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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淳翔︱漫谈金性尧的笔名唐木、辛屋

祝淳翔
2018-04-10 14:31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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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丙申腊月,无意中从香港《大公报》看到两篇署名“辛屋”的文史随笔《牛皋之死》和《历史罪人洪承畴》,觉得应是金性尧的佚文。但当时俗务缠身,便只在微博上作一记录,未作深究。近日适有余暇,在逐篇浏览《新民晚报》时,瞥见辛屋也在晚报上现身,深入检视之后,竟发现自1961年8月23日至1963年3月10日,辛屋共写过四十篇历史随笔,其中谈牛皋与洪承畴的随笔,原载《新民晚报》1963年2月28日、3月10日,分别比港报早十天和九天。前者从题目到内容完全相同,后者原题作“洪承畴该骂”,原文第一节被截去,其余基本一致。原来两篇文章先是在晚报上刊载,后转载去香港的,这下终于引起了我的重视。因为两年前也有过类似的探寻。

两年前的某日,得友人宋希於惠告,说某旧书网站不久前拍出一封1982年11月9日金性尧复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王向民的回信。这封信很重要,因谈及笔名。另据网上还能搜到的作家王亚平、丁玲的秘书王增如、冰心等人同一时期写给王的信,内容都围绕自己的笔名,故可推断王向民当时“广发英雄帖”,开展过大范围的笔名征集工作。

且看众人的回信,冰心的那封异常简练,称“一向都用‘冰心’笔名,只写《关于女人》时用‘男士’,此外别无笔名”,倒也干脆利落。而王增如替丁玲的代复信则不那么客气:“丁玲同志年迈多病,正在抓紧有生之年写计划内的文章,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其他。关于她的笔名,她也记不全,还是请您自己费神查找有关书籍和资料为好。”收到这封信,估计原本有再大的热情,也会被瞬间浇灭吧。

与丁玲相比,金性尧的回信在措辞上就要客气得多,由于先前用过大量笔名,便写了满满两页纸,第二页并附表说明。其中也顺带提及夫人武桂芳的笔名。

王向民同志:

手教拜读。我过去用的笔名估计有三十个以上,有的自己也记不起了,这里兹就较常见的写奉,其中包括解放后用的(如唐风)、最近还在用的(如鲁乙庸)。说是现代作家实甚为惭愧。

文革前的《新民晚报》(胡澄清同志编副刊时)我曾写过《诗人诗事》,用的笔名记不起了,你如需要,可翻查。我意思别的名作家尽量多收些,象我这样的,收七八个也够了。武桂芳只有用过木圭。

十分感谢您的盛意。匆匆顺颂笔绥。

金性尧 武桂芳  九日

按,胡澄清,人称“阿胡”,是一位资深的报人,编了一辈子副刊。1940年代曾助王雪尘编小报《上海日报》,笔名温那。1949年7月,追随唐大郎进入《亦报》社,不久也一同并入新民报社,在“繁花”编辑部组稿有年。等到1982年《新民晚报》复刊,又发挥馀热,挑大梁,编长篇连载。著作有章回体小说《小刀会英雄传》《李逵装官》,笔名青山。

至于说“文革”前金性尧应胡澄清约稿,替《新民晚报》写“诗人诗事”专栏事,此前无人说及。经核实,此专栏确实存在,作者署笔名唐木。文章共有八篇,其中七篇集中于1960年1月底至3月中旬连续发表,内容不必细说,胪列篇名便可了解一个大概:《龚定庵己亥杂诗》《陆游参军》《连昌宫词的历史背景》《南宋的苏州灯市》《皮日休和黄巢》《李贺和音乐》及《〈蜀道难〉的地方色彩》;此外尚有一篇《曹操的短歌行》,则迟至次年10月22日才刊发,也可算是“诗人诗事”的绪余,但因时间相隔过久,专栏名不再印出。总的来说,这批文章篇幅都在千字以上,在晚报算是长篇,故能从容地围绕诸诗人一生中的重要作品,于夹叙夹议中,传递诗作的时代背景及其写作风格与艺术特色,部分文章,如写农民起义的那篇《皮日休和黄巢》,并不侈谈主义,淡淡地写去,却能见出作者的旧学修养与思想底蕴。

唐木《龚定庵己亥杂诗》

无独有偶。金性尧在《古籍工作的忌讳》(《博览群书》1996 年1期)文中,同样谈及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胡澄清约写专栏,“内容是戏曲舞台上历史人物的故事,即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具体来说:

第一个由他点名:薛仁贵。电话中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写征东。我翻了《唐书•薛仁贵传》,大部分是叙征东故事,谈薛仁贵而不谈征东,还有什么好写呢?当时不知如何交卷,已忘记了。我还想写狄青,又怕牵涉侬智高,因侬智高生长的地区,却不在现在我国的西南领土之内,被狄青所败后却退走云南大理。

言辞间说得明白,从中不难提取出如下线索:文章的发表时间介于1956至60年间,篇名或内容涉及薛仁贵,笔名则未知。然而几经查检,却始终不得要领。唐木笔名也有所误导,结合1959年金先生正与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同事们合作编注《唐诗一百首》,曾以唐风笔名于3月6日《文汇报》,畅谈此书的编选意图、选材标准及所遇困难等等。于是,试着依循可能的规律查找唐姓作者,同时又写薛仁贵的,恰好发现一位唐真。然而短暂的欣喜过后,却发现此人的文章多就戏论戏,既讨论戏曲情节编排是否合理,又谈演法、唱腔诸问题,皆非金先生所长。又注意到当年上海京剧院有位导演名唤唐真,种种迹象表明那些文章的主人更可能是他,而非金性尧。等重起炉灶,若不考虑唐姓,则绝似大海捞针,遍寻不着。故心虽怏怏,也只得放弃。失望之馀,不免心灰意冷。

直到最近,才蓦然意识到“辛屋”也许就是那个此前未能发现的笔名。于是思路再次打开,一查之下,果真如此。先来看外证:金文男《父亲金性尧的笔名》(《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3年8月11日),提及由“星屋”的谐音演化而来的笔名:辛沃、辛奥,虽未提及辛屋,但该笔名与星屋谐音,极易产生联想。

再考察内证即文本证据。这一批随笔,以“故事新谈”为专栏名(中有一篇《几种杜诗的评注本》,见于“书谱”栏,也署名为辛屋),粗略浏览篇名,有些似与戏曲无甚干系,但细读全文,有半数以上与戏曲有关,许多文章的话头因戏而起。这与金性尧的回忆吻合。

以下略举数例。

系列文章的首篇《〈打金枝〉的本事》,谈的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传统剧目,说此剧的本事与唐代赵璘《因话录》有关,自不待言。又说公主与驸马的地位其实不对等,“公主死后,驸马要为公主穿丧服三年,他们的官职也跟着公主死而撤消了。公主往宫中,驸马非得到明令准许,不得入宫。”恐怕知者不多吧。因此,结论是:“我们固然反对丈夫打老婆,但郭瑷的打公主,在敢于打击皇家尊严这一点上,还不失为有胆量有性格的大胆行为。”读来还是能够接受的。

辛屋《〈打金枝〉的本事》

接下来谈越剧《盘夫》里曾荣的父亲,最后点明“据史传所记,曾铣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曾淳”,说“曾严的通婚,却完全是出于戏曲作者的虚构了”,使人觉得戏曲编者的想象力有点过头。

《陈季常的性格》也写得挺有意思,从昆曲的传统喜剧《梳桩》《跪池》生发,说河东狮吼的主角陈季常实有其人,苏轼曾做诗奚落他怕老婆。随后指出后者还写过一篇《方山子传》,说传主即季常,此人“轻财尚侠,骑怒马,射飞鹊”,“狂放豪侠、不受羁束”,与舞台上的表现大异其趣。原来“东坡原是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大文豪,他诗中对他弟弟苏辙即颇多调侃之作,而季常的怕太太也是事实,遂成为诗人时兴到落笔的材料,再加上剧本作者艺术上的渲染夸张,就使历史人物的陈季常的真实性格,几乎难于认识了”。这么解释令人信服,是难能可贵的。

又写宋初《烛影摇红》故事,不但述及此事的来龙去脉,同时也指出相关史料牵强附会处,最后结论较松,称“太宗之继位,自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复杂内幕”。

《烛影摇红》

作者喜做翻案文章,如《赵武不是遗腹子》,更倚重《左传》的切实可信,明确指出《史记》有多方面来源,有些来自民间传说,便易致误。又在《伐子都的本事》里,引述多种史料,得出“故事情节逐步在丰富”的结论,虽只短短数百字,而能深入浅出,简直让人击节叹赏。这些都是很可以体现史识的。《二乔非乔玄之女》,所论当然也对。以后写同题材的《乱世佳人话二乔》时,史料铺陈更多,观点依然一如既往。但写《赵高是太监》,或受赵翼《陔馀丛考》误导,与近年来的学界共识有所差别。当然了,再高水平的学者也无从摆脱时代局限性,读者自不必过分苛求。

作者史学功底的扎实还体现在对历史细节的把握上,如《大明宫与玄武门》称“唐代长安的玄武门有两座”,粗疏如我就不甚了然。又如《〈焚绵山〉的演变》引《周礼》的记载,称寒食节“其实和介之推是并无关系的”,也颇有道理。

至于写薛仁贵与狄青,前者发表甚晚,远非记忆中的第一篇。征东事果然丝毫没提,只避重就轻写薛仁贵入伍后,为建奇功,“故意穿着和别人不同服色的白袍,持戟张弓,出入战阵。”说想必即是戏剧里“白袍小将”的出典。关于薛的善战,则以与突厥之战为例,写他“三箭定天山”。写狄青时将镇压侬智高一笔带过,着重写范仲淹对他大力提携之功,又揭其晚年功高骄慢,被调出中枢。故“《双阳公主》剧中写狄青回朝后受到朝廷迫害,发配云南,虽然是属于虚构,却也不失为‘想当然’的艺术加工”。

总而言之,金性尧的这些史学随笔,文笔精炼,言约旨远,亦不乏神来之笔,正如学者沈胜衣所言,能“从细微处写出时代与人性的风云”,足使后人从史学和文学两方面借镜取法。

《薛仁贵投军》

《狄青卫边》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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