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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察何树军:消失的儿子
2000年9月10日,12岁的李飞在河南省焦作市的住处附近失踪后,何树军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她从没想过,身为警察的她,有一天会变成寻子妈妈。
人生中的喜乐苦痛,她这辈子都尝遍了。做女儿时,她娇生惯养,没有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累。结婚后,与婆家相处融洽。那时候,她的脑子里不用装太多东西,日子过得欢乐富足。
后来丈夫酒后家暴,她离了婚。没过几年,儿子失踪,她几乎哭成了泪人,一点小事都能触发她的记忆闸门,一哭就停不下来。直到现在,每一提及往事,她的眼泪又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寻找儿子这些年,她被迫激发了身上的一些潜能,比如记忆力变强,胆量变大。20多年前,大街上还流行电话亭,每一个诈骗电话打过来,她都能快速锁定来电人的位置——自接到第一个电话起,她就把全市所有电话亭的方位牢记在心。报警后,同行们一抓一个准儿。
怀疑儿子被人扔到山中,她长期孤身一人进入太行山。夜间黢黑一片,不时传来动物的怪叫,她打着手电筒,咬牙继续寻找。甚至,她还曾在绝望时刻割腕自杀。
如果你能理解一个母亲寻子的心情,就会原谅她的喋喋不休,原谅她常出现在各大认亲现场,且爱在媒体的镜头前露一露脸的行为。
有时她还会主动走到媒体跟前,询问能不能采访自己几句。就像这次和她谈话的末尾,她不断拜托我们,希望能帮她寻找更多愿意采访她的人。
有人说她找儿子找疯了,简直像祥林嫂。她没有任何负担地承认了下来,说自己早期逢人就念叨儿子的情形,根本就是祥林嫂本人。
如今,何树军寻子已经到了第23年。她59岁了,仍旧没办法停下脚步。天南海北,她会持续找下去,直到年老体衰,再也找不动李飞。
何树军死过一次。被救回来了。那是2000年年底,儿子李飞失踪的第三个月,她寻找无望,趁一个人在家时,从厨房拿刀割了手腕处的动脉。
血像水枪里的水一样滋出来。她才知道,原来人的血真的可以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喷出来,而不是一点点往外冒。
她很快倒地,失去了意识。所幸厨房离门近,割腕后,喷射到门背面的血蔓延至门外,邻居看到后打了110和120。输血急救后的何树军,又捡回来一条命。
一个不想活的人,偏偏没死成。病床上醒来的何树军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也在一旁哭,但还是没好气地告诉她,“你要是不活了,儿子就没人找了。”
这句话起了作用。从那时起,何树军打起精神,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寻找儿子的下落,再也没寻过短见。
但何树军已不再是何树军,活过来的她,是李飞妈妈。往后的每一天,她都将为“找儿子”而活着。
李飞
没几日,同事们就看到手腕上裹着纱布的何树军回到了单位。他们还不知道,今后的她将如同一棵植物,扎根在警局。
她把房子卖了,买了一辆车,就此搬进了单位的宿舍。她没请过一天假,没迟到、早退过一次,尽管每个周五一下班,她就要动身去找儿子。
时间,被何树军分流成两部分。工作日,尽心完成每一项任务。到了周末和节假日,争分夺秒地寻找儿子。周末在省内找,时间充裕些的假日,她就开车去往更远的地方查找线索。
日子晃晃悠悠地过,没想到一眨眼,就这个年纪了。何树军有些自责地说,“我这辈子只做了这一件事(找儿子),结果还没做好。”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李飞在哪里?为何突然消失?这一直是何树军心里的一个谜。
农历八月十五,在何树军心里有着别样的分量。那年,儿子李飞失踪的第三日,就是中秋节,她记得当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就在那一夜,一个勒索电话打了过来。对方声称她儿子在自己手上,需要带钱过来,才能放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寻人启事发出去后,何树军听到的最大数额的现金是50万元,最低是5万元。
挂了电话,她和前夫李立虎报完警,就骑着摩托车朝外赶。月光洒在她身上,何树军满腹绝望,“月亮都圆了,我儿子咋没了?”
先到现场的是警方,何树军停车下来时,看到人已被抓获。对方承认,是看到寻人启事才动了诈骗的心思。
不是真正的绑匪。何树军抱着的希望破灭了,她又回到了原先的失落中去。
第一次有这种情绪,是在前一天,9月11日,农历八月十四,儿子失踪的第二日。她冲到教室里找李飞,老师却指了指空着的座位。何树军心里咯噔了一下,“坏了。”
事情开始变坏,是在9月10日。那是一个周日,学校不上课。刚上初一的李飞,对新学校、新环境充满了期待。尽管才入学一周左右,他已经在忙碌着竞选班干部了,老是踩着小板凳站在镜子前演讲。
没人留意到李飞的失踪,直到晚饭时迟迟不见他,家里人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事后,他们拼凑出了李飞失踪前的一些信息:那天中午,李飞向爸爸要了30块钱,去给自行车配锁。大约下午两点,他去了配锁店。之后就是配好锁的自行车在院子里放着,李飞却不见了。
而那一天,何树军作为焦作市公安局法制支队民警,正在郊外参加为时一个月的封闭集训。当天,刚好是她集训的第一天。
何树军不知道,那天晚上,全家人正在街头疯狂地寻找李飞。
李飞和爸爸妈妈
消息是小叔子传递过来的。由于李飞常去单位找妈妈,家人以为他去了何树军的集训地。直到小叔子来问,何树军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
但当时听到“李飞不见了”的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儿子上初中了,开始学坏了,敢夜不归宿了,“回去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下。”她心想。
躺在床上的何树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一直坐到了凌晨。
怎么会突然不见呢?何树军很纳闷。她知道儿子从来不会太晚回家。就在那天中午,她还接到了儿子的电话。
李飞问,妈妈,这次集训要多久才能回来?听到回答,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
这是李飞失踪前,仅有的一次通话,也是跟何树军的最后一次通话。
回忆起这些,何树军又开始难过了。她曾听到过儿子很多次的叹息。那代表着他对妈妈工作的理解,但又带有一点点遗憾。
她记得以前在单位加班时,儿子总是打电话过来。得知妈妈不能马上回家,他先是叹一口气,再说一句,那好吧。
没想到,那句熟悉的叹息和回答,就此成为记忆中的一个绝响。
李飞和妈妈
那天,天还没有完全亮起,何树军留下一张假条,就匆忙赶往汽车站。
集训地位置偏僻,离市区有十来公里,距离最近的公交站也很远。泥土路坑坑洼洼,何树军走得也急,一路上还摔了跟头。等到坐上车,发现很多人都看向她时,何树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警服上满是泥土。
那是她狼狈的开始。往后的人生中,她不断经历波折和伤痛,再也没有开心起来。
她常想起以前带儿子去杭州旅游时的场景,那也是个八月十五。李飞指着倒映在水面上的月亮,说:“妈妈,以后等我长大了,带你去航海。”他想让妈妈看到更好更美的月亮。
如今,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何树军再也没欣赏过一次满月。她心里的那轮月亮不会再圆了。
除非,李飞回来。
没有人能想通李飞为什么会失踪。起初,他们发动亲戚朋友在全市搜索。何树军的同事们也奋力帮忙寻找。一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线索。
时间到了11月份,焦作市开始下雪。崩溃过一轮又一轮的何树军,猜测儿子丢失的各种可能性。
焦作市位于河南西北部,北依太行,南临黄河。是不是李飞被人绑架,扔到山里了?坏念头一旦冒出来,何树军又变得坐立难安了。
她决定进山寻找儿子。
初期是和家人一起去。有一次,到了晚上,大家分头在山上寻找。何树军走着走着,一条大约无名指粗的蛇掉到她头上,顺着脸和胳膊滑了下去。她吓坏了,哭喊着,双手搬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直到把蛇砸成肉泥才停手。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哭喊的回音。何树军干脆坐到地上,大哭了起来。
没多久,下了一场雪,何树军在侄子的陪同下,再次进山。山上坡陡、路滑,加上枯草被积雪覆盖,踩上去很容易滑倒。何树军攀山时,一不留神,顺着山路滚了下去。还好一路被荆棘丛磕绊住,人没摔下悬崖,身上的棉袄却被划出多道口子。在她脸上从嘴角到眼睛的位置,也被划出两道伤口。
侄子何志华赶忙扔下一根绳子,让姑姑把一头绑到腰上。另一头,他找了棵松树固定。就这样,在寒风中,侄子连拉带拽,帮何树军一步步爬了上来。
衣服划破了,棉絮被大风吹得满天飞。又冷又害怕,何树军不敢再往前走了。侄子用自己的衣服给姑姑挡着冷风。她一下子情绪涌上来,失声痛哭。看到姑姑难过,侄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其实说真话,当时内心可复杂了,如果不是侄子跟着,我那次都不想上来了,直接就跳下去了。”何树军说。
李飞
毫无线索地寻子,无异于浪里淘沙。这条长达6年在太行山求索的路,注定无法一直有人陪她同行。家人也劝她放弃进山寻找,何树军不听。她决定一个人上路了。每周五下了班,何树军便用一个大可口可乐的瓶子装满水,再备上几个馒头,拿上一把小匕首,一只手电筒,独自进山。
她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比如担心自己迷路,她把单位里丢弃的红色标语收集起来,剪成小布条带上,每走一段路,就在树枝上绑一根,等到下山时,顺着这些红布条就能走出去。
最考验她的不是这些。两天两夜在山中行走,很消耗体力,水很快就喝完了。渴了,她只好俯身在水坑边,喝地上的脏水,“上面还漂着羊粪和树叶,扒拉扒拉就喝了。”如果遇不到水源,就等待早上的露水,“舔植物叶子上的露水也能解渴。”何树军说。
干粮也吃尽后,她只好挨饿。但运气好时,能碰到红薯地,何树军拿出那把匕首,剜出一根红薯,在衣服上蹭一蹭泥,就开吃。
饿急了,又碰不到农田里有吃的,猪饲料她也吃。有一次,走累了的何树军看到一家养猪场。她实在太饿了,前后左右看看,门锁着,没有人。她钻进去,挖了一茶缸就跑了。边跑边吃。至今,她还能回忆起那个味道,“香精味中夹杂着腥气,像生吃鱼的感觉。”
何树军
最让何树军发怵的,是夜晚独栖山中时的恐惧。她常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动物的叫,尤其是猫头鹰,听起来像是在“咯咯笑”,何树军总吓得毛骨悚然,有时还会吓到尿裤子。一开始,她给自己准备了很多卫生巾,“后来卫生巾买不起了,就用草纸,用破衣服,再后来就不管了,让它顺腿流,大不了换个裤子。”
她讲起睡山洞时的一件事。那次,听到外面动物的叫声,她把自己埋在一堆稻草中,再堵上耳朵。但还是害怕,何树军大哭,山洞里回荡着她的哭声。于是她喊,“李飞,妈妈在找你。”耳边开始一声叠一声地传来儿子的名字,这让何树军感到安慰。仿佛儿子无形中带给她破除艰难险阻的力量。
这样的时刻,何树军总觉得,儿子还在等着自己,她还能继续前进。
“我儿子叫李飞,左手断掌纹,头上两个旋儿,见过他吗?”
20多年来,何树军把全国跑遍了。每到一座城市,她就专挑人最多的地方,分发、张贴寻人启事。火车站、汽车站、农贸市场、大型超市,人越多,她越爱往前凑。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无数双眼睛上下打量。何树军的身上穿的是一件肥硕的黄色寻子服,胸前十二个红色大字赫然醒目:寻遍万水千山,只为看儿一眼。后背上印着的,是儿子的寻人启事。
何树军在街头寻子
何树军从来不是爱抛头露面的人,她性格较为内向,同事之间互相提起时,总称她为“那个不爱说话的”。
开始絮絮叨叨,逢人就说儿子的事,是在李飞失踪后。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快要疯了,变成了祥林嫂一样的存在,每天眼泪不停流,无止息地诉说和寻找。
他们劝她停下脚步,不要葬送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何树军心里藏了一肚子的苦水——她哪里还有后半生,李飞不回来,她不会再感到幸福了。
也有人劝她再生一个。生二胎,需要宣告李飞死亡。何树军做不到。“我儿子没死亡,他是我的唯一。假如再要一个,我儿子有一天回来了,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也许下一年他就回来了呢?”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李飞真的成了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唯一。
领导看不下去了,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希望有个人可以拴住何树军,别再继续往外跑。没想到2018年结婚后,丈夫被何树军打动了,也跟着她一起寻找李飞。
何树军的生活中长出了很多禁忌。
儿子喜欢的一道菜叫孜然羊肉,她单位每周都有。但何树军从来没有点过那道菜,她甚至不能走到那个窗口,“一过去,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儿子爱唱的那首《小龙人》,她也不能听。有次接受媒体采访,她站在太行山的大石头上唱了这首歌,没想到刚唱起第二句,她就捂着嘴呜咽出声。
何树军至今最为遗憾的一件事,也跟儿子有关。那是小升初的假期,儿子看上一双颜色花哨的运动鞋,价格有些昂贵。他央求过爸爸好几次,没有买回来。又到何树军跟前卖乖,被她几句话搪塞过去了。
一天放学,李飞找到了何树军的单位。
“妈妈,忙不忙,不忙带我去买鞋。”
“好。”何树军答应了。
母子二人一路开心地回了家,又去了百货大楼的二层。刚在店门外站定,服务员就打招呼,“今天可算来买了。”说着,把那双鞋拿给她。
何树军愣了一下,“连码数都没报,我就想,我儿子不知道去过多少次,看过多少回了。”
她从口袋掏钱,浑身上下只有几十块,一想,原来那些钱在警服里,她是换了便装过来的。
鞋还是没买成。何树军安慰儿子,已经知道是哪双了,下次一定买回家。谁知没几天儿子就失踪了,她也把这事忘了个干净,等到一年后突然想起,她又跑了过去。可惜,店铺已经不在了。
“我哪怕把呼机压在那里也行啊,为什么当时就没想到呢?”回忆起这件事,何树军依旧悔恨连连,“我老想,跟儿子的缘分是不是真的没有了,我再也见不着她了?我儿子那么想要那双鞋,妈妈都没给买。”
李飞和妈妈
漂在各地寻子的这些年,何树军共做过三次DNA比对,离儿子最近的一次,是和东莞一位同样名叫李飞的人做亲子鉴定。“太像我儿子了,脸型、眼睛、眉毛,就是我儿子长大后的样子。”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异样,“他左手不是断掌纹。”何树军没有死心,直到比对结果出来,才接受这个现实。
“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啊。”提到这个人,她还是会感叹一句。
也曾有人告诉她,应该去九华山拜一拜,那里的菩萨特别灵。何树军立马开车到了安徽。她起了个大早赶到山脚,一步一磕头,膝盖和额头全磕烂了。等到爬上山顶时,已经是中午。到了殿外,她又绕着大殿磕了三圈,希望自己的虔诚能打动菩萨,早日母子团聚。
何树军说,自己是无神论者,但只要能找到儿子,什么方法她都愿意去试。
白先勇曾在《树犹如此》中写到王国祥的病,为帮后者寻医问药,他说,“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祈求仙丹的。”
何树军之于李飞“病急乱投医”的心情,大抵如此。
这些年,何树军把自己活得越来越粗糙。路费能省则省,无论去多远的地方找儿子,从不坐飞机或高铁,直接买便宜的硬卧。吃的干粮全都是馒头、烧饼,放坏了,就撕掉外层的霉斑,继续吃。
卖房子的钱,她很快就花完了。吃饭、住宿需要钱;打印寻人启事需要钱;自驾寻子时的高速费、油费,也是一笔支出;早些年,在报纸、电视、广播电台登载寻子信息需要收费;有时遇到好心人提供线索,还要请吃饭、酬谢……如果不是依靠妈妈、哥哥、大嫂、侄子等人的经济帮扶,她很难支撑到现在。
在网上,她取名为李飞妈妈,无论哪个网友提供看似有用的线索,她都要亲自跑一趟,无论路程远近。
自己的退休金,妈妈的退休金,加上哥哥一家的接济,何树军数着,大约有七八千元。这是退休后,她的所有经济来源。
如果不是儿子失踪,她原本不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今年59岁的何树军,有着很好的出身。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她在成长过程中备受宠爱。姐姐大她6岁,哥哥大她9岁,尽管父亲去世早,她也从没受过一点苦。长兄如父,哥哥自始至终给了她太多关爱,“我几乎是在趴在哥哥肩膀上长大的。”她感慨。
因此,三个月前,哥哥的死,是何树军最意难平的一件事。确切地说,她的哥哥并不是死于意外或突发疾病,而是死于自杀。
2022年6月30日,何树军尚在广西寻子,噩耗突然传来。哥哥何小新趁妻子去厨房做饭的功夫,在阳台上吊自杀了。
此前,她的哥哥曾被诊断出患上癌症,家人准备筹备资金进行治疗。发生这种事,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
何树军猜测,“哥哥一定是不想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才这么做的。他一定觉得,我儿子还没找到,还需要钱。”
何树军接受媒体采访
这些年,哥哥一家已经为她付出了太多。
除了正职工作,每天一下班,哥哥就去给别人通下水道、修水电,赚来的外快,统统给了妹妹。
大嫂是丝织厂工人,白天黑夜三班倒,有空的时候,她就去给别人做家政,一个下午100块,也把钱给了何树军。
侄子何志华,是本市的一名公交车司机,下班以后跑滴滴的钱,他悉数交到了姑姑手里。
何树军觉得欠哥哥一家太多了,常常为此而难过。在广西听到那个坏消息,她开始往家里赶,没想到还没到家,母亲又不在了。这也是另一件全家人没预料到的事。
哥哥去世,他们一直是瞒着老人的,甚至连一个花圈都不敢准备。
没想到最担心的问题还是出现了。那几日,由于忙碌哥哥的后事,大嫂无暇照顾母亲,特意请了个保姆。就在保姆推老人上街晒太阳时,左邻右舍恰好议论到哥哥的死——自己对自己下手,是个狠人。
听到这些话,身体还算健朗的老人突然就从手推车上瘫软了下去,救护车赶来时,“已经不拉她了,瞳孔都放大了。”何树军向「最人物」描述。
只有想到去广西之前,守在母亲身旁的时刻,何树军才展现出一丝宽慰,“我拿着别人拼凑的视频,告诉她说,李飞有消息了,找到了。我妈妈信了,她还流泪了。”
关于儿子的失踪,何树军心里始终带有疑问。
她和前夫李立虎曾左思右想,先后确定过两个可疑的人。一个是广东茂名的建筑商,一个是李立虎发小。
那时,李立虎还担任焦作市海关关长。在验收建筑商所盖的大楼时,因存在质量问题,李立虎要求返工,否则不结算50万元尾款。建筑商拒绝返工,他找到海关要钱,双方的人发生争执,甚至动了手。
何树军告诉「最人物」,建筑商在离开时,曾撂下一句话,“这50万我不要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联想到儿子失踪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提出的要价是50万元,且打电话的人始终没被抓到,何树军将矛头指向了建筑商。
后来在工作中,何树军执法检查抽查卷宗时,刚好抽到了李立虎的发小,根据上面的笔录信息,他曾因吸毒被处罚和劳教。
吸毒的人需要大量金钱,两个人会不会联手把孩子卖到了黑煤窑?毕竟李立虎发小跟李飞相熟,熟人作案,李飞是不会有防备的。
何树军又多了一个怀疑对象。她把这些想法告诉单位领导,收到的回复是,两个人没有作案时间。
这一蹉跎,时间就过去了20多年,如果李飞在身边,今年就是34岁了。她常带着儿子12岁时的照片和31岁、34岁的模拟像到处跑,期待有天能真的见到他。
何树军冒雪车站寻子
对那两个人的怀疑,她也没有动摇过。没退休前,她每天努力工作,除了给自己一个经济上的保障外,还存有一个私心,希望领导能重视到李飞的案子,帮忙寻找儿子。
她也常常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正确,很担心让人发出这样的疑问:警察都找不到孩子,那普通人找孩子更难了。
但一想起儿子下落不明,她的心里就没办法安宁下来。“我不是非要他活着,我不怕我儿子不在了,这样他也少受很多罪。我怕他还活着,却没有回家的能力。不管我儿子怎么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何树军坚信李飞还活着。她说,母子连心,自己能感受到儿子还在人间。
何况她也曾多次梦到过他。这20多年,何树军反反复复梦到儿子的小时候。但就在十几天前,何树军唯一一次梦到了儿子长大后的模样。她说,梦里,儿子穿着西装,开着辆车,过来牵她的手。
“你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快找到儿子了呀?”何树军突然向「最人物」发问。
关于儿子活着的证明,她还有更多依据。比如去年在新疆的时候,她在车里做了一个梦。两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走过来,跟她讲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你儿子在凉山。何树军不相信,没有搭话。第二句是,你儿子身上带着石头的枷锁。何树军依旧没理。第三句,她们告诉她,你儿子还活着。
醒来她查了查,凉山这个地方确实有,在四川。她准备以后去那里看一看,也许真有什么转机。等疫情不那么紧张时,她打算给车装个床,再全国各地走一遍,“趁自己还找得动。”
李飞和妈妈
“我再跟你说个事情。”何树军介绍了电影《失孤》的导演彭三源。她说,彭三源曾找过来,希望把她寻子的故事拍成《失孤2》。
这不是重点。何树军想要强调的,是彭三源在电影开拍前,找人给郭刚堂算过一卦。对方说,孩子能找到。没想到后来真的找着了。
彭三源也曾找到当初的那个人,给何树军算了一卦,对方声称孩子还活着。
这就够了。何树军有绝对的信心找下去。她在广州找儿子时,没钱住酒店,晚上就睡在地下通道,跟所有在外流浪的人睡在一起。有算卦的也在那里住,她偶尔就凑过去翻翻对方的书。
一次路过夜市上的旧书摊,她看到一本寻物的书,顺手买了下来。后来,她通过这本书自学了寻物的“本领”,“就类似于一种玄学。”何树军解释。
至于效果如何,她也曾有过实践。有一天,丈夫的眼镜找不到了,她通过书上提示的“算法”,准确判断出了遗失物的所在方位。
后来凭借这个方法,她给儿子算了一下。
“结果怎么样?”「最人物」问。
“答案是空。”她说。
何树军进一步解释,“这是寻物的,不能寻人,以后要专门学习一下寻人的方法(才行)。”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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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女警察何树军:消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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