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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最后的掏粪工:这份“最有味道”的工作他却干了一辈子
再过两个多月,唐继全就退休了。他一生干着“最有味道”的工作——掏粪。
他是重庆城首批掏粪工人,也是重庆首个自掏腰包印名片的掏粪工人,向他求助的市民一律免费……人生五件事吃喝拉撒睡,老唐很欣慰自己负责了两件。
他说,从18岁干到现在,42年了,从未后悔。相反,他觉得自己幸运:能为重庆城厕所变迁出力,能见证旱厕向水冲式厕所转变为城市带来的洁净。
拳头的深度
老唐今年60岁,南岸区环境卫生管理处的粪便清掏工,今年6月退休。
上周五午后,南岸区弹子石高峰寺公厕。这里紧临洋人街,上班日如厕的每天约3000人。周末,如厕每天能达到1万人以上。
这里是老唐劳作的公厕之一。
唐继全在清理被堵的粪便池吸粪车驶来,停在公厕旁的排污窨井。老唐来到车尾,麻利地把那根50多公斤重、7米长的吸粪软管扛在肩头,走向井口。软管一端连着装粪水的吸粪车槽罐,另一端靠人力抱着伸进窨井。
揭开井盖,一股能够想到的臭味弥漫开来,让人作呕。老唐不为所动,他盯着井内的眼神,不时把软管往井下缓推的动作,都表明他正在干技术活儿。
软管吸得粪水打旋,偶尔伴着咕咚般的声响。
为保证吸粪管不乱动,用手紧紧压住。“只能插进约拳头的深度,粪水才会听话,任你往车上吸。”他解释缓缓推软管原理:插太深,软管会被“淹死”;深度不及拳头,吸进一半空气一半粪水,对吸粪车来说是资源浪费。
他讲,吸粪是清掏工作中的“清”,讲究一看(打旋)二听(咕咚声)三推(软管)的火候拿捏。熟练掌握后,活儿干得快,运走的粪便自然也多。
跟“清”相比,清掏工的基本功是“掏”。老唐无疑是这门基本功中的佼佼者,同事说他是重庆城粪便清掏的“一哥”,没有之一。
唐继全和工友在粪车上架好跳板,准备将粪水挑上去。三盒名片
老唐的本领得到社会高度认可,是他“一哥”地位的直观佐证。
1992年至2011年,他先后被授予南岸区先进标兵、重庆市“十佳”美容师、重庆市优秀共产党员等10多项荣誉称号。
跟粪便打交道的岁月,老唐干了件重庆城所有清掏工都没干过的事:2000年起,他先后自费印三盒名片,除姓名外,24小时开机的手机号也印得很显眼。
三盒名片共300张,有人向他索要电话,他就发出去。六七年后,300张名片发完,带来的效应却延续至今。
“上个月,有个南坪花园路的居民给我打电话,说他家的厕所堵了,找了几波‘通通通’来都找不到原因。”他说。去了才知,这家人住三楼,楼下邻居刚装修,不愿打开厕所管道供检查,被堵这家连续两天去公厕如厕,说起这事不停叹气。
唐继全的手小厕所蹲坑的落水管是标准尺寸,内径10厘米。老唐戏称,上天给了他一双适合掏粪的手。细看,他手确实小,五指并拢后近乎鹅蛋大小。他做出伸手进落水管模样,讲述替这家人疏通的细节。
他趴蹲口,小臂完全伸进去后,指尖摸到一个球状异物堵住了排水,光滑的球面无法用力。它是什么?老唐问主人,主人突然想起可能是孩子的地球仪玩具,并补充说球面上有个螺丝小孔。慢慢转球,他摸到了小孔。孔小,指甲或指头无法附着使力。
他问主人是否有小铁签之类的工具。主人找来一把小螺丝刀,几经努力,他把小螺丝刀插进小孔,借巧力把它挑住贴管壁取出。
厕所通了,主人感激不尽,执意给报酬,老唐拒收。
“给个人疏通厕所或掏粪,肯定不能收费。这个10多年的规矩,不可能我立了后又把它打破。”他话锋一转,说做人应该守诚信,当年的名片说了对居民免费,就永远不能收费。
在他记忆里,名片带来的效应把他的清掏范围扩大到南岸区以外。
2000年起,他或他带团队的清掏足迹延伸到渝中区以及江北区。求助者除个人外还有单位,比如企业宿舍、银行金库,甚至政府部门。
假装很累
老唐是17岁从事环卫工作的。他记得,当年没现在的环境卫生管理处,那时属南岸区防疫站代管,笼统叫法是清洁队。队上,办公室仅两人,一个会计另一个从事厕所设计;他与约20个同事在外负责街面保洁。
工作1年多后,也就是1978年,他调到了单位新成立的粪便清掏队。
唐继全(右一)和工友在一起“那时,南岸区有77座旱厕,最初掏粪的两三天,说句实话,看到那些堆积的粪便确实恶心想吐。当工具无法完成清掏时,真要靠手去抓或刨,这样一干就真的吐了。”他一点不回避当年干掏粪工的感受:站在旱厕粪池,伸手进蹲坑刨粪的手法不熟练,脸上被溅星星点点的粪渣,喉头一痒,当场就吐了……
吐掉嘴里的酸水、抬手用袖子擦脸上粪渣,他缓了两三分钟的气后,继续刨粪。
“适应掏粪这个过程,我有四五顿没吃下饭。”他补充,从扫街到掏粪,他没有对家人讲过。下班后,吐得腹中空空的他,“回到家假装很累,倒头就睡,绝不说被粪便熏得恶心呕吐造成无精打采。”
唐继全和工友们将粪水挑上粪车入行掏粪两三天后,他逐渐适应,技术也熟练起来。然而,每天回家,一身粪臭的工作服让家人猜到他没扫大街了。
“扫大街哪里不好?你为啥非要去掏粪?”母亲问。
“你不干,他不干,我也不干。这个城市难道任粪水在街上流?”他记得,当年,他这样跟父母交涉,最终得到支持。
没有朋友
现在,他对工作与家人的相处之道仍停留在当年入行掏粪的岁月,“工作上的事,能不说的,我都不说。”
5年前,他妻子退休。她讲起跟丈夫恋爱、结婚生女儿及现在照顾外孙女的生活。提得最多的是,丈夫很少跟她讲工作上的事,丈夫几乎没社会朋友。
结婚32年来,她每天要做同一件事,替丈夫晾洗净的工作服。他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工作服撒洗衣粉浸泡去臭味,然后洗澡。澡洗完,妻子已把工作服洗净晾好。
俭朴的唐继全最爱穿解放胶鞋现在,老唐用的手机号码仍是当年名片上印的号码。他微信通讯录里,仅13人,去年1月1日起,他的微信朋友圈仅发过3条信息。他讲,这3条信息都是妻子玩他手机时发的。他坦言,他确实没朋友,甚至连他这个年龄热衷的同学会都没参加过一次。
老唐的女儿32岁,无业,在家带2岁的女儿;女婿是外地人,在主城一家房产销售公司打工;妻子退休后在家当主妇。
女儿对他工作如何看?他说,或许是他认为“工作上的事,能不说的,我都不说”的潜在影响,“女儿很少问他工作的事”,即使提到也是浅尝辄止。
老唐坦言,没有朋友的另一个原因跟自己主动减少了社交有关。凌晨干活天明下班,是掏粪工的工作规律,初衷是减少粪臭扰民。他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距离近就不坐公交车,距离远时多走几站路,待臭味消散些后,脱下工作服装进随身带的塑料袋,扎紧。然后,上车挑人少的地方站着……减少身上臭味对车内乘客的影响。
掏粪工体力消耗大,饿得也快。很多次,大家下班回家前商量去街边吃豆花饭。走到店门,谁都不愿进,“哪个愿意跟一身臭味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吃饭嘛?别人不说,但是我们要自觉。”
就这样,老唐的朋友越来越少,甚至一些老同学都不再往来了。
口头禅“救人”
没有朋友,不表示老唐不善与人沟通。相反,他是个心细、多言且关心他人的人。去年,他用口头禅“你懂不懂嘛”救了一条命。
这句口头禅,老唐运用得烂熟。如果非要仔细数的话会发现,他的10句话里,“你懂不懂嘛”至少会在8句中,用在话末时加重语气是明显特征。他救的那条命,是他带了10多年的徒弟王朝明。
“师父干起活来,每句话里都有‘你懂不懂嘛’。有时候,他要是听不到回话又看不到你的话,就会马上过来找你。”王朝明讲,去年夏天凌晨,他与老唐去公厕吸粪。两人合力把软管抬到化粪池边后,老唐回驾驶室操作吸粪按钮。他把软管插进池里时,耳边照例响起了“注意安全哟。你懂不懂嘛?”当他答“要得”后却一脚踏空,摔进了化粪池。
徒弟为啥只回答一句就没声了?老唐急了,跳下驾驶室小跑到车尾,见王朝明的脑袋在粪水中沉浮。他赶紧取出车上的清掏工具,把他救了上来。
“掏粪、担粪及吸粪很费体力,很多时候是凌晨二三点钟干活。天黑人也累,要是有人不停说话,摔倒这类事就少些,主要还是怕出落进化粪池这种要命的事。”老唐讲,口头禅是从入行后带队担粪时养成的,那时,他通常带五六个人把粪从化粪池担出,上挑板,然后倒进粪车。这个过程,若人疲了就容易出事。
最后的掏粪工
2016年8月底,老唐左手、左腿开始麻木,数天后,麻木延伸到他左半身。肢体能动却没任何知觉。单位立即送他去医院诊治,病情跟太劳累有关。
他住了27天院。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唯一的一次请病假。
另一次请假是在4年前,那年,她妻子患子宫肌瘤动手术,他请事假守护5天。妻子回忆,在病房,丈夫每天都念叨,“活路儿积起多,想早点去上班。”
还有2个多月老唐就退休了。单位考虑到他身体不太好,对他工作微调:主事检查环卫作业车车容及车况,偶尔兼顾到公厕指导疏通化粪池或窨井吸粪。
快退休的唐继全大病后负责看管南岸区环境卫生管理处的环卫车来自南岸区环境卫生管理处的消息表明,老唐的职业生涯其实是重庆厕所革命变迁的活化石,他也是重庆最后一代掏粪工。
42年来,唐继全已经开报废了几台拉粪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重庆城几乎都是旱厕,环卫部门专门有一支队伍从事粪便清掏及担粪,他们人数超100人,凌晨至天明前负责清掏和转运。那个年代,很多家庭没卫生间,“早晨排队上公厕、闻着臭味能找到”是奇特景观。1990年前后,重庆掀起真正意义上的“公厕革命”,最先吹响号角的是渝中区老群林市场附近的公厕,厕所有了独立的蹲坑和隔断……如今,市城管委发布的消息表明,今明两年内,重庆将出现一批现代公厕,新增厕所强调实用、方便和规范,今年将在部分公厕试点增加WiFi、充电等人性化功能。
需要补充的是,去年7月前,南岸区环境卫生管理处仍是1辆粪车与60辆吸粪等环卫工作车并存的状况;去年7月,这辆粪车停摆——主干道两侧,已没有旱厕供老唐们掏粪作业(非主干道区域的公厕由街道管理),机械吸粪或高压水冲等现代化方式替代了传统人力清掏。
“2个多月后,我可能会继续印名片,尽力给求助的人解决厕所堵塞烦恼。”这是老唐退休后的打算。
(原标题:《这份“最有味道”的工作你干不了10分钟,他却干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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