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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北访书记︱切支丹与庄延龄
每年三四月之间,既是日本学校的毕业季,也是开学季。虽然大部分毕业生一月就已经找到工作,退寮离校,各奔东西,但得等到樱花开的时候,他们和家族成员共同参加的正式学位授予式才隆重举办。再过一个多星期,又将举办新生开学式——送旧与迎新,人事之代谢与花期的更迭同步,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特意的安排。
京都大学年长的先生也选择在这时停年退官,几天前,我去听了日本史横田冬彦教授的“最终讲义”,名为《日本近世书物文化的成立:作者·书肆·读者》。此文题目很大,但最终落实在窄而深的史料和实证研究上,谈的是江户初期儒学者贝原益轩(1630-1714)的交友、访书和出版活动。
演讲第一部分通过对京都书肆“柳枝轩”的细密考证,还原出了当时朝向大众文化发展的出版业。横田教授认为,一个时代的“书物文化”并不仅仅与技术革命、经济实力和信息传达方式相关,人们的“总合力”才是更关键的因素。这无疑是说“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不是必然的,我们完全可能进入一个经济发达但文化日趋贫瘠的社会。
和中国的情况一样,从最近几年日本的社会调查来看,年轻人越来越依赖网络,阅读实体书的时间则不断减少。再加上世界各地图书馆争相将藏书电子化、上传至互联网,照此发展下去,书店这个古老的行业最终会不会消亡?演讲最后横田教授发出了此番悲鸣。
临川书店春季即卖会现场不过日本的古书店正在积极地适应新变化,推特上就有不少古书店的账号,不时推送搭配滑稽漫画的文字,或者喵星人睡在书丛中的图片。临川书店很早就开始为自己今年的第一场春季即卖会吆喝,三月十四号下午,书店账号发布了一张书架照片,说明文字写道:
【古书即卖会】3月15日(木曜日)9:30-16:30,明天的活动我们已经全部准备完毕!和本、学术书、美术书、文库新书、洋书等等新入库品大特价!京阪出町柳站徒步仅一分钟,临川书店,静候您的光临。
我扫了一眼图片,书架上排列的旧书看不太清,依稀辨认出《平家物語論序説》《鎌倉時代物語集成》《中世文学論の考究》等书名,但似乎都是治日本史、国语学国文学的院生们感兴趣的书。几小时后又刷出一条推文:“洋书部分…美术书、初版本,十八、十九世纪的皮装本也大特价!”但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无论如何,还是准备到时候去看看。
当天早上,离开始不到五分钟赶到书店,和去年年底的冬季即卖会一样,门口早已围了近二十名顾客。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书蠹,三四个院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但也不说话。转眼到了时间,大门打开,店员缓缓推出六七个移动书架,大家就开始各自挑选起来。
和推特上的图片一样,这次我最需要的品种即东洋史相关书籍较少,只有若干本教授退休论文集、祝寿文集、考古发掘报告,还有贝塚茂树编《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甲骨文字索引》、若城久治郎编《辽史索引》等引得(index)类书籍,不是离我的断代太远,就是有些鸡肋。略失望地走到日本国语国文学书架前,却意外地看到《天理大学善本丛书》的几十册零本,精装带函套,每册只要一千日元。
天理图书馆是关西地区古典籍重镇,极其特殊的是,其善本古籍主要是在一九四五年以后入藏的。日本天理教的教义提倡教徒将财产捐给教会,二代真柱中山正善又雅好古书,长袖善舞,是书界知名的大金主。二战末盟军轰炸日本时为保护文物,有意避开了京都、奈良、金泽三座古城,位于奈良县的天理教总部因此安然无恙。战争结束后,日本的公家贵族、豪商大贾要么破产,要么遭到“公职追放”,大量古籍流向市场。作为宗教法人的代表,正善的财产没有受任何影响,书界制霸的他遂放手大买特买古书。
仅花六年时间,中山正善就积累善本六、七万部,并成建制地收入佐佐木信纲“竹柏园文库”、伊藤仁斋“古义堂文库”、矢野仁一“矢野文库”等私人文库,堪称几百年一遇的狂飙突进。一九七五年开始,天理图书馆将馆藏珍品影印出版,首先完成《天理图书馆善本丛书·和书之部》六期共八十部。五年后,由入矢义高、小川环树等人主持的《天理图书馆善本丛书·汉籍之部》也陆续出版。
即卖会上书一种我其实更需要的是《汉籍之部》,但此次临川书店只摆出了《和书之部》,大部分日本中世文书我完全不懂,只挑了《節用集二種》和《師宣政信絵本集》,前者是室町时代(1336-1573)成书的汉文辞典,这一册收录了枳原、易林两个版本,后者是江户时代(1603-1867)初期浮世绘画师菱川师宣的作品集,看看热闹而已。这套书太沉不能多买,最后再将一套《きちしたん版集1》拿到手中。
日文“きちしたん”又可用汉字写作“切支丹”,是“基督教徒(Christian)”一词的音译,切支丹版是指十六、十七世纪来日的耶稣会传教士用西方活字印刷术在加津佐、长崎、京都等地刊刻的书籍,通常一部书内汉字、日语假名、欧文字母夹杂,奇崛珍稀,再加上它在中西交通史上的重要意义,故备受关注。据柊源一统计,全世界现存切支丹版只有三十一种。
《天理图书馆善本丛书·和书之部》里还有一部《きちしたん版集2》,影印的是《太平記抜書》,但这次并没在即卖会上见到。《きちしたん版集1》收入了《ばうちずもの授けやう》《ぎやどべかどる》《おらしよの翻訳》《こんてむつすむん地》四种书。《ぎやどべかどる》原名《Guia de Pecadores》,多明我会(Dominican)修士格拉纳达(Luis de Granada, 1505-1588)著,译成中文是《修德书》,是其中身世最为传奇的一部。
据丸善书店古书部长八木佐吉回忆,一九三一年他在浏览罗马一家古书店的目录时,看到庆长四年(1599)切支丹版《修德书》上卷待售,价格二百五十日元,相当于一部德文版《布罗克豪斯百科全书》的价格。他拍电报过去询问,得知尚未售出后立即下单。由于当时没有航空邮,书以最快的方式——从意大利北部寄出,经苏联境内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花了一个月才到达东京。经过鉴定后店员们一致认为,这部以美浓纸印的书是“丸善创业以来发掘的最重要的一部书”,特地与之合影留念,居为镇店之宝。但战后丸善书店产业大部分烧毁,经营极度困难,此书一九五〇年也转归中山正善。(反町茂雄编《紙魚の昔がたり 昭和篇》,八木书店1987年版。)
丸善书店展览图录上的《ぎやどべかどる》书影
接着走到欧文书柜前,临川书店这部分库存一直精良,但大部分为西人的西方研究,且精品都送去拍卖会。这次确实有一部十八世纪英国出版的L. M. Stretch著《The Beauties of History(历史上的美德)》,皮革精装,但我最终却挑中1901年伦敦John Murray出版的庄延龄(E. H. Parker, 1849-1926)《China: Her History, Diplomacy and Commerce,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中国:其历史、外交与贸易,从早期到现代)》,一看名字便知,这是一部写给西方人的中国通史,此书的最大特色是地图甚多,约有二十多幅。
庄延龄是清末英国外交官,一八六九年来华,在此旅居二十五年,辗转天津、汉口、广州、福州、北京、上海等地任职,博闻强识,著有《鞑靼千年史》《蒙古游记》等。从我买到的这本书介绍语上看,他在一八九二年至一八九三年间还曾任职于缅甸政府,任中国问题顾问,写这本书时他已经回英国,在利物浦执教鞭。
书封面内页边角上贴着一张古老的书店签,写着“丸善株式会社 东京 大阪”字样,上方环绕着英文店名。丸善是明治初期日本最早进口外文书的书店,在整个东亚地区影响巨大,鲁迅、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孙中山等人都曾在此购书。(详见拙文《“学灯”丸善》,《书城》2018年2月号。)日本的古书店价格一般标在封面内页左上边角,售出后下方的价格撕掉,书店签就永远留了下来,个别旧书里甚至能贴四、五张书店签。
上午购书临近黄昏时,我又去临川书店看了几眼下午追加的书,找到一册滨田敦的《朝鮮資料による日本語研究(从朝鲜资料出发的日语研究)》,里面贴了一张藏书票云:“FROM THE LIBRARY OF DR. GISABURO N. KIYOSE”。我调动自己有限的日本姓氏词库储备,意识到きよせ即“清瀬”,ぎさぶろ即“義三郎”,清瀬义三郎这位学者似有所耳闻,滨田敦又是滨田耕作之子、前京大文学部国语学教授,便将此书买下。
回家后一查,才知道DR. GISABURO N. KIYOSE就是满语学者清瀬义三郎则府博士,书架上刚好摆着一本他与河内良弘合著的《満洲語文語入門》,这是我二〇一六年第一次来京大,在羽田纪念馆参加满洲语文语夏季讲座班时用的教材。虽然当时所学内容基本忘记,但对作者却隐隐留下了印象。除了藏书票,书中还贴着一张东京神保町田村书店的书店签,看来是几经转手,辗转东西才漂到我的书房。用横田先生的话说,是无数人的“总和力”最终将它带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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