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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郊区的麦子地
原创 舍小姐 舍小姐
那天太阳很好,我开了瓶红酒,喝的头脑昏沉,要睡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样的时间闭眼实在浪费,于是叫人一起骑车去上半年见过的那块麦子地拍照。
麦子地在七八公里外的地方,旁边是一片楼宇小区,也不知道这片小区突然冒出一片麦田是为什么。不协调,又没理由反驳它。
上半年北京受疫情影响大面积静态管理的时候,整个顺义区没有可出行的交通工具,不能打车,不可以坐公交地铁,每天上午和公司开完会,处理点不重要的工作,下午便在小区门口扫一辆共享单车出去透风。
那时候北京刚入夏,热,但又不是特别热。总之一切都刚刚好,我和朋友无意间骑到麦田边上,看到大片青绿的麦子向上勃发生长着,心里莫名涌出一种喜悦,于是将车子停在路边,跑去麦田中间拍照。
那天穿了件白衬衣,拍的时候将外套脱掉,只留背心和短裤,在疫情隔离最严重时候伫立在一片麦田中间,莫名有种解放感。
时隔一个夏天,一个短暂初秋,再心血来潮去找麦田,到小区门口摸到自行车手把时候冷的心惊。车子和5月被太阳烤的炙热的温度形成对比,冰冷的在心底激起一阵涛浪。
或许是这个夏天太热了,全国都很热,或许是这个冬天来的太快了,叶子没发黄就惊落了满地。总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因为温度而深刻感受时间之流逝,感慨的同时又感伤。这悠悠流过的时间,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
我能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以前隔三岔五要写日记,如今一个月、一个季节过去,能想起的被记录的少之又少。我只总在这样的萧瑟的季节涌起一种莫名的怅惘。就好像那天再骑车去找麦田,到的时候发现那里变成了一片枯萎的玉米地。玉米早被人收割完,剩了一片枯黄的杆在那儿,走几步,不远处小区门口排长队在做核酸。
起初我以为麦子地是种来做景物观赏的,不然实在想不明白在这楼宇错落间它为何会侥幸存在,直到如今眼前它变成玉米地,才反应过来原来真有人在靠这片地过日子。
春天种麦子,秋天收玉米。城里人对自然的观赏玷污了它肩负的关于生活的重担。
我转头望向那片做核酸的人,这片地应该是他们的吧,那里排了几行长的队,年轻人、老年人,带小孩的、孤身一人的,谁在这里种麦子呢?
不再做停留,转头骑车去找别的地方,我想拍点好看的照片。找地方的时候要找光线,此时四五点,于北方冬日已临近天黑。我追着光,车子越快越用力,光似乎跑的就越快。我看到一片树林,脱了衣服辗转在一片败落的树林里,光透过树叶打在赤裸的背上、脸上,越晒越冷。几张照片过去,兴致全无,收拾东西回家。
我又想起点什么,想起喝酒的时候音响里放的郁可唯在《时光音乐会》上唱的那首《水中花》,原唱谭咏麟。
那是去年冬天一档音乐节目,湖南卫视团队在张家界录制的,场地用芦苇做背景,暖黄的灯光打在芦苇和嘉宾身上,满是写意感。
节目请荒井担任制作人,这是近年圈里口碑很好的一位制作人,一些经典老歌重新编曲后做的很好听,《水中花》就是其中之一。我当时反复听郁可唯失误进错那一段,堪称经典,比原唱诠释的更有韵味。
那天晚上和谁一起听那一段?不记得了。
其实也记得,但不愿记起。总之这个人后来就跟我不再见面过,但是这个人曾经又与我很亲密过,我曾经打趣讲,和这个人分开后我在北京仿佛结婚又离了一次婚,对生活在那之后猛地有了许多顿悟。我难过过一阵,后来又解脱出来,然后日子向前走。走到又一个冬天,这个人的脸在我的印象里已经有点模糊了,那些曾经悲伤的情绪更加模糊。
所以扶着冰冷的自行车把手找光那一段,我怅惘很久,却讲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时间久了,看什么都那样,人很难为什么具体的东西过分悲伤。
时间够久,对生死之事悲伤都愈加有限。
国庆回家,看到我们家枯萎的老太太,她是真的枯萎了,那个曾经鲜活的身体不再,整个人仿佛一层老旧的油皮纸包裹的骷髅。我看过很多这样枯萎的身体,尤其做媒体的时候,在各个城市的临终关怀医院,在密云郊区的植物人医院,我甚至为了拍摄,整夜和这些无声无息奇形怪状的植物人呆在一起。那时候我的心情不如现在平静。
那时候,那颗年轻的心不断被死亡和人世间苦痛冲击,容易流泪,容易痛苦。容易在痛苦中以自身类比,幻想未来之事,大有不惑之感。
如今看到我们家老太太终于走到这一天,反而平静,她如果哪天去了,我决定祝福她。不因为信仰和宗教,也不为着别的,为着这人世间的苦几十载反反复复,她终于是吃透吃尽,要解脱了。走后她不管去天堂还是地狱,不管见上帝还是阎王,一定比在人世间排队做核酸,看尽衰败冷暖好。
就像《水中花》歌词里唱的: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
我想,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老太太在另一个世界终于又见着老头,也就是她人世间曾经的那位先生,两人会说些什么?
他们会打招呼吗?还是形同陌路?到了另一个世界,那纸婚书该不作数了吧,地狱不应该管人间的事。老太太看着老头那张脸也许会顿悟,抬手喝下一整壶孟婆汤,喝前向阎王哭诉:下辈子为鸡为狗也好,飞鱼走兽也好,只求不要让我再遇见这个男人。不要让我做女人,忍受男女情爱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之苦。
所以我想来想去在想什么呢?
想起前一阵挺喜欢的一个男人,他大我好多岁。我喜欢他,所以分开后时常想起他。想起我仔细看他时候,他脸上那道严肃深刻的褶子,那褶子日积月累了多少日子才能那样深刻印在那张脸上,那褶子里有多少烦恼、多少失意、多少幸福和痛苦的记忆,才让他变成一个从容不迫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一瞬间热烈的喜欢他,但倘若没有这道褶子,他还是二八年华时候,一个冲动浮躁的男人,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我还会有这样热烈的爱吗?
恐怕很难。
就像他喜欢我鲜活正好的生命,我喜欢沉静从容的气质,他喜欢年轻,我喜欢年老,年轻和年老交换,盛放和寂寥交换。万物都在交换。
倘若我如我们家老太太那般,那样油皮纸裹着的骷髅一样的身体,那样衰败的生命,他还能热切的捧着我的脸说:你真的好美,我第一次觉得嘴角长痣的女人也好美吗?
恐怕很难。
我骑车追着拍摄光,又逆着光抛弃光回到家,家里永远只开一盏昏暗的灯,还是那样无尽的迷茫的夜,我只在这样的时候沉静下来。北京一天比一天冷,暖气却还有些日子来,夜晚我裹得像南方冬天那样厚。小时候,我母亲、我们家老太太一层一层给孩子们这样穿衣服,永远怕孩子冷。
如今孩子长大了,离开了,无论春夏秋冬,换老太太无穷尽的冷了。
原标题:《北京郊区的麦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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