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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再见,选堂老人
“选堂老人受命于第七任西泠印社社长时,我在场;颁发聘书之时,我亦在港参加受聘仪式;老人自港来沪转道杭州西泠印社,我又从上海护送前往。这次老人离去,我受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受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王蘧常研究会委托赴港参加了庄重、神圣的守灵、公祭、追思、荼毘整个带有佛教礼仪的往生净土仪式。”
知名学者饶宗颐先生辞世已有一个多月,“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特约请与选堂老人交往过密并参与香港公祭的沪上书法家王运天先生回忆与老人的交往点滴。
选堂老人往生噩耗,是顾村言兄在2月6日晨6:45与我电话中得知并证实。老人生于1917年,于今已102岁,对常人来说能健康地登耄入耋已经非常有福气,至于人瑞、期颐就应证了“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这句话。且老人在学问上,涉猎广泛,徧及四部及四部以外,一生著述,出版物无数,高山仰止,我称其“四部学士+”。
饶宗颐(1917—2018)我在沉默中,回忆与老人交往的二十二年中的点点滴滴,不禁廿八字突现“融通古今千秋誉,归真期颐见葵心;硕学中西百世师,棃俱先贤教继昌。选堂老人饶公大学问家灵鉴,晚生王运天敬挽。”饶公自今起应该变成“饶学”,成了历史的坐标。
选堂老人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王蘧常研究会名誉会长,去岁4月8号我受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与王蘧常研究会之托赴港在香港图书馆向老人面陈聘书。老人看着聘书对我说“老一辈学人真了不得,学问做得这么深入,当今已不可得。”上月2月27日我赴港参加为期二天的选堂老人“往生净土”仪式,竟天人永隔!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追随恩师王瑗仲讳蘧常于左右,当时无锡国专校友会会长是老师,老师遵循唐老夫子茹经的临终嘱托,一定要想方设法恢复无锡国专。这些老学生们為无锡国专复校事忙得不亦乐乎,三天两头向老师汇报进展情况,席间亦常听到他们讲饶选堂教授支持复校事。1989年10月复校大事未竟,《秦史》稿未完成,而老师遽归道山,天失蛟龙,如天崩地裂!选堂教授发来唁电“惊闻王蘧常教授疾终,国失元耆,薄海震悼,特电致唁。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
饶选堂,讳宗颐,字固庵,选堂其号,有“棃俱室”。在港大家都以“饶公”尊之,我生也晚,不敢随他人,仍以号尊之。
饶宗颐手迹1996年上海博物馆在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举办“华容世貌——上海博物馆藏明清人物画展”,我作为随展人员在港大停留近50天,期间闲着无事,除了在酒店看书习字写短文,别无他事。某日翰墨轩许兄礼平怕我寂寞,专程来港大陪我聊天、请饭,顺便问我在港还有其他要办事否?我说没有,但最好能找机会拜识饶选堂教授,这就足矣!当然要看缘分。不易,礼平兄竟满口答应,说此事不难,你定时间,饶公每天中午必在跑马地英皇骏景酒店用餐,你先到铜锣湾,然后我们一起去跑马地,一起与饶公吃饭。第一次去求见,居然还要和老人一起吃饭,且还要老人买单,此事如天方夜谭,我连做梦都不敢,礼平兄居然能如此轻松应允并引见,可见其与选堂老人之友谊非同一般。当下就约定次日中午12点前在铜锣湾见,然后一起去跑马地。此时我心情非常忐忑,但心却早就飞到还未拜见的选堂老人身边,是晚我一直在想明天见到老人时,应该说些什么?
饶宗颐手迹昱日午时12:30礼平兄陪我到酒店二楼,第一次见到正在用餐的、仰慕已久的选堂老人及其二女儿清芬女士,老人慈祥秀目,如一尊真佛,国语说得甚好。许说明来意,老人马上笑着说:“快入座,一起吃饭。”老人知我从上海来,又知我于先师晚年一直陪伴左右,话匣子一下子打开,连续問我先师晚年著述与生活情况,我如是答,居然将昨晚预设的词语全都忘光。一时兴起,话语就多,屡屡耽误老人正常进餐。老人说他曾于1984年到上海,专门去拜访了王蘧常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们无锡国专教务长。而我这次拜见选堂老人,则老人寿登80,而余则46。有了第一次拜晤,我对老人敬仰之心一发不可收,又有請益、解惑之绛帐。他对我爱护有加,嘱我在港如没事可常来。我在港期间至少去了四次,每次都有极大收获感,自谓山村道上常客(老人住跑马地山村道),且旁边就有养和医院,我还戏说山村与养和作伴,多美、多雅。
饶宗颐与王运天(左),2017年饶宗颐接受复旦大学王蘧常研究会聘书老人80岁至88岁间常来上海,每次来都通知我,相聚一起,其乐融融。88岁那年,他来上海住国际饭店,我請老人与其婿翁邓博士伟雄兄在顺风大酒店用餐,他居然觉得小塘菜饼好吃,来了两份,回酒店路上,对我说:“我老了,以后恐怕来上海看你的机会就少了。”我急了,忙说:“看我,实不敢当。现在签证方便,我可去香港,随时可走,您就在府中坐着,我可常来。”老人的眼睛立刻就像眯成一条缝,笑着说:“真的吗?那我在家等你。”君子相约,一言为定,以后我每隔一二月就去山村道,有时一月去二次,往往是早出晚归,虽忙碌,但非常充实。饶宗颐 卷题引首《书逸文邃》
有一次我与汪大刚兄等人去山村道饶府,在英皇骏景酒店与老人共进午餐时,我谈到在陕西拍摄周秦汉唐文物,尤于秦兵马俑,其阵式与俑之体量前无古人,百戏俑尤其雄伟,其肌肉结构尤符合今之解剖学,与其他俑造型手法上不类。水禽坑出土的青铜鹤、青铜鹅绝对写实,种种迹象显示,始皇帝是不拘一格降人才。问及郡县制与井田制,老人则一面在餐巾纸上写:郡县、井田,一面说:“我两次去伊拉克调查,看了很多书,查了很多资料,我认为两河流域先有郡县制与井田制,是始皇帝引进的制度。”他的观点尽管在当时我国史学界并没有取得完全认同,但我在以后看到的田野考古,尤于下限3200年至4500年的时间段,越来越清晰联想到欧亚大陆的文化交流的痕迹,选堂老人传授与我的独特的见解如日拨雾。
王蘧常《谢稚柳系年录序》手稿我藏有先师撰书《谢稚柳系年录序》手稿,视作性命之宝。我于2008年去港带上原件并复印件,拜求老人法赐题跋,老人仔细看了原件欣然答应。不数日请其婿伟雄尊兄带沪,并用旧笺,毛笔赐书一通“命题蘧翁手稿,交伟雄带上,乞指正,选堂。”跋曰“曩岁于沪上数晤蘧翁,喜其浸淫急就于寐叟外,别闢蹊径,褒衣博带,入汉人之堂奥,日人称许如今之右军,洵非过誉。夫读是序,于谢稚翁书画造诣渊源,夫人之所未言,虽信笔疾书,三见学养深邃,弥深向往之诚。运天嘱书其末,谨识数语,以志文字因缘。戊子选堂”。钤“饶宗颐印”朱文印。
2011年,我又求其為是卷题引首,老人法赐“书逸文邃,辛卯选堂题”。引首钤“棃俱室”白文长方印,下钤“饶宗颐印”白文印、“固庵”朱文印。去岁已装裱成卷,煌煌巨制,文坛双杰,传世之珍,子孙永宝!
饶宗颐 卷尾跋文我珍藏汪观清先生绘巨幅《击角歌商图》有老人法赐“託兴春犁”四字。
珍藏刘旦宅先生绘巨幅《蔾藿不採图》有老人法赐“草泽雄风”四字。
选堂老人与上海博物馆前馆长沈之瑜因研究甲骨,有共同语言,关系莫逆。十年浩劫后,因学术研究需要,老人来沪,沈尽其关系介绍国内各博物馆,故其常说我的学术之根在上海。自此后老人不顾旅途艰险(时文革刚结束,百废待兴,交通、食宿均有诸多不确定性),由南而北,入中原,出山海关,西走陕、川、甘、宁,出嘉峪关,直至大漠深处。為敦煌莫高窟、新疆龟兹造像、壁画之艺术而折服,远观五色山,近读历代名画。谓我曰:董其昌论画有南北宗之别,我看疆域偏窄,可增西北宗。故在他笔下,或莲或荷或山水或佛造像及走兽,无不融入西北洞窟艺术、西北风情在里面,尤于气息、用色。
老人于书,因其毕生究研文字学,对甲金文了然于胸,又徧临汉碑,常作擘窠书,笔运指转,于平稳处见突兀,于劲险处见平和,变幻无艺,目醉神摇,九十后尤于此。百岁后作品,人书俱老,此类作品可散见于他的书画集中。
饶宗颐 铸古今异字 书法 纸本 1990年 中国美术馆藏老人受命于第七任西泠印社社长时,我在场;颁发聘书之时,我亦在港参加受聘仪式;老人自港来沪转道杭州西泠印社,我又从上海护送前往。这次老人离去,我受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受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王蘧常研究会委托赴港参加了庄重、神圣的守灵、公祭、追思、荼毘整个带有佛教礼仪的往生净土仪式。国家主席、副主席,全国人大委员长、全国政协主席及国务院各部委负责人都发了唁电,送了花圈。尤于出殡之时香港政府前特首董建华、梁振英,现特首林郑月娥等七位港府高官与中联办同志,扶柩缓缓而行,行至我站位前时,深深触及我灵魂,这是港府对文化、对文化老人的真诚,更显示港府对文化的敬畏之心!感动之极!灵车及我们参加荼毘仪式的车队经高速公路驶往大屿山宝莲禅寺,前有警车开道,两旁有警察摩托护佑,神圣!从宝莲禅寺停车场至荼毘处有三五百米,路两旁每隔七八米就有佛居士合十相迎,如此者还延伸至大雄宝殿、朴初堂、心经简林。庄严!对文化的尊重由此可见。
心经简林合影随着年龄的增长,参加丧事机会亦成正比,以往每次都感到有些莫名恐惧与不安,回来后要好几天才能平复。这次不同,无任何非分之想,就是送一位老人去另一地方,就是暂短的离别,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可能这就是佛文化的魅力,我感受到了。
到心经简林天色已近黄昏,饶宗颐学术馆馆长、中国科学院院士李焯芬用不紧不慢的普通话(在场仅我一人自内地去,其余均为港人,为了我,他不讲粤语。)向大家介绍当年选堂老人创作心经时代背景及希望香港经济腾飞,到达智慧的彼岸。另牵涉选地、制作经过,虔诚地介绍心经的主要内容。一位理工科学家居然有如此学识,如此胸襟,如此开阔视野,不由想起应该請某媒体制作机构假大屿山太阳升起之时与落日余晖中的心经简林作为背景,请李焯芬馆长再次完整讲述老人创作心经的动机与书写全过程,剪辑当年老人漫步于简林中场景,还原一位对祖国对人民有情有义有正义感的饶选堂宗颐教授,假先师王瑗仲名句“黄昏乘落日,布作满城霞。”是再恰当不过,对我们内地的人,亦是教育,亦是绵延福泽!
再见,选堂老人!这次港岛之行,终生难忘。
2017年11月18日,中国美术馆“莲莲吉庆——饶宗颐教授荷花书画巡回展”开幕现场-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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