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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苏轼一生的轨迹行走,重新认识何谓诗人

2022-10-20 12: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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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

作家、诗人,字之白。昆明人,70年代初开始写作,出版诗集多部。2005年开始写作“坚记”系列文章,重返汉语写作中的“文”的传统,尝试在文章中引入图像作品,开辟一种新的现代性的语言空间,使文章得到多角度的立体呈现。著有《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昆明记:我的故乡,我的城市》《建水记》《巴黎记》《在柏拉图后面——希腊记》等。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等多种文学奖项。

《在东坡那边:苏轼记》

于坚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4月出版

Q

请问苏轼在您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您在这本书中着重抒写的是一个怎样的苏轼?能否请您更浅显地谈一谈。

于坚:一位神。在苏轼时代,在苏轼的学生、门人眼里苏轼就是一位神。黄庭坚说:“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在他眼里,苏轼就是那样的人物。

中国文明走的是文教路线。文教就是孔子宣布的:“不学诗,无以言”“郁郁乎文哉”。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就圣人。《论语》“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圣人与庸人的区别,不过是一以贯之与半途而废。

苏轼作为诗人,就是一以贯之,诗的一生。对于苏轼,诗不是什么“远方”,就是他作为人的存在方式。

诗人一词在我们时代轻飘飘的,风花雪月、胁肩谄笑、玩世不恭,故作高深、鹤立鸡群、嬉皮赖脸(昆明方言)。关于苏轼的记忆能够帮我们重新认识何谓诗人。

诗人于坚

Q

这本作品的目标受众是哪些群体?您希望传递给读者一种怎样的思考?(或者说,透过苏轼,您想传递对于当下的哪些关照?)

于坚:这本书写得并不枯燥,也非浅薄之谈,我自认为自己一向在写作上比较严肃。惜字如金,对我来说,乃是对写作这件事的敬畏、郑重其事。写作是对语言和时间的一种沉思,语言是有,时间是无。我讨厌此时代盛行的调侃、解构,将一切严肃之事都段子化。

我参考了数十种关于苏轼的书籍,自林语堂以降,关于苏轼的书可谓汗牛充栋,大多是老生常谈。我想写出些不同的东西,我是在路上来讨论苏轼,通过田野调查。

这本书的源起是由于《华夏人文地理》的一次约稿,我因此有机会沿着苏轼一生的轨迹走了一遭。我不是在图书馆讨论苏轼,这是我与其它作者不同之处。在我看来,苏轼不是过去时,只在于怎么读他。

一个世纪的拿来主义,也为重读苏轼提供了更丰富的视角。苏轼的世界观其实就是海德格尔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呼吁的“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横槊赋诗,酾酒临江,固一世之雄也(就是劳绩)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轼这种世界观已经被我们遗忘了,海德格尔是一个提醒。

诗人苏轼

Q

您在书中的写法非常独特,无论是跨越时空的结构还是诗性的语言,都令人觉得十分震撼,这与我们平日里阅读到的其他写古代人物的作品有所不同,请问您缘何使用这种写作方式?

于坚:我不过是试图回到文章。“文,错画也。”(《说文》)章,彰显,去蔽。“织文鸟章,白旆央央。”《诗 • 小雅 • 六月》“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周礼 • 考工记》我近年都在尝试是用白话文写文章,我的“坚记系列”都是这种尝试,其实这是古代的写法。

在讨论《史记》时,有位汉学家发现:“《史记》的形式呈碎片化和开放性,不容易进行简单的概括……对于那些试图从司马迁所有零散的叙述中推断出一个统一思想系统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似乎更愿意让自已跟着自己的叙述走,同情的悲鸣、道德评判、情绪冲动时的斥责,在另一种情绪来袭时又表现出与之前的对立……以特别的文字方式表达了世界本身,它通过自身的存在,来寻求改变那个世界。”(《青铜与竹简的世界——司马迁对历史的征服〔美〕侯格睿》)

文章是写一切。杜甫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文章不是回到文言文那种写法,而是用白话文写文章。

《苏轼记》内页

Q

是什么原因使得您一次次地拜访苏轼生命历程中经历的重要地点?在这些地点中,最让您有所感悟的是哪一个?为什么?

于坚:我少年时期(七十年代)背诵了苏轼的《赤壁赋》,此文改变了我的世界观。

苏轼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些话令我感动,彻悟。

令我震撼的是河南巩义的宋陵。一个时代的质量、气势都会在语言(文章、艺术)中流传下来,苏轼的时代是雍容、肥厚的、诗性的。亚里士多德说:诗比历史更普遍更真实,因为诗反映的是普遍的,历史反映的是个别的”。

Q

您在书中写到,“苏轼在自己的时代用一种新的语言复活了真理,人们可以通过自己当下的生活经验来印证”,能不能从书中举例浅谈一下,以让读者更明白。

于坚:比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明月几时有?”这是人类的一个普遍期待,其实人们期待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温故知新,没有明月的世界就是末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人间必须有明月,人才能“起舞弄清影”。这就是真理,存在的依据,没有这些,人就回到物,坠入空虚。人的世界不能没有明月。

在苏轼之前,这一真理是通过律诗表达:杜甫“月是故乡明”,李白“明月出天生”,王安石“明月何时照我还”……苏轼用长短句表达了同一真理。这种中国真理不是概念,而是通过现象的组合呈现一种意境。

《苏轼记》内页

Q

您在书中说到,在苏轼的各个面向中,您最感兴趣的是“苏轼如何作为中国中世纪的最后一位文人”。请问这与您自身作为诗人的经历或者是视角是否有关?

于坚:是的。“最后的某某”,永远是各时代诗人的焦虑。苏轼在世,总是担心“斯文坠矣”。“文明”二字中国独有,就是以文照亮生命的动物性无明无名,而不是“比你较为神圣”者的说教。

孔子开辟的文教之道,数千年来,总是有各种力量在反对诋毁。由于本具的动物性,人类对物的欲望远在精神生活之上,人类总是在通过各种技术、手段来满足、释放欲望。文教是一个伟大的阀门,它一直试图阻挡潘多拉盒子打开。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梁惠王》,无所不能的拜物教已经令世界危机重重。苏轼的焦虑在我们时代更为严重。

Q

在书中,您收录了大量的摄影作品。能否就其中的一到两张,详细为我们讲一讲当时拍摄的情境,以及您心中将该场景与苏轼的世界相连的感受。

于坚:比如,我在河南巩县宋陵拍的那些石头狮子。先贤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

我确信,虽然已经过去千年,宋决不会仅仅成为抽象概念,就算是碎片,也是可以看见的、触摸的、呼吸的、咀嚼的……所以我到大地上去寻找宋。

宋这头老虎只是藏进了废墟,这是基于李白的那句话,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地和文章是一个东西。

语言即存在,所以我沿着苏轼一生的轨迹去了一些地方,我确实看见了苏轼时代的实物。我写道:“忽然间,某块穗子沉郁的地面,一个巨石阵从天而降。灰色的陨石。一群远古的武士、文官、雄狮、大象、马匹、怪兽……或立、或蹲、或踞,排列在大地中央。怀疑停止了,呆住不动,哑掉。这些石头,圆满,厚重、肥壮、实在、威严、从容,朴素、幽暗、苍凉……怀着信任、职守、自重和暗喜。法度森严。那种气质、出场构成了一种苍老的伟大。仿佛一场仪式刚刚结束,一幕悲剧凝固在天地之间,宋献给美的牺牲。犹如来到尼罗河畔。没有狮身人面那么庞大,但精神气质强烈庄重,恐惧而又安稳。那头低头在田野上狞笑着的狮子,离开了它本来的位置,仿佛刚刚从黑暗的心里走出来,为大地的丰满与坦然而庆幸,暗自窃喜着。

我不敢走到它身边去。它不是对狮子的模仿,而是对狮子的超越,暗藏在雄狮中的那种威慑的形而上之力的出场。落日在巨石阵背后投过来一束束宽厚的阴影。它们从前守护着帝国死去的领袖,现在臣服着大地。守护比开始的时候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还有那位文官,天真、朴素,柳叶眼垂向土地。那位高山般的武士,稳如泰山,低着,不是要动武,而是固守其土。一切都在守护,它们守的不仅是远处的那个已经变成小山丘的永陵,也是大地。”

在宋陵看见一个千年前的文官的石雕,我以为那就是苏轼。

《在东坡那边:苏轼记》

《在东坡那边:苏轼记》是中国著名诗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于坚的全新散文、摄影作品集,是诗人对诗人的仰望和朝拜之作。于坚用40余年的时间,一次次朝圣苏轼的故乡——四川眉山 ,用文字和影像记录作为现代人对于宋诗大家的景仰,穿越千年的尘烟,感受苏轼诗词中的惊涛拍岸。全书以苏轼生平的重要事件和作者的朝圣之路为主线,追寻千古圣贤遗风,体验极致大宋美学,笔墨再现了一个伟大的黄金时代、一种超越性的诗性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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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以文会心、为文招魂,写诗、作文、立论,皆自由挥洒,辞直义畅。他居边地数十年,独持己见,一意孤行,如今个人细语终成高论宏裁。

——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授奖辞

于坚的散文题材广泛,语言自由,心接古今。他将口语和书面语交替使用,使得他的叙述和描写,在体验和经验、现实和历史之间来回巡游、自由穿梭,堪称当代散文精品。

——第三届朱自清散文奖 授奖辞

文 | 新华日报

原标题:《沿着苏轼一生的轨迹行走,重新认识何谓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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