来!”
行顺笑着问道:“什么?”
“你说什么?!”
“你着什么急?兄弟!”
“拿来!”
我不知道小斯在向他们讨要什么,但我知道行顺一定不会那么轻易给他。行顺是岭泉的老大,人人知道他十分记仇,行顺望着他不说话,小斯嚷道:“我赢了!拿来!”
“谁说你赢了?这才刚开始,你就赢了?我身后这么多人,你都赢了才算!”
“你耍我?!”小斯声音凄厉,一双眼睛如欲喷火,整张脸的伤疤因愤恨而抖动,显得更加可怖丑陋。
“我说了,你赢了就还你!做人要认清自己,不要不识抬举,更不要痴心妄想!”行顺对他烧伤的脸丝毫不怕,望着他的伤疤一字一顿说完,似乎还饶有兴趣。
小斯回望着他:“关你屁事!”
“钟离斯,真该给你找个镜子照照自己!”说着一个小点儿的孩子走上去脱下裤子对着小斯尿了一泡尿,笑着说道:“顺哥,镜子有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斯像一只灵敏的豹子扑出去,一把扼住行顺的脖子,两人立刻厮打在一起,小斯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对着肚子猛踢,行顺先还了一拳随后缠住小斯的胳膊双脚齐踹,小斯还想再打他一拳的时候,被人从后背踹翻在地,接着两人来拽他的胳膊,两人抱住他的腿。很快,一群人将他围在垓心痛打。我听不到小斯的喊疼,但最后他像一只死狗被拎起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是血。行顺抹掉嘴巴上的血迹擦在小斯的脸上:“你看,脸都脏了,拿水来洗一洗。”
接着我看到阿显拿着热水瓶走出来,我脑中顿时“嗡”地一声炸开,小斯拼命挣扎抗拒:“滚!滚!滚!”阿显颤抖着走近他,小斯被死死摁在地上,满脸乞求。我想起一年前巷子里的事,却没有得到任何安慰。
行顺说道:“看你脸皮这么厚,肯定不怕烫才对,火那么烫你都不怕,这点热水算什么?”
我看着他们剥光了小斯的衣服,看清了他延绵脖颈连至胸口的伤疤,看到他的大腿上因植皮而深浅不一的伤痕,我看着他猩红的双眼里滑下的泪水,终于想起多年以前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露出过可爱笑容,我们一起玩弹珠,打弹弓,爬树下河,上学下学……
我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冲出去,冲进人群,我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愤怒又语无伦次地骂人、哭泣。热水满头满脸地浇下来,我的皮肤瞬间红肿,我杀猪般尖叫,一下子清醒过来,对着他们大喊:“你们等着!一个个谁都跑不了!我早晚要挖一个万人坑,把你们都埋了!有种你们都别走,老师现在就在宿舍门口等你们!”
他们都没种地走了,我回过头来恍然发现只剩我一个人在尖叫,接着我看到满脸是泪的小斯和他赤脚的鲜血。
4
第二天早自习的黑板上贴了两张写满字的作业纸,一群人围在一起啧啧怪声,看完的人离开黑板坐在一起指指点点,互相偷笑,接着又围上新的一群人继续啧啧怪声地去看,最后所有人都看过了,一起偷笑,直到一个女生哭着撕掉了这两张纸。满满两张纸上写满了对女孩儿的思慕,纸上的字迹每个人都认得,它的主人叫做钟离斯。我终于明白昨晚小斯拼命想拿回来的是什么了。
从此以后有人开始当面问他:“你长得这么丑不怕吓着人家吗?人家肯定看不上你,你难不难过?你不会偷偷哭吧?我要是你,早咻地滚回家了。”
在得不到回应后,有人开始叫他“丑八怪”“死怪物”,懂两句成语的人会说他是“老牛吃嫩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声音整整持续了一年,渐渐地,小斯变成了老斯。一年后那个女生转学了,再过了一个月,老斯退学了。
那年以后,我继续读书,老斯做了建筑工人,但我们却再次成为朋友,他给我讲他正在经历的操蛋人生和不幸婚姻。老斯从十六岁开始相亲,他家境尚算殷实,但女方一听是个毁容的,都是不愿,有几个残疾的倒是愿意,老斯自己又不肯。选来选去终于选到一个智力稍逊容貌尚可的女生,老斯父母都点了头,老斯却始终坚持不肯,他说:“我怎么能跟一个连买馒头算账都费劲的女人过一辈子呢?”
如此又拖了四五年,再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老斯终于妥协,然后成婚生女。
我读高二那年学校里在建新的教学楼,某天去食堂的路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追随着走过去,犹豫地喊道:“钟离斯?”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咧开厚嘴唇,我第一次发现他那张脸和小时候一样熟悉亲切,他满脸灰尘,额头上都是汗水,从头到脚一身泥垢。我们来不及说话,他便投入工作。
回寝室的路上,我看到老斯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盒饭,一些工友正席地躺在树荫里睡午觉。他吃得很香,完全没有发现我注视的目光,我像很多人一样路过他的身旁,只是走得稍微缓慢。
事后他跟我说:
“你们学校真漂亮。”我们为那个漂亮的学校喝了一杯,之后说起小时候他在巷子里堵我的事,他跟我说,他本以为我见到他的样子会第一个伸手去抱他,可是我只会怕得哇哇大哭,那年冬天他希望扒开我的双眼让我看清楚他的脸。在知道当时的我以为“他要抠瞎我双眼”的想法后,他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哭了,接着喝掉了剩下的半杯白酒。
春夏秋冬的日子,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度过,但我依然陆陆续续听到他的消息,我知道他有了外遇,对方是个寡妇,他工地上得来的钱大部分都贴补给她,剩下一部分留给家里。又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个寡妇就是当年那个女孩儿,他说:“当时只有她一个人愿意跟我说话。”
题图 | 图片来自《燃烧》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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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被火吞噬的友情,勇气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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