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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人篱下的她,看透了世态炎凉
原创 张晓立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黄金时代》剧照
- 世 相 故 事 -
这是丁玲人生中最初的一段时光。如果记忆有颜色,它一定是深灰的底色,弥漫着苦涩的中药味儿。丁玲当时并不知晓,自己即将永远地失去父亲。
”
慈父病故
湘西。沈从文笔下的人文乌托邦,一片淳朴宁静之地。1904年,金秋之际,丁玲降生于距此不远的临澧。蜿蜒的澧水,从湘西一带的崇山峻岭中涓涓流出,润泽停弦古渡南岸。距此大约十多里,便是丁玲的家——余市镇黑胡子冲蒋家大屋。
新生命的降生,为蒋家添了几分欢喜,几分失落。欢喜的是,婴孩粉雕玉琢,生得很美,小小的胳膊、腿脚,如莲藕一般。然而,在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背景下,家族更期望出生的是个男孩。由此,丁玲虽是女儿身,却有一个男性化的名字:蒋伟,字冰之。
丁玲的祖父曾在朝为官。父亲蒋保黔,号浴岚,是一个天分很高的男人,自幼饱读诗书,十五岁的时候,便考中秀才。蒋保黔虽天资超群,但终其一生,碌碌无名,并未取得显著成就。他生性洒脱、热情,无意于官场仕途,淡泊名利。家中余财虽不多,蒋保黔却不吝挥霍,流连酒宴游乐,且不善理财。他喜爱骏马,曾花重金买了一匹好马。后来,这匹马被一个朋友看中,蒋保黔就豪爽地将骏马赠给了朋友,名曰:“神兵需人懂,宝刀配英雄。”
蒋保黔性情和善,对人对事都很包容。在丁玲模糊的印象中,父母之间从未有过争执。蒋保黔也不是“严父”,不像一般父亲,重视子女教育,且要求严苛。因而,丁玲自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像一株藤蔓植物一样自然生长着。
蒋保黔体弱多病,经常要看郎中开药方。蒋家虽家底殷实,长此以往,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幸蒋保黔生性洒脱,最不喜麻烦,便慢慢摸索着自己开药方,凭借过人的才智,不仅久病成医,还开了一家药铺。日子久了,乡亲们生疮害病,都找蒋保黔诊治开方。蒋保黔心善,且处处为别人着想,无论酷暑黑夜,还是刮风下雨,几乎随叫随到。
蒋保黔对中医、中药近乎痴迷。在他眼中,每一味中药都独具灵性,不同的中药结合,又会产生不同的功效。人们常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时间久了,蒋保黔的医术越来越高明,在十里八乡间,小有名气。蒋保黔医德也很高,诊治开方时,总是为病人着想。有时候,遇到家境贫寒的病人,蒋保黔常常将医药费减半,甚至为病人免费诊治。提起蒋保黔,方圆百里的人们无不交口称赞。
日子久了,请蒋保黔诊病开方的人越来越多。在丁玲的记忆里,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餐,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外面天色阴沉,似乎要落雨了。父亲却在收拾药箱,不顾母亲劝阻,饭也来不及吃一口,便出门了。
若回忆有味道,丁玲最初的记忆一定是朦胧的、弥散着中药味儿。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丁玲常常见到父亲立在药柜前,一边抓药,一边念叨着:丁子香、七星草、八角枫、广白、川羌、川芎、干石斛、土木香、郁金、沉香、青黛……丁玲从未听说过这些中药的名字,却也能从中体会音韵的醇和、美好。或许,是父亲对中药的态度影响了年幼懵懂的丁玲。
闲暇时,蒋保黔也会教丁玲背背古诗。蒋保黔古文功底深厚,十五岁便考中了秀才,只是后来并未走仕途经济之路,平生所学,荒疏大半。想到能亲自教女儿念诵诗文,不用请教书先生,也算不枉当年苦读一场。
常有人说,母爱是天生的,父爱是后天形成的。蒋保黔对女儿的爱,确实如此。丁玲降生之前,蒋保黔也一度期盼能有个儿子,却偏生了个女儿。好在蒋保黔生性洒脱,很快就想开了,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有过企盼儿子的念想。
幼年时的丁玲,长相讨巧,颇为可人。圆圆的脸蛋,红苹果一般,大眼睛扑闪着,童真而清澈。她在母亲余曼贞的装扮下,像年画儿里走出来的女娃娃一样,长得人见人爱。
看着女儿在屋中跑来跑去,是蒋保黔那时最平静、快乐的时光。
蒋保黔常常一伸手,将丁玲捞起,放在自己膝上,父女二人便嬉笑起来。蒋保黔挤眉弄眼,逗女儿开心。丁玲“咯咯”地笑着,伸手去捉父亲的鼻子,或拉扯耳朵。蒋保黔也从不见恼,父女二人戏耍够了,还会一起声情并茂地背诵古诗。
丁玲年幼无知,一派天真,对于口中念诵的诗文,只是懵懂。然而,父亲的教授却成了丁玲最早的文学启蒙。及至成年后,丁玲深厚的文化底蕴,笔下瑰丽多姿的想象,皆出于此。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不知从何时起,蒋保黔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常常咳个不停,以前还能勉强支撑着,在桌旁坐下来,给自己倒一盏茶。后来,他连下床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整日卧病在床。
此时,丁玲还不到四岁,仍是混沌无知的年纪。但父亲的一系列变化,使丁玲懵懵懂懂地感到,父亲生病了。她还没有生、老、病、死的概念,只是模糊地知道生病不是一件好事,乡里有熟悉的长辈生病后,就再也没见过。
念及此处,丁玲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无助、恐惧……
而那时,在幼小的丁玲的眼中,母亲常常叹息,暗自垂泪。
母亲柔软而温暖的腹部日渐隆起,像一个小山丘。丁玲并不知道,母亲已有身孕数月。
蒋保黔精神头儿足时,余曼贞便坐在床边,拉过蒋保黔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安慰蒋保黔,这次或许能生个儿子。蒋保黔牵动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目光落在一旁玩耍的丁玲身上。蒋保黔将钱财、功名等身外之物都看得很淡,对传宗接代这件事,也不甚上心。
后来,家里常年弥漫着熬中药的气味,奇苦无比。一碗碗汤药灌下去,蒋保黔的身体却不见好转,他颧骨突出,整个人日渐消瘦。余曼贞忧心如焚,遍请名医,却无济于事。
幼小、敏感的丁玲感到家中时刻为一种无形的愁云所笼罩,父亲躺在榻上,身体轻飘飘的,似一片行将凋零的秋叶,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吹跑。一次,丁玲跑过来,立在父亲床前,睁大一双懵懂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蒋保黔将头偏向丁玲,望着女儿,露出有气无力的微笑,轻轻抬起手臂,想摸一摸女儿红苹果般的脸蛋,手臂却似千钧重,颤抖着落在床上,再抬起,再落下……蒋保黔尝试了二三次,终是徒然。这时,丁玲领会了父亲的心思,伸出小手,握住父亲的大手,又努力探身向前,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蒋保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是丁玲人生中最初的一段时光。如果记忆有颜色,它一定是深灰的底色,弥漫着苦涩的中药味儿。丁玲当时并不知晓,自己即将永远地失去父亲。
寡母不易
丁玲是幸运的,出生于殷实之家。祖父在朝为官,留下巨额财产,又置下了拥有两百间屋子的庭院。但丁玲又是不幸的,丁玲出生时,蒋家已经渐渐没落。
然而,小小年纪的丁玲并不懂得这些。每日在阔朗的庭院里玩耍,可以仰望如洗的碧空,可以抚摸高高的院墙。丁玲一度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却不知周遭已经物是人非:伯父看破红尘,上山做了和尚,从此以青灯古佛为伴,心中再无俗缘、杂念。好在“伯父”二字对丁玲而言,只是一个模糊、浅淡的概念。丁玲对伯父没有印象,自然也谈不上深情厚谊。丁玲的一个叔叔也没有走正途,而是做了土匪。相比出世的伯父和桀骜的叔叔,丁玲的父亲虽天资聪颖,且为人慷慨、洒脱,却沾染了纨绔子弟的习气。在丁玲隐约的儿时记忆中,父亲常躺在床上吞云吐雾。
蒋保黔虽悉心调养了一段时间,身体仍每况愈下,刚过而立之年,便撒手人寰。年仅三岁半的丁玲,对生死的概念是懵懂的,只从大人们口中得知,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丁玲看到母亲每日以泪洗面,神情无比哀恸,隐隐觉得父亲去的地方要走很远的路,他要很久才能回来和家人团聚一次,心里不由充满忧戚。
蒋保黔去世时,丁玲的母亲余曼贞悲恸不已,她只有三十岁,年纪尚轻,便守了寡。余曼贞很快生下一个男婴。新生命的到来将余曼贞心中的愁绪驱散了一些,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心中又悲又喜。此番喜得麟儿,为蒋家延续了香火。可是,这孩子福衰祚薄,父子二人竟无缘见上一面。
母亲常常哼着小调儿哄新生儿入睡,家中有了一些欢乐的气氛。丁玲对弟弟也十分怜爱珍视。每当母亲坐在高背椅子上,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撩起衣襟喂奶,丁玲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弟弟吃饱了,便迫不及待地张开手臂,想抱一抱这个粉嘟嘟的肉团儿。无奈婴孩太小,禁不起大力揉搡搂抱。即使是成年人,余曼贞也不肯轻易将孩子交到对方手里,何况自己的女儿还是一个冒失鬼,若是一不小心失手,婴孩掉到地上,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大部分时间,丁玲只能在母亲的监督下,摸一摸弟弟的脸蛋。
余曼贞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又是当爹,又是当妈,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余曼贞出身书香世家,儿时读过私塾,写诗作画,样样精通,却不是一个人情练达、善于操持家务的妇女。余曼贞在嫁给蒋保黔后,几乎从不过问家中经济,即使丈夫挥霍无度,也不会规劝一句,完全是一个养在深宅大院、不问世事的悠闲少奶奶。她每日养花逗猫,看看闲书,偶尔与丈夫对弈一盘。天气晴好时,便到花园里荡秋千。
日子过得悠闲、安稳,但余曼贞心中也是有大志向的。在一次与丈夫闲聊时,余曼贞表示女人生在武则天掌权的时代是最幸福的,可以像男人一样当官,做出一番事业。
余曼贞还一度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蒋胜眉”,随丈夫蒋保黔的姓氏,可见夫妻二人感情非常深厚。“胜眉”二字,可理解为“胜过须眉”,余曼贞的心性、志向,由此可见一斑。
三十岁之前,余曼贞不曾感受过生活的困苦。不想一朝丈夫撒手人寰,生活一落千丈。后来,丁玲在小说《母亲》中,对母亲当时面临的窘境,进行了详尽的刻画,“在女人中,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生得并不怎样好看,却是端庄得很,又沉着,又大方,又和气,使人可亲,也使人可敬。她满肚子都是悲苦,一半为死去的丈夫,大半还是为怎样生活;有两个小孩子,拖着她,家产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样的凶狠,爷爷们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靠人总不能。世界呢,又是一个势力的世界,过惯了好日子,一朝坍下来,真受苦……”
家中经济越发困难,余曼贞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还要应对上门讨债者,叔叔伯伯也帮衬不上。余曼贞常常暗自垂泪,回想起丈夫在世时的时光,夫妻二人举案齐眉。蒋保黔身上虽有一些纨绔习气,但学识、修养均非常人可比,且在国外留过学,与出身书香之家的余曼贞有很多共同话题,二人都不乏生活情趣。
花不常好,月难常圆。如今,夫唱妇随的生活戛然而止,余曼贞失去了倚靠,日子过得恓惶又无助。偶尔默默对着四壁出神,又被儿子的哭声拉回现实,连忙咿咿哦哦哄儿子入睡。小小的婴孩,在怀中蜷成一团,睡相娇憨,宛如粉红小猪。余曼贞望着怀里的儿子,眼里打转儿的泪水,也化作了笑意,心中生出无限爱怜,又有了撑下去的动力。
蒋保黔生病期间,家里的经济几乎断绝。余曼贞四处为他求医问药,又花了很多钱。家中的经济状况,早已捉襟见肘。后来,余曼贞形容当时的情形,说:“伊早已将附近田亩概抵当于人,仅留屋门前秧田一块,并且还欠有账。”
丈夫撒手人寰,留给余曼贞的,只有大笔债务和年幼的孩子。日子在清贫、苦涩中,一天天挨过去。余曼贞拉扯一双儿女,虽然很辛苦,但眼见儿子和女儿一天天长大,且无病无灾,心中也生出一丝踏实的成就感,想着丈夫若泉下有知,也会非常宽慰吧!
丁玲已不复幼时的懵懂,个子长高了一截,五官的轮廓更清晰了,越发显露出一种雕琢之美。丁玲对自己娇憨甜美的长相无知无觉,常常带着年幼的弟弟在家门口玩耍。乡邻们见了,往往要对丁玲端详、打量一番,有人还断言丁玲长大后必定是一个长相秀美的姑娘。
寄人篱下
与丁玲同时代的女作家张爱玲曾写道:“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张爱玲是看破世事人心的悲观主义者。现实并不全然是颓败、晦暗的,也有历尽劫难后的柳暗花明。
1910年,辛亥革命前夕,封建势力摇摇欲坠,丁玲的家乡吹来了改革的春风。几名曾于国外留学的青年,回到家乡小城,兴学办报,传播先进思想。有知识、有见地的年轻女性余曼贞很快被改革的春风和留洋学子的热情感染,仿佛于漫漫黑夜中,看到一丝曙光。
丁玲虽年幼,尚不谙世事,却也能感受到母亲的欢欣、悸动。小小年纪的丁玲隐隐感到,家中要有大事发生,她静静地期待着。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没了丈夫的余曼贞,如失去了主心骨,唯有自强自立,才能为自己和一双儿女撑起一片天。余曼贞再三思忖,周密权衡后,终于下定决心,变卖家当,带着儿女回了娘家,决心从此走平等自立之路。
漫漫人生路,少不了阴霾、晦暗的时刻,却也充满生生不息的希望。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余曼贞对未来充满期待和信心。
儿子一天天长大,从啼哭索乳的小儿,变成了欢乐跳脱的顽童。屋里屋外,嬉戏憨耍,十分喜人。余曼贞料理家务之余,时常教儿子背诗认字。一日,余曼贞忽然想到,儿子还没有名字,于是遍翻典籍,思索良久,选了“宗大”二字,简单明了,意蕴无穷。余曼贞对此二字非常满意。
家人起初不解,经余曼贞解释后,细细寻思,也觉此名甚妙。男儿心怀天地,当立大志,成大业。
彼时,余曼贞一腔豪情,满腹奇志。先前为女儿定名为“蒋伟”,也有希望女儿日后自强自立、不逊男儿的意思。
如同一女一子,凑成一个“好”字。丁玲和弟弟的名字,合成“伟大”一词。父母取名之时,丁玲尚在襁褓,对名字没有概念,于一片混沌之中,无声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如今,丁玲的审美意识已经萌芽,懂得穿漂亮衣服和鞋子,开始觊觎大人的胭脂水粉。及至成年,脱离了母亲的势力范围后,丁玲终于遵循自己的内心和喜好,为自己起了“丁玲”这个笔名。从此,世人只知丁玲,不知曾有蒋伟。
一转眼,丁玲也到了上学的年纪。这时,余曼贞又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母女二人同时入常德女子师范求学。余曼贞在师范班,七岁的丁玲在幼稚班。当时,这件事几乎轰动了整个县城。旧社会的妇女恪守三从四德,常年在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等闲不抛头露面。余曼贞作为一个名门的年轻寡妇,背地里更少不了议论和闲话。
虽有亲戚族人的规劝和外面的风言风语,但余曼贞立志要走一条崭新的路,什么都不能动摇余曼贞的决心。开学那天,余曼贞穿得整洁素净,一件宝蓝色的羊皮袄,一袭黑色百褶绸裙,姿态落落大方,颇有名门风范。丁玲也打扮一新,穿上了新衣服,心中无限欢喜,一面为母亲骄傲,一面对未知的校园生活充满期待。
丁玲尚不解忧戚,不知世事疾苦,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每日随老师学习新知识,聪明又认真,很受老师们喜爱。学习之余,丁玲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每天都过得非常快活。余曼贞也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女伴,在学习文化知识的同时,接受着新思想的熏陶。
常德女子师范为余曼贞母女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座象牙塔隔绝了外界的愚昧、麻木和飞短流长,为母女二人营造了一片充实、快乐的新天地。
然而,一到放学的时候,这扇全新世界的大门便在两人身后轰然关闭了。接踵而来的,是现实的艰辛和无奈。余曼贞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娘家后,处境是尴尬的。孤儿寡母,寄人篱下,凡是都要小心、恭谨。舅舅是一家之主,家规非常严格。丁玲和母亲、弟弟常常与家里的奶妈、丫头和长工在一起。丁玲从母亲的长吁短叹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寄人篱下的生活,使敏感的丁玲养成了自尊、自强的性格。
余曼贞虽有满腔奇志,却身无所长,又带着两个孩子,一旦脱离了娘家,势必难以在社会上立足。对于当时的处境,余曼贞无力改变,只能暂时安顿下来,一面寄望于和娘家人和平相处,一面暗暗发愤图强,每日挑灯攻读,希望早日羽翼丰满,飞向自由的新世界。
在专注自己学业的同时,余曼贞每天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子,督促女儿学习。余曼贞对一双儿女要求严格,从不骄纵溺爱,时常教丁玲读《古文观止》《论语》《孟子》等。在母亲言传身教的影响下,小小年纪的丁玲,进步飞快,很多古文都能倒背如流。
相比聪明又活泼、健康的丁玲,弟弟似乎遗传了父亲的体质,身娇体弱,一直多病。余曼贞几乎为此操碎了心,流尽了泪。在丁玲的印象中,母亲常常抱着啼哭不止的弟弟,轻轻地拍抚着,温柔地哄着,一直到深夜,弟弟安静了,睡着了,母亲才能歇一歇。不知从何时起,丁玲又闻到了熟悉的中药的味道,她的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感伤。
九姨警予
在女子师范读书期间,余曼贞结识了六名志同道合者,她们结拜为姐妹,立下铿锵誓言:“姐妹七人,誓同心愿,振奋女子志气,励志读书,男女平等,图强获胜,以达教育救国之目的……”
此七人中,有一人名为向警予,后来成为著名无产阶级革命家,早期妇女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向警予与余曼贞相识时,年纪尚轻,不足二十岁,却德才兼备,心怀奇志。余曼贞对向警予非常欣赏,二人关系十分亲密。
向警予在家中排行第九,又被称为“九儿”。因此,余曼贞让两个孩子叫向警予九姨。丁玲非常喜欢这个相貌端庄清秀,性格爽朗大方的九姨。丁玲的弟弟尚年幼,且体弱多病,向警予便常常单独带丁玲出去玩,偶尔给丁玲买一些零食糖果,也会兴致勃勃地给丁玲讲大道理。从向警予身上,丁玲感受到了一种清新、开放的气息。向警予也是对丁玲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影响最大的人之一。
1911年,风云激荡,时局变幻。随着辛亥革命的到来,民主共和的理念被传播,社会变革的步伐被推动。与所有有识之士一样,余曼贞和向警予的内心是激动、兴奋和紧张的。激动、兴奋的是,腐朽政权的瓦解,新世界的建立,已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紧张的是,“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在这场革命中,不知要有多少有识之士抛头颅,洒热血。
曙光乍现之际,余曼贞和向警予几乎日日夜夜企盼着,喜悦与忧虑交织。七岁的丁玲,也被母亲和九姨的情绪感染。没过多久,便传来一个噩耗,一个亲戚在起义中牺牲了。余曼贞神色哀戚,换上一袭黑衣,丁玲也穿上了素净的衣服,和母亲等人一起为亲戚举哀。
这是丁玲人生中第二次经历死亡。父亲去世时,丁玲尚年幼,对一切懵懵懂懂。如今,她对死亡有了更深的认知。
1912年,余曼贞和向警予考上了湖南省第一女子师范,丁玲也随母亲一起去上学。然而,只读了一年,余曼贞便拿不出学费了。家道早已中落,丈夫去世后,余曼贞变卖家产得来的钱财,已经所剩无几。多年来,孤儿寡母的吃穿用度,外加学费,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余曼贞几乎没有任何进项,日子过得很窘迫。余曼贞心性好强,不愿向人借钱求助,且生逢乱世,人人只能自保,亲朋故旧也并不宽裕。余曼贞再三思忖后,毅然决定退学。
对余曼贞的决定,向警予相劝良久。在向警予心中,余曼贞有胆有识,且文化底蕴深厚,若中断学业,着实可惜。但余曼贞并未听从向警予的劝解,此番决意退学,也是出于为女儿考虑。余曼贞希望能尽快找一份工作,这样才能供女儿继续读书。
对母亲所做出的牺牲,丁玲心中非常感动,在学业上也更加刻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回报母亲的一番良苦用心。余曼贞很快找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多年所学,也算有了发挥的舞台。只是工作地在桃源,母女二人不得不分离,丁玲独自留在长沙读书,成为班上年龄最小、成绩最好的寄宿生。
除了寒暑假与母亲相聚,丁玲最开心的,便是九姨来看她。向警予非常疼爱聪明又独立的丁玲,常带着一些小零食来找丁玲,一见面,就捧出一捧炒得香脆的花生,或往丁玲嘴里塞一块糕。向警予和余曼贞一样,都不是溺爱孩子的大人,常常不等丁玲吃完,便问起功课。好在丁玲经常考第一名,令向警予十分欣慰。向警予也经常将一些外界的大事讲给丁玲听,丁玲似懂非懂。在九姨的影响下,丁玲的心智日渐成熟,在价值观和认知上,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很多。
光阴飞逝,日月如梭。转眼便是三年过去了。丁玲长高了,长大了,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其间,余曼贞也因工作突出,成为常德女子小学的学监,在教书育人的道路上,走得坦顺、稳健。一想到还有那么多女孩子因为经济、偏见等种种原因无法读书,余曼贞便满腹忧虑。她自身的经历证明,时代在变,女孩子应该读书识字,才能撑起半边天,才能在改变自身命运的同时,更好地为社会做贡献。
历经数年锤炼、积淀,余曼贞创办了俭德女子小学。考虑到一些特别贫困的家庭,余曼贞发起“工读互助团”,贫困生上学不用交学费,还会额外得到一些补助。如此一来,大大提高了女子接受教育的积极性。这些善举令余曼贞在当地很受人们尊敬,在娘家的地位也得到显著提升,一家人其乐融融。
丁玲已长成灵动明媚的少女,不再如儿时一般憨耍嬉闹,常常一头扎进舅舅的书房里。正是在这一时期,丁玲广泛接触了林纾翻译的外国小说及各种刊物。丁玲在书房里,往往能待上一整天,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天气晴好,草长莺飞。春日最适宜放风筝,丁玲偶尔也会带着弟弟到外面放风筝。碧空如洗,直上云霄的一线,末端系着风筝,有时是一只蝴蝶,有时是一只苍鹰。丁玲和弟弟望着风筝越飞越高,内心无比快活。因为弟弟一直身体羸弱,丁玲和母亲对弟弟格外疼爱、照顾。看到弟弟开心,丁玲更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闲暇时,丁玲也会想念九姨。每年寒暑假的时候,向警予都会来常德小住一段时间,与余曼贞和丁玲畅谈欢聚,带来外界的新闻轶事,为丁玲打开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丁玲也隐隐知道,九姨做的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在长达数年的光阴中,丁玲便是通过九姨来看世界的。
原标题:《寄人篱下的她,看透了世态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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