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布鲁诺·拉图尔:气候变暖让我们所有人脚下的土地都在塌陷

布鲁诺·拉图尔 译=宋迈克(欧罗万象成员)
2018-03-28 12:37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字号

[编者按]:

本文为法国《解放报》(Libération)对哲学家、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的专访,发表于2018年3月16日(链接见文末)。在去年出版的《何处着陆?如何在政治上找到方向?》一书中,拉图尔在气候变化怀疑论、治理失调、移民潮与不平等现象的暴增之间建立了联系,为新世纪的重要议题给出了有益的思考和展望。拉图尔指出,在现存的边界与身份之外,有一个全新的世界等待人们发现。

布鲁诺·拉图尔。

在2015年出版了气候变化领域的重要著作《面对盖亚——新气候体制八讲》(Face à Gaïa, huit conférences sur le nouveau régime climatique)之后,我们同时代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布鲁诺·拉图尔去年秋天出版了另一本重要书刊:《何处着陆?——如何在政治上找到方向?》(Où atterrir ? Comment s’orienter en politique)。这既是一本水晶般犀利的小册子,也是新世纪的一部教科书。布鲁诺·拉图尔在我们正在经历的不同事件(气候变化、移民、治理失调、不平等现象暴增)之间建立起了关联,由此厘清了这个看似混乱、实则极为自洽的情境。

长期以来贯穿政治场域的主轴——一边是“全球的”(le Global),一边是“地方的”(le Local),这是过去我们朝向的两个趋势——已经不再发挥作用,它正被一条新的轴线取代。这条轴线由“离地的”(Hors-sol)——也就是特朗普政府和其他气候变化怀疑论者主张的方向——和“地球的”(Terrestre)组成,它还有待明确定义,而这正是今后几年的关键所在。如何在我们的新土地、新领土上,在这个超越现存边界与身份的“地上”着陆?艺术与科学将在这一历史转折时刻扮演怎样的角色?我向拉图尔提出了以下13个问题:

引发您写这本书的事件是美国在2017年6月1日退出了《巴黎协定》。(这是)第一次有一个政府认定:人类从此便一分为二,“我们这些富人和你们不属于同一个地球,你们将和这个地球一起死亡。”这个决定如何帮助我们确立一个政治方向的呢?

拉图尔:政治人物长期以来维持着一种表面的虚伪态度,之前没人敢这样打破虚伪。大家承认存在一些生态问题,但认为这些问题还会继续发展,并最终为所有人共同承担。和欧洲、中国一样,美国是这一情况的首要责任国,而这个国家表示:“不,我们不再共同承担了,你们会遭遇到的东西,我们不会。”这还是第一次。至少,生态问题由此被放在了政治的核心地带。

您声称那些否认气候变化的人其实完全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故意选择了不做任何改变。事实上,在治理失调、“否认气候变化论”和不平等的暴增之间存在一种关联,这种关联来自于一个有意识的决定。

拉图尔:是的,这个关联是我发明的,但它并不荒谬。而现在,因为美国的决定,因为阶级斗争的重新出现——如今已经是地缘政治意义上的阶级了,这种关联变得显而易见。如果我们能同时关注社会问题和生态问题,就应该能带来一次政治觉醒,但我们离这还很远。

为什么这两种诉求(社会的诉求和生态的诉求)之间从未建起过关联?

拉图尔:我陆续看过一些解读,其中我最认同的是:自然这个概念并不适合政治操作。自然是外露的,是不服从人类法则的,自然是必要性的王国。我们观察到,各种不同的生态主义运动都没有做好对这些全新概念框架的意涵进行重新理解的工程。从19世纪中叶开始,人们在社会场域里完成了这项庞大的工程,而同样的工程还不存在于生态危机的框架下。如果有人对你说“要照顾自然”,你会大吃一惊。而如果谈起生活方式,谈起领土,所有人都能被动员起来。另一个解释是,解放的传统也并未很快波及到地缘社会领域的不平等当中。左翼的愤怒套路在1950、60年代就已经稳定下来(女权运动在进入其中时就已经遇到过极大的困难)。也就是说,两边都没有去建立这个关联。

《何处着陆?如何在政治上找到方向?》书封。

如何完成从一个反动的“地方的”到一个全新的、有创造力的“地球的”的转变?

拉图尔:这正是所有人都在探索的东西。因为人们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地球人”其实并不了解。科学家们发现了这些地域令人惊异的复杂性。从属于一片地域绝非是要回归土地,而是一次发现,一种创造。因此,通过科学来重新诠释的工作是很庞大的,比如什么是土地、流域(bassin versant)、群落生境(biotope)……这是对新世界的一次发现之旅,所以我把它与地理大发现的世纪相提并论。

我们必须在这个世界着陆。因此移民变得重要,它直接与生态问题相连。移民让很多人慌乱,因为所有人都面对着将在何处生存这个着陆问题。我所说的就是这种糟糕的新普世性:我们所有人脚下的土地都在塌陷。以前我们忽视了这件事,因为我们以为“全球”可以涵盖所有,以为我们会走向“全球”,而如今我们发觉这个吸引我们的“全球”并不现实,并不清晰。回过头来,我们意识到“全球”是一个乌托邦。于是,普遍的反应极为惨烈:我们回到了最狭隘的民族主义之中。

对所有那些没有立足之地的人,到处都有边界;而同时,中产和上层阶级却能够异常通畅地旅行。这一巨大的反差之中隐藏着什么?

拉图尔:这就是“地球的”既不同于“地方的”也不同于“全球的”之处,这是对整体的一次重新定义。比如水资源的问题,它的全球性和地域性就不同于二氧化碳问题或是因特网问题。每个事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全球”和“地方”分配。这构成了一种既非国家也非超国家的全新地理情势,也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新世界。我们需要完成的跨越相当于从中世纪的TO型地图转变为投影世界地图。这既激动人心又令人沮丧,因为这项任务实在太庞大了。

我们定位、辨别一块地域上真正的重要议题的能力已经受损。怎样才能重新确定这些议题?

拉图尔: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依赖于什么。因此我希望能恢复陈情书(cahiers de doléances)制度。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全球化让我们处在对依存和从属关系彻底的无知之中。很难知道我们生活在什么地域上,我们的利益是什么。我们处于一个后政治的时期,就像在霍布斯所说的利维坦当中。因为没有了地域,政治变得不可能。政治并非是价值观、辩论,而是对世界的描述,而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在当下的情境中,这一点很有意思:情况很严峻,但我们并没有感到这种严峻。我们处在一种假战(drôle de guerre)之中。1789年,正是撰写这些陈情书的行为创立了民情这一概念,这个概念并不先于陈情书而存在,这是一个表述的过程。一旦掌握了对一块地域的描述,人们就会重新拥有一个政治立场,停下抱怨而开始陈情。

是否应该改变关于气候变化的修辞,从恐惧与危险转为发现与好奇?

拉图尔:从情绪角度来说,灾难性的悲观论调既是一种错误也是一种必须。科学面临的问题正是要在现实中可能的作为与书写它们的方式之间找到合适的距离。这也是科学内部的一个组织问题。如何研究?然后如何书写?

在这场危机中,欧洲能否真正成为实验的先锋?

能,但条件是把欧洲视为一个祖国或是一种替代力量,而非一个法律机构。欧洲是一个展开尝试的合适规模;它也拥有“合适”的历史,因为它对所有这些负有责任;而移民到达的也正是欧洲。因此,欧洲是所有问题的聚集之地。

作为小说家,我想知道这场深刻的生态和政治危机将如何影响艺术和文学。您认为这种影响将如何展现出来?

拉图尔:与地理大发现的16世纪的对比又是极为有趣的,因为当时,戏剧、音乐和文学都随之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这种变化如今已经完全是可见的了,特别是在造型艺术、舞蹈、戏剧之中。新感知、新土地的发明令人震惊。正是在这些领域里,发明一种与时势相协调的感受是必不可少的。生态批判(écocritique)对古代文学进行的重新解读揭示出:人们一直以来就热衷于这些世界的、地域的、宇宙的问题。而科学、政治与艺术的共同目标就是要人们对此敏感。但这些不同领域之间的关联是很微妙的。

一种去中心化的工作是必要的,它将帮助我们理解到自己只是整体中的一个部件。艺术是否有能力完成这项工作?

拉图尔:可以,但这是艺术中的一个基础科研问题。必须承认,比如说“生态艺术”是非常糟糕的。一旦在不同事物、不同领域之间建立太多关联,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有些迹象显示这种去中心化正在发生,比如由帕拉韦和卡斯坦因-泰勒导演的这部重要电影《利维坦》。在对“讲故事”是什么意思的各种解读模式中,变化正在发生。出现了一系列新的情绪,而生态主义者并未为此下过工夫,因为自然的观念难以深入人心。

也就是说,需要改变的未必是主题,而是方式、焦点?正如在您写的剧本《盖亚全球剧团》(Gaïa Global Circus)中,舞台布景变成了一个前台人物。

拉图尔:对,是这样。也必须要在各种感情上下工夫。去年11月,1万5千名科学家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走向死路。如何吸收这些东西?如今,我们和地球系统一样正在老化,这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焦虑。我自己在生命中经历过的就是这些:海平面和全球温度的上升。这是些复杂的感情、强有力的冲突。对艺术来说,探索这些将是不同寻常的。对莎士比亚来说,问题也是相同的:对这位作者来说,发现了一个新世界意味着什么呢?

为此,虚构可以帮上忙吗?

拉图尔:是的,它非常重要。比如,我很喜欢美国小说家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的作品。他此刻正在写一本关于树以及一些树是如何改变了人类生活的书。他尝试把树当作小说主人公,这是令人震撼的。

但怎样才能做到从人物中走出来,为长期以来被视为是次要及外在的元素重新赋予重要地位?

拉图尔:科学家们已经这样做很久了!他们也在讲故事。科研论文有很强大的叙事,能捕捉到非人的事物和它们的强度,而这种捕捉还没有被小说家学会并使用,这一直让我很吃惊。从描写特征的角度看,这些论文是很刺激的。但目前,我还没能说服小说家……

(原文链接:http://www.liberation.fr/debats/2018/03/16/bruno-latour-avec-le-rechauffement-le-sol-se-derobe-sous-nos-pieds-a-tous_1636709)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