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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导演忻钰坤:在电影院里感受沉重是有意义的
临近《暴裂无声》上映的时候,再见到忻钰坤,他比上一部《心迷宫》时瘦了许多。倒不是拍电影累瘦的,是电影拍完要跟宋洋、姜武、谭卓等职业演员们站在一起宣传给了他减肥的动力。这大概是导演的玩笑话,不过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两部作品在手的忻钰坤,已经是一个有口碑、招牌和业界认可的“成熟导演”了。
导演忻钰坤在一些评价里,忻钰坤起点颇高,事业顺遂,作为中国青年电影生力军品牌的FIRST电影节将他作为嫡系招牌倾力推荐培养;第一部小成本电影口碑票房双收成为一代青年导演中的“领军人物”;第二部电影得到良好的业内资源,得以随心所欲施展自己在影像上的抱负。
事实上,他也经历长时间的“蛰伏”,靠老婆养活的日子里,被朋友们调侃拥有“李安般的电影人生”,一本李安的《十年一觉电影梦》也曾是他心理上的安慰和支柱。从2001年为电影远走他乡的17岁,到真正拍上电影的2013年,他自己摸爬滚打了十二年。也许是因为有够多的时间用于沉浮,思考自己的创作,观察整个行业,忻钰坤对于自己的电影道路看得十分清楚。
《心迷宫》成功后,他也被热闹的电影市场所“拥抱”,接触到众多的资本和片方,其中也不乏热门的大IP项目。摇摆的过程是他觉得自己经历的“最好也最坏”的事情,“和这些公司、项目的接触,让我看清楚,其实我想象中的这种推开大门就是一马平川、可以真正进入行业里驰骋的状态是不存在的。推开门之后是更密的森林、更多的陷阱。我很快退回来一步,我知道我想做什么。”
他回到自己的“初心”,《暴裂无声》是他的第一个长片电影剧本。创作早于《心迷宫》,包头矿山的故事,影影绰绰都是他成长中见闻的痕迹。他用更成熟更考究的电影语言编排了一个人性幽深世情沉重的故事,不是《心迷宫》式玩结构的烧脑,但依然埋伏下众多需要观众抽丝剥茧的伏笔和隐喻。路演中他留意观众的问题,一些影迷的理解让他仿佛找到知音般的高兴,也遭遇到一些“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奇怪的问题”,“希望观众在感受力上是不断增加的,增加的前提是能够看更多引发思考的好电影,我觉得《暴裂无声》算一个。”
忻钰坤说,如今的电影里太多浅薄的、所见即所得的感官,而他想启发观众对于电影的主动思考,“如果把所有的疑问在电影里解决了,观众走出电影院就没印象。我有另外更大的主题想表达,但这个让观众慢慢探究。在结尾的时候,发现叙事断掉了,没有给出答案,但是顺着导演给出的线索再纵深往下一挖,你会发现导演通过视听手法构建的拼图,你一一摘出来后,最后你拼出来的那个图景会远远比你在叙事层面得出的更壮观,更震撼人心。”
而这也是忻钰坤的电影观。
主演宋洋、导演忻钰坤【对话】
暴裂又无声,贴近人物的真实状态
澎湃新闻:这是你严格意义上来说的第一个长片剧本,为什么第一次创作会选择这样的题材?
忻钰坤:在最早创作之初,我那时候差不多是也二十七八岁了,就想在30岁之前去努力完成一次独立的创作,看自己是否有机会能够进入这个行业。所以就闷头想要去写剧本。一开始觉得一定要写跟自己生命体验或者跟自己成长经历有关的一个故事。但我自己的经历其实没什么大意思,所以就想到我们老家矿山里听到很多有趣的奇形怪状的事。在挖掘的过程中,我会发现作为案例的新闻事件,都是特别简单的一个利益的撕扯,看多了你觉得没有人在意撕扯背后给土地或者社会带来的问题。
澎湃新闻:第一部电影,从《殡棺》改成《心迷宫》,《暴裂无声》之前也有好几个名字,为什么你老喜欢改自己电影的名字?
忻钰坤:《心迷宫》的时候,当时是完全不懂片名在最终电影宣发的环节的时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信息。但现在会知道,比如说最早的剧本阶段不要自己绞尽脑子去想了,因为它将来一定会改名字,所以起一个早期主创看到都很快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气场的故事就可以。这个电影(《暴裂无声》)一开始有很多外景和野外追逐的戏,所以叫《山野追踪》,后来改名叫《恶·人》,因为电影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阴暗面。但是当我们这个名字去提交报审,发现这个名字已经被另外一个立项项目用了。之后开会讨论,觉得可能“无声”会特别贴合张保民这个人物。而且其实徐文杰和昌万年也有属于他们的无声时刻,这是内心的动力不一样。那“暴裂”呢,是影片外化呈现的时候,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挺大的差异,但又贴合电影每个人物切实的状态,我们希望观众好奇这背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澎湃新闻:这次电影感会比上一次强很多,这是在吸取了上次经验之后,有意强化的部分吗?忻钰坤:确实是在《心迷宫》的时候,我们预算非常有限,筹备拍摄计划的时候就知道,它最大的力气是花在叙事,构建在故事上,要做到更多没有办法,无论是光线布景设备,都没办法做到。加上我们必须要用实景去拍,就意味着可以改善的空间很小。所以即便当时我自己知道好的电影是什么样的,这种质感是什么样的标准,当时我也没办法。但是《暴裂无声》确实在这方面考究了很多,我知道我除了在讲个好故事之外,我应该尽量保持向我认定的标准去靠拢。
澎湃新闻:将男主设置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是有意为了让镜头有更多的叙述空间,而不要让台词抢戏吗?
忻钰坤:这倒不是。最早还不是这么去设计的,这个人物在前期搞剧本的时候还是有台词,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挺沉默的,后来干脆就想设置得再极端一点,让他的这种大的肢体冲突更自然。因为他就是不愿意说话,又不能把它简单设计成为一个残障,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一些聋哑人其实还是有表达的欲望,他们可以主动选择文字或者是手语。但是宋洋这个角色是主动选择放弃语言。
在电影院感受沉重是有意义的事
澎湃新闻:电影的结局争议也挺大的,很多影迷觉得过于直白的结局会削弱电影的力量感,你是怎么考虑的?
忻钰坤:当大家这么问的时候,我心里还蛮开心的,因为我知道观众的理解力、感受力在增加,这也得益于大家平时看更好的电影的积累。
我做了《心迷宫》之后,看很多的评论,跟很多朋友交流,发现观众是不太一样的,有的人会觉得你讲太多没有留白,有的人觉得你讲太少我没看懂。所以在做这个剧本的时候,我知道我最后的目的,不是让观众参与来完成叙事上的完整呈现,而是在主题上,我需要让看的人知道孩子的死是为什么。他的牺牲是因为所有的这些人,包括孩子代表的意义,最后会希望主题升华的空间无限的喷薄出来,而不是仅仅的孩子死了,被他俩杀了,这很简单。
如果要关注到最后被击中那一瞬间,就必须是因为对剧情有一个基本的了解。最后在文本层面,我希望它能在炸山以后,在视觉层面再多一次提醒。如果观众对结尾是一个特含糊、模糊的猜测的话,那我宁可放弃一些和观众玩捉迷藏的乐趣,再给一些信息,让你对孩子死的一瞬间的那种情景稍微有印象,但又不是一个绝对的直观的、真实的东西,就是再往前推你一点。
澎湃新闻:去年FIRST影展第一次很多人看过《暴裂无声》后都给出一个评价,说“忻钰坤成熟了”,你自己怎么评价这种“成熟”?忻钰坤:他们所谓的“成熟”在当时语境里面,就是认为你的视觉的呈现,包括视听电影质感的这种东西更完善。不过接着上一个问题说,我觉得如果说我是记者,我会直接问你是不是妥协?我会觉得我真的、发自内心的来讲,我更在意的是和观众的互动,我的电影观就是这样,我希望让更多的观众能够理解,能够明白在这个过程中有这种互动的感觉。所以到最后,如果我觉得这样的一个处理,能够让观众被我最后的设置而击中的话,我会为此去做一些让步。我希望确保最大程度的有效的击中。
澎湃新闻:两次电影表达的主题都挺黑暗的,今天很多人看电影的诉求是“寻开心”,不愿意看沉重的东西,作为创作者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忻钰坤:人性是复杂的,我们要承认有阴暗面的存在。电影给了两个小时,给你一个机会去触碰黑暗,深入深渊,但最后你会安全地回到座位上,这样的一个体验还是蛮珍贵蛮少见的。而这样的体验还会增加你的感受力。我觉得,它会给你经验,在你以后的人生中遇到未知的时候,你不会很彷徨,因为你曾经在电影里有过这样的游历。你知道这背后带来什么样的牺牲和代价。能够到电影院里感受沉重也是蛮有意义的经历。
撕掉叙事标签,回归电影初心
澎湃新闻:《心迷宫》作为处女作就被捧到了一个挺高的位置,对于一个新人导演来说,对后续的创作是不是一种压力?
忻钰坤:所有的压力,从《暴裂无声》剧本写作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观众给导演贴了一个标签,它一定是在复杂叙事的,导演应该非常擅长这种结构,应该是要拍个《心迷宫2.0》。这可能很顺理成章的规律。但是我自己知道,其实《暴裂无声》创作在《心迷宫》之前,所以它不是一种迭代的作品。它的故事本身也不适合复杂叙事。而且今后拍电影的路还很长,其实电影都会不太一样,就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个标签撕掉。对观众来说,到底是烧脑的成分要更重,还是在电影中呈现你的本心,一个创作初衷。
澎湃新闻:听说有很多大公司在《心迷宫》之后就找到你,给了你很多剧本挑选,在面对各种选择的时候,有没有一些摇摆和困惑的?
忻钰坤:中间是有一个比较摇摆和困惑过程,也真的跟很多的公司接触,他们也给我看他们的项目。但没有一个是我特别有兴趣的,同时你会发现其实你接触到工业系统,在这个系统里面,它未必需要你表达,你只要完成它的品牌就好了。我突然觉得其实是个双向选择,也需要明白对方想要什么。作为新导演,我也未必有那么强的掌控力,对我自己的一个成长和我自己热爱的事业,还是希望用最有把握的方式,表达最有表达欲的故事。
澎湃新闻:你的导演生涯其实算“逆袭”的励志故事了,对于自己的艺术道路或者说职业生涯有一个什么样的思考?忻钰坤:昨天有一个记者,他们的两个问题,虽然我觉得很怪,但从另外一个层面,看到了很多大家对于“成功”的固有认知。他问我在北京开什么车?我说我没有车。然后问我买房子没?我说没有买,我房东最近还涨我房租。
我觉得电影创意,其实并没有围绕着可能旁人关注的那些电影之外的东西而改变。我就觉得,今天我自己在电影里头的状态特别好。《心迷宫》是我排除万难拍了一个自己想拍的电影。得到成绩以后,就很有自信继续后面的创作。我也可以说有些东西是幸运,有些是我应得的,因为我之前确实在非常低迷的状态里面磨砺了很多。到最后拯救我的,并不是我的妥协或者是电影之外的东西,那种诉求和欲望,就是说我心里要做我喜欢的事。
这之后《暴裂无声》,也让我有那么一段短暂的徘徊,但我又在最后时刻选择了我当时拍《心迷宫》的心态,就回到自己,我觉得这点应该是对自己很大肯定。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很大的信心,但近来通过不断的路演,得到观众反馈,知道观众喜欢这样的电影,从中肯定了我自己努力的价值。我觉得太好了,这就是当导演最幸福的事。我在后面创作里面,会尽量去保持这样一个状态,不会走偏,往俗了说就是“不忘初心”。
澎湃新闻:前面你提到了一个“电影观”,你自己的电影观是怎么样的?
忻钰坤:我自己的电影观是,我的电影应该要层次很丰富,它第一层应该有好的表演,精彩的故事,甚至于可能在视觉上的一个奇观,比较关注观影的愉悦或者趣味。再下一层,一定不能空了没东西,就都是表面。我觉得电影应该嵌入某种主题,这个主题来自于创作者身边的环境、来自于社会,或者来自于更大的一个东西。观众对故事的诉求这个层面是最基本的,大家希望通过一个故事来理解或者了解他不了解的东西,并且可能在心里面得到更多。这是我认为电影必须要有的一个环节。在之后作为年轻导演,我也希望可以在电影的视听语言层面做一些拓展,做一些尝试,让整个电影不断地有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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