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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就业:更脆弱还是更平等?
在2022年10月16日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新就业形态”表述首次出现在报告中。
报告明确指出:完善促进创业带动就业的保障制度,支持和规范发展新就业形态。健全劳动法律法规,完善劳动关系协商协调机制,完善劳动者权益保障制度,加强灵活就业和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
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中,新就业形态愈发频繁地走进我们的视野。
购物上电商,出行乘坐网约车,吃饭点外卖——现代人的衣食住行,都已经与新就业形态深度绑定。与此同时,一批人做起了数字游民,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有网络,他们就能随时把自己的技能变现。
新就业形态冲击着传统劳动力市场,也带来了新机遇。据统计,截至2021年底,我国灵活就业人员已经达到了2亿人左右。
张成刚现任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主任,是就业市场的长期研究者、观察者,也是对中国新就业形态最具洞见的青年学者之一,在张成刚看来,新就业形态是数字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一种积极的变革。
近日,我们和他聊了聊零工经济、就业难、以及新就业形态对传统职业的冲击,并请他从政策制定的角度谈了谈如何解放“困在算法里骑手”,个体又如何在新就业潮流中自处。
受访者:张成刚
边码故事:我们最近频繁地提到“新就业形态”这个词,新就业形态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近几年中国出现的新就业形态主要有哪些类型?
张成刚:2015年,我开始关注新就业形态。随着数字技术的进步,新的经济模式和岗位随之而来,新就业形态就是对这一类新业态中就业模式的统称。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就业形态变化得非常快,它们快速地出现,又迅速迭代消失。
目前在劳动力市场上比较稳定、并且规模较大的新形态就业者主要有三类:一类是和电商平台的发展密切相关的,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电商平台就业,主要包含了在各类电商平台上开网店的创业者以及围绕网店运行的相关从业者。
第二类是分享经济平台上的劳动者。2016年左右,分享经济平台开始在劳动力市场上大规模出现,像滴滴这样的网约车平台,还有美团这样的外卖骑手平台,都属于分享经济平台。
第三类是借由平台接活的自由职业者。劳动者可以在猪八戒、一品威客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平台上接单,也可以自己发包,然后去找一些活干。
边码故事:其实就是零工经济。
张成刚:零工这个词含义很丰富。国外把零工经济叫gig economy,其实就是指劳动者在各种数字经济平台上接杂活的劳动方式,数字平台是gig economy的组织方。
但是我们国家传统上其实还有另一个零工市场,存在于各个城市的线下的人力资源市场之中。
边码故事:比如说天桥下面。
张成刚: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中国的零工市场指的其实是天桥下面、或者马路边的非正规的劳动力市场。只有通过数字平台就业的,我们才在政策层面称为新就业形态。
我们刚才提到我国的新就业形态主要可以分成三类,它们各有特点。
电商平台的特点是,它是一个复杂丰富的生态系统。在电商平台上,除了开网店的商户,还有物流服务、营销服务、网店装修、模特拍照等等,这一系列和网店相关的服务共同构成了一个生态系统,这里面不断有新的岗位产生,也不断有岗位消失。
图│新就业形态暑期社会实践小组走访数字平台企业
第二种是分享经济平台,分享经济可以视作是一个新的组织模式。新的组织模式是什么意思呢?以前我们是通过企业来对劳动力要素进行组织,但如今有了数字技术的赋能,我们可以在更大范围内,以更快的速度对劳动者和他的需求进行匹配。在这种组织模式下,平台可以给劳动者提供信用保障和完成这笔交易所需要的各种背书,这样的赋能机制使得劳动者和需求者之间的交易能更高效地完成。
第三类自由职业者平台是和创业紧密联系的。有很多的自由职业者借由平台,从一个单打独斗的状态逐渐变成创业者,发展成为一家小公司。比如说,我们在猪八戒平台上就能看到很多自由职业者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边码故事:在新就业形态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很多新职业,比如说人工智能训练师、数据标记员、网约车司机。作为职业大典的评委之一,您如何看待这些新职业呢?它们是不是有长期的价值,还是说只是昙花一现?
张成刚:从2019年开始,人社部每年都要发布一次新职业名录作为职业大典的增补。我们一年会评审四五百个新职业,在其中筛选出发展较为成熟、稳定、成规模的新职业,纳入职业大典,并且制定相应的职业技能等级和职业技能标准。那么这些代表着这个职业变得成熟了。那么既然是一个成熟的职业,就会有更多的人愿意进来从事这个职业。这个其实是对促进就业是有比较大的作用的。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发布了5批共70多个这样的新职业,其中和新就业形态相关的有网约配送员(外卖员)和互联网营销师,以及网约车驾驶员(工种)
这些新职业其实代表的是我们经济社会的发展前沿,以及产业发展的一个方向,你提到的数据标记员、人工智能训练师等等这些其实都是和我们的产业发展密切相关的。
边码故事:哪些领域容易产生新职业呢?
张成刚:主要有三个领域。第一个是数字经济领域,第二个是智能制造领域,第三个是我们的社会发展相关的领域——比如近些年产生的和老龄社会相关的新职业,和疫情相关的、公共卫生管理方面有关的新职业。
当然,新职业是需要符合一定硬性条件的。比如说在技能上要和现有的职业有一定差异,要有至少10万人的从业者规模。此外还要考虑我们的产业发展趋势以及社会的需要,比如说城市管理网格员,这个是和我们基层治理密切相关的,再比如说区块链工程技术人员,这是和我们的数字经济发展密切相关的。我们既要考虑这些硬性的条件,也要在此基础上社会需求。
边码故事:新技术会促进就业,也会取代一些原有的岗位。比如在网约车之前,我们也还是有出租车,但网约车出现之后,出租司机就变少了。新技术带来的新职业其实也在冲击原有的岗位,这是不是一种不稳定因素?
张成刚:衣食住行,这些都属于基本的生活需求,再往前推,我们坐人力黄包车,然后是出租车,现在是网约车。对于消费者来说,在这个迭代过程中,他能够享受到的价值是在不断提升的。网约车不仅实现了信息高速交互,在安全方面也做了很多的设计,消费者虽然使用的是相同的服务,却能享受到不同的价值。我记得在没有网约车的时候我在北京打车,最长的一次等了40分钟,在12月寒风中的北京街头,一辆一辆的出租车从我面前经过,它们就是不停。后来有了网约车之后,打车就变得很方便了。所以它其实是社会的一个进步。
边码故事:您之前提到,新就业形态的一大特点是劳动者可以自由进出,自由进出就是一个绝对的好事吗?劳动者会不会因此而缺乏保障?
张成刚:首先我们要搞清楚劳动者保障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那么在我们现代市场经济下,对劳动者的保障的初衷是,一是保障劳动者基本生存权利,即不能由市场来决定人的生死。
也就是说,如果劳动者人数众多,处于激烈的彼此竞争中,企业不可以无限压低劳动者的生存条件——我们要对劳动者的基本工作条件进行一些约束,保障劳动者基本的生存权利。二是出于社会公平,劳动者在和资本的博弈中往往处于劣势,因此要通过法律、集体组织等方式提升劳动者的议价能力。
在我们国家,劳资双方的博弈是由劳动法、社会保险法等法律来调节的。但现行的这套法律体系是以劳动关系的建立作为前提的,而新就业形态中有很多现行法律体系未确定的因素:谁是用工单位?谁是主体?劳资之间有没有劳动关系?用工单位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其实在过去的研究当中,我发现平台企业还是非常愿意承担社会责任,提升劳动者的保障水平。一些平台已经开始采取市场化的形式,比如给劳动者购买商业保险,来应对职业伤害问题。其实这些保障除了保护了劳动者,也保护了平台本身,让交易能更顺利地完成。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给平台一些时间,让市场逐步形成保障体系。
图│专家学者到贵州省织金县调研当地外卖骑手发展情况
边码故事:在研究中,您有发现某一类群体更倾向于选择新就业形态吗?
张成刚:新就业形态是一个你可以自由进出的劳动市场,你想干就可以干,不想干可以离开,几乎没有成本损失。我们观察到,在新就业形态中留下来的很多是弱势的劳动力群体。
先说性别差异。我们发现在外卖平台,骑手工资的性别差异要小于现实当中劳动力市场的性别差异。现实当中性别工资差异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歧视,歧视的来源有三个,雇主歧视、雇员歧视和消费者歧视。但是外卖平台是用算法去分配订单,而不是由雇主分配,对吧,算法它不太在乎你是男性还是女。
我们还中心之前还做过一个数字经济领域女性的就业创业报告,我们发现在互联网行业,女性的创业意愿是高于男性的。一方面,平台让女性就业时间更灵活。我们看到很多家庭主妇在做微商,做直播,做云客服,新就业形态其实给这些女性创造了平衡工作和家庭的机会。另一方面,我们还看到职业性别隔离在下降。一些传统上由男性主导的职业,现在由于平台的赋能,女性可以更简单地进入。
边码故事:有很多人都在担心一个问题,算法发展到极致,会不会把我们带进一种赛博朋克式的、高技术低生活的未来?比如说“困在算法里”的外卖骑手,这种处境的人会不会越来越多?
张成刚:我理解你的意思,其实这种对于机器的恐惧不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的,而是从工业时代开始的。当时有一群人叫卢德分子,他们觉得机器的存在让人们生活变得更差,所以他们就去破坏机器。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今天的数字经济革命,其实劳动者的自由程度和岗位的丰富性都是在不断提升的。
当然你说的这种情况,很多学者也表达了类似的担忧。比如《未来简史》里也提到了,“技术进步让99%的人类变得无用”,这是一种对未来很悲观的想象,但是一方面,技术进步的趋势很难阻挡,机器的发展、人工智能的发展、生产率的提升、这些要素对于劳动力的替代……这个趋势是阻止不了的,我们只能选择顺应趋势,另一方面,人类面对技术进步也可以做出选择。劳动者可以选择不会被替代的工作岗位,尽量向不会被技术替代的方向去靠拢。
边码故事:其实理想的状态是,生产力的发展把我们从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那您觉得在未来,有发展潜力的新职业是什么样的职业?
张成刚:有人会说,这一次的数字革命和以前不一样,因为它不仅替代了人的体力,还替代了一部分的智力,是吧?没错,新技术一定会替代一部分原有的岗位,但是从数据上看,劳动力市场的岗位需求是总体增加的,这至少说明我们暂时不需要担心被算法抢了工作,我们作为普通劳动者,要担心的可能是你所处的那个位置是更容易被替代的还是无法被替代的。你可以看15年前,交易所里面人头攒动,都是交易员在工作,但是到了5年前,交易所里就空荡荡的了,机器人取代了大部分的交易员。
其实现在还是有大量的工作是没有办法被机器替代的,无论是成本的原因还是技术的原因。我可以举两个我调研中遇到的例子,清河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羊绒衫生产地,羊绒衫的袖子和衣身是需要缝起来的。
缝这件事情只能人来干,而且需要手指的灵活、眼神敏锐,所以大部分工人都是年轻女性。还有河北的青龙县,青龙县是板栗之乡,板栗再加工之前需要拿刀划开一个口子,在中间划一下这个动作只能人工做,因为板栗的大小不一样。
你要思考你的岗位、你的技术,到底是不是容易被替代的?我认为,在我们现有的岗位当中,越贴近于人的特点的岗位就越不容易被替代,工作流程越标准、越机械,就越容易被替代。
失业率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它不仅仅和技术相关,还和经济环境、经济周期有关。
边码故事:所以总体来讲,您对新就业形态的判断是什么?
张成刚:我还是觉得,新就业形态是非常积极的,是社会的一个进步,同时也是劳动力市场未来变革的重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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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速递
近日,国内第一本系统讨论中国新就业形态发展的专著,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主任张成刚博士写作的《就业变革:数字商业与中国新就业形态》一书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本书以作者完成的国际劳工组织报告为蓝本,讨论了中国新就业形态的趋势和现状、中国新就业形态的类型和特点、典型数字商业模式的工作特征、新就业形态劳动争议等主题。
原标题:《新就业:更脆弱还是更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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