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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最后的裁缝”
看过《花样年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眼前总会浮现出电影里的暧昧光影。在窄巷里穿行的苏丽珍,一袭旗袍,袅袅地拾阶而上,步履缓慢,又像风一样轻盈盈地捉摸不定。
旗袍,严丝合缝的立领,寥寥几粒盘扣,裙摆微微开叉,曲线玲珑。它能清冷优雅,也能青春可爱,能妩媚婀娜,也能矜贵雍容,万千变化,全凭裁缝的一双巧手。
在传统服饰中,似乎只有旗袍,被各种不同肤色、身材、气质的女性穿在了身上。
从旧上海的十里洋场,到纽约大都会的 T 台,百年时光,倏忽而逝,与这一袭旗袍相连的,不只是无数佳人的故事,还有旗袍匠人的传奇过往。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电影皇后胡蝶艳压群芳,风头一时无两。
那时没有穿搭博主,也没有时尚杂志,小姐太太们就爱瞧瞧胡蝶穿什么,她穿什么上海滩的女人们就穿什么。而胡蝶最爱穿的,是旗袍,无论是高领中袖,还是低领短袖,穿在她身上总是仪态万方。
1936年的某天,胡蝶穿着一身蕾丝旗袍上了街。蕾丝轻盈洁白,剪裁玲珑有致,从未有人尝试过这样的搭配。有人夸胡蝶,也有人赞新衣:“以胡蝶之艳光亦未能使旗袍失色。”
对于影皇胡蝶来说,这只不过是高光人生中一次平常的闪烁,但这次“闪烁”,却彻底改变了年轻裁缝的命运。
那一年,这个叫” 褚宏生”的裁缝只有18岁。
他生在纺织印业驰名天下的江苏吴江,是家中独子。在吴江,良家子弟如果无力继续学业,多会学习裁缝。在吴江,“学裁缝”也叫“学生意”。
16岁那年,褚宏生被父母从老家送到上海,北京西路485号朱顺兴裁缝店,拜了头号师傅朱汉章为师,开始“学生意”。彼时朱汉章在上海滩已经是赫赫有名,不仅中式服装的裁制手艺出神入化,对西式服装亦颇有心得。
名师教徒弟,自然是严格的。他告诉褚宏生,“做裁缝就是伺候的功夫,先得把客人伺候好,然后还得把布料、针、剪刀伺候好,学了这一行就是一辈子的伺候命。”
镶、嵌、滚、宕、盘、绘、绣、贴、钉……哪一样都怠慢不得,褚宏生认真,手艺逐渐精进,待人接物也别有一番绵软小巧的体贴,很受顾客欢迎。但学徒两年左右,眼看着别的师兄弟都当起了裁缝,师父却还不让他出师,心里也着急起来。他带着气去和师父理论过。无果,尊师重道,继续苦熬。
学了整整三年,朱汉章才让他出了师。师父送给他一条老皮尺,这条皮尺搭在褚宏生的脖子上,一挂就是几十年。
他也渐渐悟明白了师父的苦心。师父知道他是一个裁缝的“好料子”,却更怕他把“学生意”错当成“跑生意”,把待人接物的技巧当成了养家糊口的路子,用了三年时间来磨他的性子。
搭上师傅那条皮尺后的褚宏生,第一个大单子就来自影后胡蝶。
“她总是冲人笑,说话也很和蔼,根本没有明星架子。总是很端庄,很标致。”褚宏生眼中的电影皇后,同荧幕上浓妆艳抹的明艳形象不尽相同,一样的美貌,却更端庄素净。
“我们都想错了胡蝶,她只喜欢素淡的颜色,在出席正式场合时,才会穿些鲜亮的颜色。”在褚宏生之前,从未有人尝试过用进口的蕾丝材质做旗袍,蕾丝有大量的镂空,何处“空”,何处“实”,全凭裁缝自己把握,在传统工艺中也没有范本。就连师父朱汉章都觉得用蕾丝做旗袍,很冒险,容易砸饭碗。
但褚宏生就这么试了。他不仅试了,还就这么成了。白色的蕾丝面料轻盈洁白,高雅独特,尽显柔美,一时间成了上海滩的新风尚。后来,这件白色的蕾丝旗袍跟随胡蝶走过了数十年动荡岁月。八十年后,亮相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
从此,上海滩有了褚宏生的名字。
专门找上门来请褚宏生做旗袍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有人称他为“上海滩名媛背后的男人”。闻声而来的客人里,有钟爱旗袍的宋氏三姐妹,有上海滩当红的歌星白光,还有叱咤上海滩的青帮大佬。
某年春节前后,褚宏生在店里忙到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说要请裁缝上门量身,师父便招呼他跟去。车子穿街过巷停在“东湖路”的公馆门前,房舍高门广第,极尽奢华。他跟着仆人七绕八绕进了主人的房间,瞅见一位穿着黑绸开衫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削,五官刀刻斧凿,说起话来却很和气。
他要做几件开衫和长袍,给家人也要做上几件,都选的是上好的料子,加在一块儿能赶上许多人家一年的生活费。量体之后,主人亲自安排了茶饭。出门时,有人专门叮嘱他,给杜先生做衣服,务必要用心。这杜先生,即是杜月笙。
从此,褚宏生就成了杜家的常客。
岁月流转,很多年后,杜月笙的孙子从美国回上海时,还特意到褚宏生的旧居探望他,还专门又订了几套衣服。
新中国成立后,许多的裁缝店都改为了公私合营,“朱顺兴”经过改组成了“龙凤服饰店”。
在红色烂漫的年代,做旗袍的人越来越少。旗袍师傅也只能做更为常见的服饰来维持生计。好在多年攒下的名气,为褚宏生带来了零星的订单,他未放下这门手艺,安然度过了这段岁月。
20 世纪 80 年代,他从“龙凤服饰店”退了休,回到了吴江老家,准备养老。
但褚宏生与旗袍的故事,还没结束。
上海长乐路,旧称“蒲石路”,由东向西贯穿整个法租界。这是一条狭长、蜿蜒的林荫大道,自1843年上海开埠,这条路就是沪上名媛士绅们上演风云际会的舞台。如今人影散去,幽梦无痕,那些传奇的故事也就隐没在岁月里。褚宏生晚年,就曾生活在这里。
在纪录片《了不起的匠人》里,他满头白发,一丝不乱,一身质地精良的白色中山装妥帖合身,对着镜头回忆起当年。虽然言语已经不甚爽利,目光却依旧炯然,他用苏州口音讲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如同在时光长河中打捞起吉光片羽。
“活着的传奇”“上海最后一位裁缝”“中国老佛爷”……年逾九十之后,各种赞誉再次向他涌来,他笑答,自己只不过是活得长、干得久,只是个“做旗袍的人”。
1998年,痴迷老上海风情、做了三年成衣的上海人周朱光找到了在苏州养老的褚宏生,提出了想要做旗袍成衣的想法。
“做旗袍哪有做成成衣的?每一件都应该是不一样的,只能定制。”老爷子一语惊醒梦中人,让周朱光有了做高级定制旗袍的想法。
1920年代开始成为“国粹”的旗袍,最初是满族女人穿的宽大旗装,胸、肩、腰、臀线完全平直,曲线美荡然无存。传到上海以后,被见惯了十里洋场的“本帮”裁缝们,用西式的剪裁改成了如今的样子。收紧腰线,展露出手臂和小腿,生硬线条转而柔美起来,但同时又不失了中国韵味,摇曳生姿。
在褚宏生看来,量体裁衣,是做旗袍必不可少的一步。
经过周朱光的反复劝说,褚宏生带着两个师弟,和周朱光一起创办了“瀚艺”旗袍工坊,专做高端定制。
2000年,“瀚艺”旗袍工坊开张。已年迈的褚宏生用起皮尺依旧不逊色于当年。皮尺在手指间翻飞,滑过揽起,行云流水,二十余个部位的尺码迅速被测量完毕。即便是不上手测量,光用眼睛打量,他也能裁出合适的尺码。
也是在这一年,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上映,张曼玉在戏里将23件旗袍的东方之美带到了世人眼前。
一直有传言说,这些旗袍都出自褚宏生之手。但事实并非如此,旗袍实际上是由香港的旗袍师傅梁朗光制作。根据褚宏生回忆,当时剧组只是在店内拍摄了褚宏生所制作的旗袍作为参考。在他眼里,电影里的旗袍更适合做戏服,美则美矣,但领子太高,生活中穿着可能不太舒服。
传闻演员巩俐也曾找到他定做旗袍,但是由于当时剧组赶进程,没有时间亲自到访,褚老就让巩俐的助理挑一张角度合适的全身照来找他,仅凭照片和大致的尺码,就做出了一件合身的旗袍。
他不光坚持量体裁衣,还坚持一针一线的手工缝制,人家问他机器成衣有什么不好,他答:“旗袍就像一个人一样,不是机器硬邦邦的,圆润有性格,只有人手才能缝出。”一件量身定制的旗袍与穿着它的女性之间气韵相连,他相信,只有裁缝手工缝制的细密针脚才能赋予它灵魂。
美、舒适、合身、相衬,在跟旗袍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褚宏生眼里,一样都不能少。
从1920年代旗袍诞生至今,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2017年的春节,九十九岁的褚宏生作古了。旗袍百年,褚宏生也一同走过了一个世纪。八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一共做了五千余件旗袍。
穿过他做的旗袍的人,有的曾风华绝代,有的曾叱咤风云,她们中的一些人曾在不同程度上书写过历史。如百花园子里芬芳四溢的各色花束,热烈绽放,又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隐去。而褚宏生,就如同那个打点花枝的园丁,对每种花卉的脾气秉性烂熟于心,一双巧手悉心装点,将它们全然不同的光彩呈现出来。
数年前接受采访时,有人问他,有没有什么心愿,他曾不止一次给出过这样的答案:“等到某天,旗袍能回到中国女性的日常装当中去。”
撰文|三三
编辑|波仔
校对|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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