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暴食症女孩自述:我的心愿是能活到20岁,或者好好吃饭

2022-11-01 17: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喜雨

编辑 | 林子尧

苏凯记得自己的一些噩梦。记得最深的一个,是她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很黑很黑”,她蜷缩在那里。接着她看到一束光,站起来想往那里跑,“有很多人很多人都在拉扯我”,那些人面目模糊,她推开他们,想逃离。

前些日子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视频里是她的门诊记录、吃的药、割伤自己时的痕迹和水红色的眼睛。自己在下面评论道:今年的愿望是希望能活到20岁。

世界之大,有很多事情难以理解,有很多事情真实存在。

苏凯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但她并不是一个人。

刘德华、郑秀文主演《瘦身男女》剧照

失控

《中国新闻周刊》在2020年12月19号发布了一则标题为“女子减肥催吐将塑料导管插入胃里50cm,暴食催吐管在电商平台公开售卖”的调查新闻。暴食症的催吐管以“兔兔管”、“仙女管”的代号在电商平台上大量售卖,月销量数以百计。

哈克在微博上转发了这条新闻,她为这样的事情感到很愤怒。作为一个有着四年暴食经历的人,她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帮助下走了出来。偶尔会复发,需要回到精神卫生中心求医,但总体情况是稳定且向好的。她录制微博视频,讲述和暴食症有关的故事,把一些暴食症患者联结起来。

微博的“暴食症”超话有4.8万粉丝,1.6万个发帖,7000多万的阅读量。当然,并非所有待在这里的人都是暴食症患者,但每天为吃饭而挣扎的人并非少数。

一个正在尝试走出暴食状态的女孩Z,某一天晚饭后给菜花发消息,“我刚刚在吃饭,然后我妈吃完了我还在吃”,“我妈说我都不吃了你还吃呢,我就意识到我又有点吃多了”。Z已经工作了,中午自己带饭去单位,她现在准备午饭的时候会问妈妈,自己带这些饭多不多。她让妈妈以后每天都这样提醒她,因为她有点分不清自己吃了多少,也担心自己的饭量会比没减肥之前变大。

之前几个月时间,Z让自己处于持续减肥的状态。每天吃得少也运动,没偷吃零食没偷懒,但是效果就是不好。直到有一天弟弟和她说,“你也不胖啊”,她觉得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不知道自己折腾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也是因为减肥,菜花在大学期间一度患上了暴食症。“总想着我能不能一下子瘦个10斤,一个月两个月瘦到多少多少”。一旦体重秤上的数字不往下掉,或者增长一点,或者特别累的时候,她就会吃。她觉得这时候身体也会附和着你,然后开始暴食。康复之后,她开始通过线上交流的方式帮助其他的暴食症患者。

菜花的爸爸妈妈也在减肥,妈妈从170斤减到了140斤,一家三口时常在那个叫做“菜花全球粉丝后援会”的家庭群里交流减肥经验。开始减肥后,菜花记录了自己这几年的体重变化:2018年9月,105.9——2019年1月,125——2019年11月,依旧很胖,和妈妈说,很难过——2020年3月9号,终于下定决心,后来体重到了110.4。

苏凯的暴食有三四个月了,由于是抑郁引发的暴食,她几周前去了医院,现在靠吃药控制情绪控制饮食。用她自己的话说,每天就是“晕着上班,晕着下班”。没吃药之前,她觉得自己天天难受想死,终于到了那一天,她一个人走进了医院。她很怕去医院,也一直没时间,“算是鼓足勇气吧”。

药效很慢,但副作用来得很快。刚开始就是头晕想睡觉,过几天开始手抖有幻觉,在药物的作用下,苏凯现在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不过在她看来,最关键的副作用还是发胖。她上个月从88斤长到了108斤,“可是我只有一米五”,她很难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

暴食最严重的一次,苏凯定了一个四寸的生日蛋糕,买了一碗麻辣烫,一堆肉松小贝之类的糕点。买完东西走在路上的时候,心里就想着快点回去把这些东西吃掉。回到家后,都来不及用勺子,直接用手拿着吃。她很快解决掉了所有这些食物,整个过程是神经性的,身体不知道从哪里接收到了持续进食的信号。其实四寸的蛋糕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被奶油腻到想吐了。但还是一直在吃,最后吃到哭,然后又催吐。

苏凯催吐的印记

一次催吐能吐一个多小时,感觉嗓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很害怕,尤其是催吐吐出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就完了。“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如果吃了辣的,吐出来的时候会辣到脖子,吃炸鸡披萨那些酱料吐出来也很难受。“但是吐出来的时候你感觉到胃里空了会开心”。有时候吐不出来,都是胃酸,想要把胃拿出来,每一次她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苏凯原本就有胃炎,暴食之后,反胃已经是她的家常便饭。有一次在店里就吃了一个鸡蛋,就吐了出来,胃酸得受不了。现在吃东西就会感觉到牙齿疼。情绪激动的时候抓住什么东西就想撕碎,割手、撞头、撞墙,那些都做过。而在外人面前她不说话,为了掩饰自己,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黑眼圈也已经越来越深。

困境

微博里有一个不明出处的故事:在医院里,医生总是能遇见各种各样因为暴饮暴食导致疾病的病人。其中,一个连吃三十个糯米饼导致肠道完全被堵死的病人令医生印象深刻。医生决定用这个病例去教导其他病人不能暴饮暴食,结果听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牌子的糯米饼这么好吃?”。

苏凯至今还瞒着家人,面对抑郁和暴食,“我是一个人的。其实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你的痛苦”,“心理疾病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被理解”。妈妈说女儿在折磨她,不知道她这个脾气别人怎么受得了。“但其实我自己折磨我自己”,苏凯说。

困境也来自于自身。Z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容易焦虑,好容易被影响啊。在妈妈说“我都不吃了,你还吃呢”的那天晚上,弟弟问“你今天咋吃晚饭了”,她说她以后都要吃晚饭,弟弟说“不减肥了?”,她说不减了,弟弟说“现在多重了?”,Z突然就不开心了,“用你管”,就又想吃东西了。她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去洗了碗,给菜花发消息的时候,她正在泡脚。她知道弟弟那句话其实也是开玩笑说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好敏感,觉得弟弟就是在嘲笑她。现在焦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吃东西”。“幸好我刚给自己找了点事干,不然可能又是一次暴食。”

对于Z的这种讲述,菜花给出了三个感叹号作为回复。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宿舍的体重秤有记忆功能,那会儿在宿舍称体重,称完舍友又上去称,她觉得舍友就是想看看自己有多重,特别害怕舍友看到体重秤上记录的自己的数字。一些琐事也能触发敏感的神经。在家的时候“我妈每天让我洗碗,我就很烦”,菜花说。

《瘦身男女》剧照

困境还存在于很多地方。人们对这一类疾病有诸多不解和误解,这一现状在任何一个社交媒体平台上都显露无疑。苏凯生活在四川,全省范围内,能够搜索到的接收进食障碍患者的医院只有两家。很多时候,这并不是一个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公开谈论的话题,经历着相似困境的人在人群熙攘中照面而不相识。但他们在另一个层面知道彼此的存在,对任何一个可能带来认同感的人带着推己及人的善意,像是对待平行世界里的无数个自己。

苏凯说,或许是你接触的任何一个表面光鲜亮丽的人,背地里可能都在被折磨。

是的,“被折磨”,她用了一个被动句。这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自由做出的选择。苏凯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经常早上六点就会醒,因为要上班,就一直强迫自己多睡一会儿。做噩梦的时候很久都缓不过来,那种情绪会一直在。休息的时候她都在家里补觉,睡到天昏地暗。但在夜晚,她睡不着,等天亮很难熬,习惯成自然。“其实我睡不睡天都要亮,只是觉得晚上天亮得挺慢,一直看着窗外的灯闪了又闪”。

经常在晚上喝很多酒;想把胃抠出来扔掉;提着一大包药说“医院从不亏待我,毕竟轻车熟路了”;在朋友圈喊“让我们偷偷相爱吧”——苏凯身上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压抑的气场,在不自知的任何时候传递出来。

睡不睡天都要亮。

自救

事情的发生甚至没有一个清晰的源头。有人记得自己一开始是因为减肥,于是特别注意吃东西这件事,但说起自己行为的变化,却也捋不出线条。Z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是“每天一会儿想通了,一会儿又想不通了”。

很多患者自己也是后知后觉的。苏凯意识到自己暴食的时候“就已经没办法了”,一开始只是以为自己吃得多,后来撑得胃受不了了还要吃,疯狂想要进食,“喉咙一直想要吞咽”。

催吐和买泻药是不需要学习的行为,胃里受不了,本能地“就想伸手抠出来”。一个患者的微博主页显示了她最近参与的四个超话:暴食症超话、减肥超话、健身超话和肖战一百斤公主抱减肥打卡超话。以一己之力为暴食和减肥的话题提供了明晰的证据。菜花说,接触得多了,发现只要是能放弃减肥、改变心态的,都变好,“归根结底不自信不能找到其他的意义”。

但事情并非在一开始就是这般样子的。拖着暴食的身体,时间久了,会慢慢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吃饭的。“为什么我的舍友每天吃得那么少,却从来不暴食,而我每天吃很多,还会经常想暴食。”“还是她们也暴食,只是我不知道?”但偶尔有那样的时刻,记忆透过一些缝隙接入现在的生活,记起以前的自己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

《瘦身男女》剧照

“也是已经半夜都敢吃零食了。”

“还给我整得不会吃饭了。”

小孩子那些自然而然地吃饭的场景有时也能带来一些慰藉,让人想起小时候。于是回家也被不少人当成了自救方案的一种——关于家的记忆中没有这个失控的自己。也正是因为以前的记忆,很多人看得到自救的希望,踏上一趟溯流而上的旅程。自救有很多种方式,每个人都尝试重新掌控自己。但事情来得并不简单。

苏凯控制过一段时间的暴食,然后复发了。复发的时候疯狂去买吃的,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待着吃东西。垃圾桶里找吃的也有过。在路上也忍不住吃几个满足自己的食欲。有一次复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吃到一半清醒了,把东西扔到一边,开始催吐。但“吐完之后看着那个食物又受不了了”,又开始吃。

Z觉得自己开始减肥之后,后来脑子里每天只剩下“吃”这一件事。以前她还会每天认真穿搭、化妆、护肤,减肥以后已经很久没关注过这些了。以前下班回家还会打游戏看视频,后来减肥就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有一次暴食很严重的几天,撑到胃痛,她就把情况和妈妈说了,希望通过妈妈的提醒控制自己。

菜花讲了自己爸爸妈妈的例子,他瘦了30斤,她瘦了40斤,“我们一家三口都挺胖的”。她现在觉得父母的方式很温和、很踏实。爸爸戒了老酒,他们把家里的打大碗换成小碗,做菜少放点儿盐,两个人傍晚出去散散步,然后做做家务,一天天过去,就瘦下来了。

尽管菜花并没有放弃减肥的想法,但在爸爸妈妈的影响下,她觉得自己现在悟出来了:要把减肥当作一个习惯,一个像洗脸刷牙上厕所一样的习惯,而不是用毅力强迫自己去坚持。“每个月哪怕只减一斤,我也是比这样反反复复强得多。”后来从130斤减到110斤的过程中,还用Excel画了自己的体重起伏曲线,起起伏伏,但“这是身体的正常反应”。

她没事的时候也会和自己对话,用很简短的句子记录下自己的生活。她还有一个“实用小技巧”——平时多问自己一些问题,然后用A4纸写下来。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快乐还是瘦?

我吃东西多是在怕什么?别人嘲笑还是变胖?

我现在暴食能让我变瘦吗?能还是不能?

如果非要选一样,我选:戒掉暴食,但会在一段时间内变胖,会有嘲笑,还是一直暴食,不能变胖,一直这样吧?

有人在社交平台上讲述自己的经历。回家看着5岁的妹妹饿了就吃,饱了就停,觉得很陌生又很熟悉,“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啊”。

应对方式还有很多种。

想和自己做个约定:每天好好吃饭不要暴食,先一个星期再一个月或者慢慢的更久,一点点慢慢来。从今天开始起每天记录自己的饮食,学会认真享受吃饭~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今年的10月2号,从这样一段话开始,趣多多选择在微博上打卡,以这种方式记录自己认真吃饭的每一天。

趣多多的打卡计划中断过几次,每当觉得自己又开始吃得很多的时候,她会停止更新微博。但每次都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回来。每次中断之后,她都从第一天开始重新计算打卡的数字。她把这种偶尔的中断看作是对自己的奖励:“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咱们慢慢来嘛,不着急,暴食不是一下子就会好起来的,是一个持久战!”“希望我们都不缺重来的勇气,已经好好吃饭两天了喔~从明天开始,我会继续像以前一样记录饮食!给自己打打气,加油。”

趣多多最新一次的打卡数据是第37天,恰好逢了冬至。趣多多修改了这天的打卡文案,将平时的“今天也有好好吃饭啦”改成“今天大家有吃饺子吗?”,还配了一个嘴馋的表情。尽管她并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留意到自己的心思,在这之前,也已经很久没有人评论过她的微博了。

互助

《瘦身男女》剧照
​​​

尽管不一定存在真正的交流,但他们有时候能够发现一些同样挣扎于暴食的同伴,彼此共有的一些印记让他们能够认出对方。不少暴食症的人手上都有印子——因为催吐被牙齿磕出的印子。加上胃酸腐蚀,印子会很明显,也很难消退,像是不需要提前约定的暗号。

苏凯现在定期去固定的医院复诊、开药。但她还是拒绝看心理医生,尤其是和父母一起的话。

菜花在一个人摸爬滚打的恢复过程中,从来就没想过,也没想到过就医这个选项。

出于各种原因,做出这一选择的或许是少数。哈克是其中之一。

“看病过程摸得透透的。”作为一名已经基本恢复的暴食症患者,哈克现在会和伙伴们分享自己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求医经历。告诉大家看病要去哪个科室,挂谁的号,挂号费要多少,也分享自己康复过程中的挣扎。她还开了专门的微博账号和微信公众号,把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分享出去,陪伴那些正在和暴食症作斗争的患者。哈克微博账号的简介是“力量者”,头像是她自己努起鼻子表现得略有些凶的照片,现在有一千五百多个粉丝。

她的微博置顶是命名为“帮助帖 干货分享”的很长的一段话。

哈克想以自己的经历让其他人迈出去看专业医生这一步,而菜花以另外的方式在努力着。

菜花的手机备忘录里有一则叫做“暴食症的选题”,里面列了不少条目:与他人的沟通问题、自我认知问题、自信问题、我是如何要走研究暴食症这条路、自己往出走,别人拉不动、关于原生家庭。备忘录显示的更改日期是手机截图的前一天。看起来这则备忘录经常被修改和增删。

“我就是咋说呢,我不知道写点啥”;“那啥,我最近一直想写这个东西,但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说点儿啥”;“我应该文笔还算流畅,然是不知道写点什么”。尽管没有去医院确诊,她觉得自己之前得的就是暴食症,然后自己“摸爬滚打好了”,现在在帮助其他四个女孩子一起走出来。菜花现在正在准备考北京的研究生,“对心理学有点儿感兴趣”。

和四个女孩的关系更像是陪伴,聊天记录琐碎、冗长。这是一个彼此之间很容易建立信任的群体,如果感觉到了被理解,就几乎将自己的经历和内心的挣扎和盘托出,互相取经,给出有力或是无力的鼓励,算是找到了一起“摸爬滚打”的伙伴。

菜花有一些自己思考和总结出的认知,比如,她会跟别人说,“这不算饭量大了,因为你之前差得太多啦,现在可能身体在疯狂地想吃,它一察觉到你吃东西,就会让你多吃饭儿”。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一些重复性的话,类似于“这个情绪化进食是挺麻烦的,不过还好你找到事情做。”她觉得那些暴食的女孩就是当初的自己,“疯狂加这些有暴食症的姐妹,然后传播我的思想,洗脑式教育”。

菜花还建了一个名为“有在好好生活”的微信群,现在群里有43个人。哈克也用微信群联结了一些人。在所有的孤岛连成大陆之前,她们以这样的方式,将临近的岛屿凑在一起。

菜花觉得自己以前很胖,像个小丑,又因为性格比较欢脱,所以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后来减肥,变瘦,也不笑了,也不和同学打闹了。同学们后来才和她说,觉得她没有之前阳光的劲儿了。她现在觉得,女孩子的自信不应该在体重秤上。

日光之下无新事,偶有心事。

苏凯认识了哈克和菜花,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去看精神科医生。

趣多多打卡的最新进展是“第38天”。

Z跟菜花联系的第一天:“等我好了一定要约你!约饭!”。

应受访者要求,菜花、苏凯、Z、哈克、趣多多均为化名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