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在湖南新田大火里的消防员

文 | 李晓芳 杨东海

编辑 | 王一然

战场

10月20日20时55分，消防员蔡茂强在朋友圈发了最后一张照片，是他随队坐车刚到湖南地界时拍的，配文“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高速公路中央的指示牌上写着“欢迎您来到湖南”。有朋友在评论区问他干啥去了，蔡茂强回复道“打火”。23日的凌晨0时7分，这位朋友再次在评论区留言“兄弟这不是真的”，但这次他没有再等到蔡茂强的回复。

●蔡茂强的最后一条朋友圈。讲述者供图

新田的大火已经烧了好几天。参与灭火的当地村民田翔回忆，火大约是在10月17日下午三四点左右烧起来的，不远处的天空灰蒙蒙的，“但又不像是雾霾。”起火点在新田县门楼下乡，这里多山，森林覆盖率高达85%，田地少，村民大多以种植药材为生。

下午，村民和政府就一起挖开了一条几十米宽的隔离带，然而并不起作用。田翔说，“主要那两天都在刮风，而且我们这里已经好几个月没下过雨了。”根据当地天气预报，10月17、18日，门楼下乡风力3—4级，借着大风，火势迅速蔓延。

当天晚上，邻近几个村庄开始循环广播，大火越过隔离带，向山脚的居民区蔓延，所有村民必须全部撤离。有人后来在灭火后回到了村庄，只看到一片废墟，红砖墙被熏得漆黑，匆忙遗留下的鸡笼烧成了碎屑，一辆摩托车烧得只剩骨架和车头。

10月20日，有当地居民拍下视频，山火像是一路烧到了天边，“一片红，到处都是火。”据极目新闻报道，长沙、衡阳、四川等地的武警、消防力量都到了现场增援，共有超过4000人在一线扑救山火。

24岁的蔡云华在这天看到发小蔡茂强的朋友圈，定位在贵州。他和蔡茂强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在评论区问了一嘴，蔡茂强给他回了一个视频电话，说自己要去湖南。蔡云华不知道湖南发生了山火，以为好朋友只是去参加培训，“就没有跟他多说说注意安全，以往（他）出任务都会提醒几句。”他后来想起，总感到内疚。

蔡云华记得这个最后的视频通话里，蔡茂强乐呵呵的，一直在笑，和过去一模一样。

蔡茂强今年23岁，三年前，进入四川森林消防总队汶川县中队时，脸上还带一点青涩和稚气。但他很快磨练成为一名优秀的消防队员，工作至今共参加森林草原灭火14次，综合救援任务6次。今年8月重庆缙云山发生山火，他同样参与支援，还因表现良好，得到一次嘉奖。

●参加重庆火灾救援时，蔡茂强在路边吃饭。讲述者供图

过去上火场出任务，蔡茂强对父母几乎不提，怕他们担心。但前往湖南新田县扑救山火之前，他的母亲回忆，“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就讲了。”母亲回忆，中途儿子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他忙着上山打火，匆匆聊了两句，电话挂了。这是母子俩最后一次通话。

10月21日上午9点多，蔡茂强和战友们接到任务，新田县山上明火已经大致扑灭，需要消防员上山将细小的火星弄灭，防止复燃。和他们一起上山的，还有来自湖南怀化中坡国家森林公园的几名护林防火员。

根据官方通报，意外发生在灭火过程中，蔡茂强所处地前方位置突然出现爆燃，为了掩护后方队友撤离，蔡茂强用水枪压制着火势。被大火袭击倒下之后，队友忍着伤痛折回，将蔡茂强拖了出来。和蔡茂强一起倒下的，还有同样留在后方，掩护队友撤离的一位怀化护林防火员，叫肖建强。

肖建强43岁，是一名退役军人，有26年的林场工作经验。工作和生活中，他总充当着那个照顾所有人的角色。家里的亲戚说，有时一大家人上山野餐，他特别勤快，包揽一切准备和善后工作，“我们都很喜欢他。”

在新华社的采访里，一位同事提到肖建强，想起那天上山，“他挑了一个最重的包，起码有四五十斤重，里面装了足足四条水带。”发生爆燃时，他猛推了一把身边的扑火队员，喊着“快跑”！他留在最后，被大火扑倒。

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两个可爱的女儿，一个12岁，一个8岁。得知父亲牺牲的消息，大女儿把自己关进了厕所，再出来时，虎口被自己掐烂了。

另据上游新闻30日最新消息，那天一起上山的另一位重庆籍消防员冯坪坪，同样在掩护队友撤离时被严重烧伤，经过几天全力救治，还是不幸牺牲。他只有24岁。就在九月份，他还参与了沪定地震的救援行动，一周时间里瘦了10多斤。

●蔡茂强（右一）参加灭火任务时与战友合照。讲述者供图

害怕风的人

朋友们提起蔡茂强，总会想起他的笑容，嘴一咧，不算大的眼睛一眯，露出一排白牙。在大家印象里，他开朗、阳光，特别是想到他的成长经历，那些笑容就更显珍贵难得。

蔡茂强出生在汶川县萝卜寨，这里海拔2000多米，被称为“云朵上的羌寨”。2007年，萝卜寨开发旅游项目，蔡茂强的父母也把房子改建成农家乐，试图添补些收入。但一天夜里，家里起火，最后整个家都烧没了。蔡云华记得，那时蔡茂强和弟弟才七八岁，“裹着棉被蹲在地上哭。”

父母刚重建好房子，第二年就遇上了汶川大地震。据媒体报道，萝卜寨距离震中仅5公里，遭到严重损坏，全貌基本被毁。新家和这个有着四千余年历史的古老村寨一起倒下了。赶来救援的武警冲进废墟把蔡茂强一家救了出来。后来，政府帮助重建，蔡茂强一家下山了，慢慢在汶川县城做些小生意，最终定居。然而前几年，汶川发生泥石流，又将这一家人的屋子冲走了一半。

另一位和蔡茂强一块长大的好朋友罗月说，发生过那么多次事故，“蔡茂强和他家人却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还是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罗月记得，小时候蔡茂强总说长大想进部队，或者做消防员。“这都是能帮助人的工作。”中专毕业，蔡茂强看到消防队的招聘，动了念头，立马报名参加。

罗月有时碰见蔡茂强在县城的街道上训练、跑步，看着他满头大汗地折返跑，或是背着半人高的装备负重前行，满脸通红，“很心疼。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辛苦，也没有说放弃。”他也很少跟朋友们说火场上可能面临的危险，“他总是很阳光，怕我们担心。”罗月有些哽咽。

●蔡茂强与战友们在休息。讲述者供图

与蔡茂强同龄的袁文知道，火场就是消防员们的战场。他也是汶川人，曾经和蔡茂强一起接受训练，两人后来一个留在了汶川，一个去了杭州，但相同的经历和背景还是让两人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在袁文面前，蔡茂强偶尔会吐槽工作训练太累了，躺下了就不想起来。袁文也会跟他讲自己的训练内容，两个年轻人会互相比一比训练强度，“吐槽完了，第二天接着干。”

作为一名城市消防员，袁文需要处理各种奇怪又危险的任务，爬高楼，钻管道，无一不包。但最让他担心害怕的，还是处理火灾现场。“我们每去一个地方，都是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很多火灾现场还是高楼，或者是违章搭建的建筑物，进去后都是不熟悉的场景，意外突发情况就会增多。”

袁文介绍，“城市着火，首先你可以明确面积范围，寻找火点。室内每个楼层还会配备消防器材等等。”但蔡茂强每次面对的山火，是更危险又多变的。“山火烧起来，它的面积不会只局限在一块地方的。附近有太多可燃物了，木材、树叶，都是可以引发第二次燃烧的。”袁文解释。

还有风，让所有消防员都感到头痛棘手的风，“你不知道风向什么时候突然会变，换一个方向，还在前方燃烧的火，可能就会从你后头包过来，跑都跑不掉。”

他和蔡茂强都知道，每次出任务，自己面对的最坏结果可能是什么。两个人能做的，也只是叮嘱好友一句，“注意安全。”

袁文坦承，不是没有过想放弃的时候。有时闲聊，他们会讨论，要不要出去创业，做点小生意。“但这几年各行各业都不好做。我们现在的工作虽然累，也有危险，但至少每个月有固定的生活保障。所以很快就打消念头了。”

训练太累的时候，从火场撤下，“满头满脸、甚至鼻孔里都能搓出两斤灰”的时候，蔡茂强会问他，消防员这份工作的意义是什么？袁文记得，自己的回答是，为了那份信仰。他说，“消防员的宗旨就是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蔡茂强也是以这条宗旨来要求自己的。一位重庆小伙还记得自己和蔡茂强的一面之缘。8月的缙云山大火，蔡茂强跟着队伍支援重庆。缙云山坡陡且斜，车辆全开不过去，只能靠人力一点点搬运物资。他扛着一件矿泉水，迎面遇上一位消防员，侧着身子，一点点往坡下挪。

那位消防员脸上全是黑灰，整张脸只露出一点白色眼仁，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火场下来的。他上前搭话表示感谢，那位消防员很开朗，笑出白牙，说“这是他的工作和职责”。两人在陡坡上约定，下次到重庆，要一块吃顿火锅。消防员告诉他，自己叫蔡茂强。

穿“铠甲”的年轻人回家了

蔡茂强的父亲在10月22日接到电话，只让他先出门。他原本已经睡下，披上外套下楼，看到一排穿着橙色防火服的消防员，还有站在前面的领导。他一下猜到了，软着腿走完所有台阶。

蔡茂强的母亲前几天刚做完胆结石手术，伤口还没愈合，因为伤心几次崩裂，又住进了医院。好友罗月有时甚至不忍心去医院探望，“她看到我们这群朋友，就会想起蔡茂强，就忍不住哭。”她有一次看到那个瞬间老了好几岁的母亲，转过头去，悄悄用衣袖擦了眼泪。

10月23日，蔡茂强的弟弟用哥哥的微信发出讣告：“哥哥真的不在了，虽然都不愿意相信，但是已经成为了事实，他是英雄。”

在湖南新田，人们从短视频平台上看到消息，自发地赶来送别。大家穿着白衣，带上黄菊，在手上串起白色绒花，拉起黑白色的挽联和横幅，一条横幅上写着，“我们送您回家。”许多人哭了起来。

蔡茂强曾在社交平台发布与女朋友的合照，“希望我永远是你的软肋。”照片里，女生折膝跃起，手环扣在他的双肩，他用双手将女生稳稳托住，背后是云雾笼罩着的远山，那大概是蔡茂强在打火救援里见过次数最多的景。

“把心爱的女孩娶回家，说到做到。”女友在那晚的评论区留言道。蔡茂强读中专时，2018年初，他们正式在一起，已有四年半多，感情很好，相熟的朋友碰见他们，总看到两人手牵着手，亲密得如同连体婴。他们本来打算明年结婚。在这次出任务前，两人还曾到成都都江堰看了婚房，打算以后在那生活。

●人们赶来汶川博物馆参加蔡茂强的悼念仪式。讲述者供图

家人捧着蔡茂强的骨灰，在10月26日抵达汶川，回到了故乡。哭声、人群、追悼横幅，将九千多平米的汶川博物馆紧紧围住，弟弟抱着蔡茂强的骨灰盒下了车，表哥抱着遗像，迎接的战士们站成两排，脱帽，敬礼。有人用四川话高声喊道：“蔡茂强回来喽！蔡茂强到家喽！”

当天晚上，汶川下起了暴雨，一场在新田没有等到的雨。蔡茂强的妹妹发视频写道：今天汶川下了好大的雨，如果这场大雨下在21号的新田县，你是不是就能带着胜利，安全回家了？

大雨下到了第二天早上，水雾从石缝和树丛中钻了出来，爬得到处都是。落葬时，烈士陵园被笼罩在水雾中，雾蒙蒙一片。不断有哭声传来。

牺牲者肖建强的骨灰也回到了怀化，但怀化正处于疫情封控期，他的家人还不能为他举办悼念仪式。另一位牺牲消防员冯坪坪的棺椁在30日下午回到了重庆永川，当地人们自发赶来为他送别。三人后来被批准为烈士，蔡茂强、冯坪坪被追记个人一等功。

从得知消息开始，罗月就睡不好，夜里机械地刷着各种平台，试图看到更多有关蔡茂强的消息。她不希望朋友悄无声息地逝去。散落在各地工作的朋友都纷纷回到了汶川。罗月每天下班，都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他们会聊起有关蔡茂强的共同记忆。

有人想起几个月前休假回家，和蔡茂强吃了一顿火锅，没有人想到会有意外这件事，他们约着下次还要去吃最正宗的四川火锅；有人说，蔡茂强进了消防队变化真大，小时候还是个上树掏鸟的调皮孩子，现在每个月的工资会先拿一半给父母，休假了先帮着父母料理家里的果树，再和朋友们出去爬山、野餐；还有人说不下去，默默落下的眼泪混进了手里的酒杯。

罗月想起的，是一件很小的事。那是在初中，蔡茂强和班上一个同学起了矛盾，班主任说班级团队意识不强，让班上所有人到操场蹲马步，跳蛙跳。她记得，那天腿真疼啊。他们几个朋友就坐在操场上互相按腿，一按又疼得忍不住笑出来。那时，蔡茂强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他还没进消防队，永远笑嘻嘻的。

或许，我们能从今年八月末晚上，发现这个年轻消防员历经多次险情后的一些清醒与决然，在参加重庆火灾救援的照片下，他写道：哪有什么钢铁侠，只是一群年轻人穿了一身铠甲。

（除蔡茂强、肖建强、冯坪坪外，文中讲述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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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被留在湖南新田大火里的消防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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