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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遗体穿寿衣,是一次深刻的死亡教育
原创 苏小暖 三明治 收录于合集 #每日书 323个
“死沉”。对这两个字,我仿佛突然就有了特别深的理解。
凌晨两点,空旷安静的房间,弥散着酒精味道,冷冷的温度顺着我短袖上衣直往骨头缝里钻。此刻,我面前有一辆一人长的躺车,可能更适合叫——运尸车。我忍不住想象着这个医院里有多少人,哦不,尸体,曾躺着这个车来到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我站在离躺车两米远的地方,一直观察着躺车上的尸体、周围的四个人和他们正在对尸体做的事情。
尸体是我二大妈的。
三天前突发脑出血在家中晕倒,我的两个表姐急忙赶回家,叫了120车从张家口把二大妈运到了北京。急诊室里呆了三天,一开始还算稳定,处于浅昏迷状态,但医生说这个病从第三天之后就会水肿,到第七天会达到高峰,这期间熬不熬得过去还不知道。两个姐姐听了觉得医生肯定是在吓唬她们。但第四天,凌晨1点26分,二大妈撒手人寰。在急诊室治疗是不准家属探视的,二大妈走的时候,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
当服务人员帮忙把黄色的装尸袋拉锁拉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二大妈的脸。面无血色在这里用来形容一个人死之后的状态,再合适不过。她的头微歪着,灰白的头发散乱,像是被出过的汗长久泡过。面颊呈暗土色,颧骨往下的皮肤松弛着往里凹陷,双眼当然是闭着的,但嘴是半张开的,嘴唇呈暗紫白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治疗插管或是缺水,嘴唇表面起了很大块的皮。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假牙掉下去,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在口腔里给牙系了深色绳子,大约十厘米长度的细线诡异地从右侧嘴角延长出来。
除了19岁那年在医院停尸间里我用了一分钟时间看过死去两天的化了妆的我妈之外,这是我第一次,离一个新鲜的尸体,这么近,这么近。
躺车周围的四个人都在忙活。
表姐们在医院急诊室外头遇上的卖她们寿衣的大哥,此刻正在帮忙做处理尸体的准备工作。大哥将一小沓方形毛巾递给我爸,我爸用刚刚在太平间洗手台上找到的酒瓶子将毛巾打湿,然后递给两位姐姐,交待她们给二大妈擦拭身体。大哥已经开始在旁边的台子上麻利地准备起寿衣,厚厚一沓的衬衣衬裤和外衣外裤提前套到一起,这样更方便穿着。他一边整理一边回头嘱咐说从头到脚都要擦到。
两位姐姐非常细致地从头开始擦拭,边擦边忍不住呜咽起来。大哥又说千万别把眼泪滴在上面,两位姐姐就极力忍住了。我在远处的工作台上找了一把剪刀,我爸把二大妈嘴边的那跟诡异的细线给剪断了,剪的时候大姐一直跟我爸说“四叔,您小心点儿,千万别给剪到肉了。”接着,大姐又仔细地把二大妈翘起的嘴皮儿擦掉,鼻腔边上的血迹也都擦去了。擦完之后,二大妈的脸看起来好像没最开始那么吓人了。
寿衣大哥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将之前盖在二大妈身体上的白布往下挪了挪,一直退到腰的位置,以方便继续清理。就这样二大妈上半身赤裸裸地袒露出来,包括乳房。擦完上半身,紧接着是下半身,大哥适时地把上半身再遮起来,以维护尸体以及尸体家属的感受。但即使这样,我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感受涌了出来,那些活着的人努力维护的隐私,在死了之后荡然无存。
“坦坦荡荡地来,坦坦荡荡地走。”突然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过的类似的话,人啊,以小婴儿的样子裸露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死的时候,又回归到裸露的样子,再与那些所谓文明自尊秘密无关。
正面擦完,该背面了。大哥把尸体向右侧翻起来让姐姐们擦侧面,突然想到了什么:“稍等,你们先看看有没有大便?”
大哥使劲儿又把尸体往上翻得更多,果不其然,黄色的固体在尸体和身下的白色隔尿垫之间显现。我去远处工作台找了包湿巾递过去,姐姐们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起来,这算是二大妈这辈子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排泄物。人走的时候,原来是如此干干净净的。
擦拭好身体之后,就到了到了穿寿衣的阶段。
姐姐们买的寿衣是古装版的,提过来的时候像一床厚被子,是五件套:衬衣、衬裤、棉衣、棉裤、棉袍,除此之外还有头枕、帽子、袜子、一些硬币什么的。
衬裤和棉裤是一组,大哥之前就把它们套在一起了。大哥站在尸体的右边,大姐站在尸体的左边,大哥教大姐将手从裤脚穿进去然后抓住尸体的脚步再同步往上提裤子。提到膝盖以上就很难再穿了,这就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死沉”的时刻,毕竟尸体是没办法自己使任何力气的,所有的重量都被脚下的土地重重吸引着。但大哥常年做这个工作,有方法,他再次将尸体侧过来侧过去,通过不同的翻转来完成穿裤子的工作。穿好之后,用黑色的绑带把肥肥的裤腰束起来,脚踝也是。
上衣穿着的方式也类似,衬衣和棉袄套成一组,通过翻动尸体先来完成一侧的工作。之后将另一侧的衣服一点点卷好,这样尸体在侧到另外一面的时候,衣服就更容易轻拉出来。但翻动尸体的角度一定要够,不然胳膊拧着就不太好穿袖子。之后还有宽大的长度到脚的棉袍。大哥一边穿一边感慨说,两个小时内的尸体还是柔软的还算好穿,要是等两个小时之后,穿着就更费劲了。
当我在看大哥行云流水般操作的时候,竟莫名感受到了智慧。
最难的部分穿好了,剩下一些零散的活儿。大姐二姐一人拿了一只袜子给二大妈穿上。我爸问有没有梳子,想给二大妈梳梳头,大家都没带,大姐就拿湿巾给头发好好地捋了捋。大哥帮忙给二大妈戴上了有一朵深红色小花的深红色小礼帽,还垫了一个金色的枕头。这帽子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有些熟悉,想起以前冬天回老家的时候,二大妈好像也戴过类似的,风格跟她很搭,看起来有点可爱。
大哥又拿出一些东西让二姐给二大妈穿戴上。硬币塞到身子底下,银色的宝石戒指戴在右手中指上,放到手里紧握住的估计是以前展览时看到的那种玉握。最后,大哥拿一个东西塞到二大妈嘴的右侧,然后用带着手套的双手轻轻地将二大妈的嘴合拢得更周正紧实,我猜,这个可能是类似古代玉蝉这种东西了吧。
大哥拿来棉被给二大妈盖上,给大姐二姐一些短暂的时间让她们跟二大妈进行告别。大姐说下辈子还要给二大妈当闺女,二姐念叨着二大妈走得这么急肯定是有好去处了,希望她下辈子别不舍得花钱,要投胎找个好人家,说着说着,姐姐们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整个过程进展得很温柔,也算顺利,医院的人过来问我们好了没。我傻乎乎地问,是不是接下来还要把二大妈送到太平间。好几个人齐声说,这就是太平间。我这才反应过来。
大哥说得把遗体送到冷柜去了,大家一起帮忙掖被子把尸袋拉链拉起来。这道别的时间终究是太短暂了。我忽然觉得,这根本不像美剧里演的那样,分别的时候活着的人会有一肚子想跟逝去的人说的话。真实的情况是,即使这样的时刻,那些生活中不敢跟彼此讲的话,依然还是不敢讲的,或者说,根本就是懵的。
我们跟着躺车,来到对面一个房间,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满登登上下两排几十个长方体柜子。除了有一个柜子的标签上写着“坏了”两个字,大多数柜子上都写着不同的名字,目之所及,空着的不多。
把尸体从躺车抬进一个冷柜后,当晚的工作就结束了。
“今天穿衣服的钱你们看着少给点就算了,你们家属也做了不少活儿。”大哥在电梯里说,我看他已经把微信收款二维码打开了。我爸和姐姐们都没回应。
”应该是多少钱?“我问道。
“本来是八百,包括擦身体处理粪便穿衣服这些活。但你们也都一起做了好多,给五百吧。我们也是辛苦钱,你给别人多少钱,别人也未必愿意干。”出了电梯门,大哥把二维码递给了大姐面前。
临走的时候,大哥说他们是做丧葬一条龙服务的,包括后面安排车到殡仪馆、在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还有火化骨灰盒什么的,他们都做,要是有需要就找他们。
“殡仪馆那边乱七八糟的事儿可多了,他们要给你们介绍的话,本来五千块钱的事儿你们花三万五万也是花,但我们都熟悉这套流程,到时候我们都帮你们安排喽。”
他说话的时候,我老忍不住瞅他眼睛周围那两团浓浓的乌黑的黑眼圈。我琢磨着,可能叫他大哥也未必合适,他的年龄也不见得比我大。
15号上午,二大妈的葬礼办完了。
大姐二姐从殡仪馆的大门出来,一个托着骨灰盒,一个托着遗像,眼泪珠子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掉。捡骨灰这事儿我也做过,偌大的一个肉乎乎的人,最后就被烧了,化成了灰,真儿真儿会有一种幻灭感。最近我没跟俩姐姐聊她们的感受,但我能猜到,这几天经历的细节将在她们一生中留下无法忘记的印迹,就像当年19岁的我那样,要花很多年才能消化掉。
葬礼的全流程,到底最后都交给寿衣大哥他们团队来做了。我跟我爸一致觉得,之所以最后还是找寿衣大哥,的的确确是被他的细致给打动,那是帮一个人获得一生最后的体面和尊重,也是给忙乱的家属们最好的帮助,哪怕是为了赚钱。
“他们这活儿不容易,虽然这个行业的确是暴利。”我爸说。
我爸这几天跟那寿衣大哥聊过几次天。大哥入这行二十来年了,最开始也是跟着师傅来学,慢慢地三个人合伙开了店。生意忽多忽少,有时候一天一单两单都有,有时候又没生意,就去医院趴活儿。医院和殡仪馆的关系都得花钱维护,过年过节送礼,茅台都不知道买了多少瓶。
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建立更多的资源网。比如这次他们就帮着找了一辆山东牌照的急救车,方便把二大妈的骨灰盒从北京运回张家口。一来是很多车忌讳运送骨灰这事儿,给再多的钱也不干;二来,疫情期间其他车辆进出京可能都费点儿劲儿,但救护车就不一样。
运送骨灰的车,往返价格3000元。一辆7座的商务车,负责送亲属回去,2000元。除此之外,整套仪式的打包价18800元。
这些价格的谈判工作我参与了。我爸说,从他的经验来看,死者的家属最不好意思去搞价格,需要我多帮忙。于是谈判之前,我特地给大兴殡仪馆打了电话询价,以确保谈判中能保持知己知彼的冷静。
“您好,我们这里是大兴殡仪馆。”
“您好,我们家有亲戚最近去世了,想跟您咨询一下您那边的服务和具体价格。”
“好的。我们这边的服务项目很多,主要的包括尸体运送、存储、火化、要是办仪式的话,细节就很多了,比如您要的厅是多大、怎么布置、是否需要抬馆的礼宾之类的,需要来我们殡仪馆现场来谈。”
“大概价格是怎么样的呢?”
“运送费的话,看时间。早上八点半以后白天价格是十块钱每公里,晚间价格是十五块钱每公里。仪式看您这边多少人,中厅300元,大厅600元。仪式上,我们这边的习俗是还要买一个木棺,价格680,880,1280不等……”
电话里的对方讲的越来越多,我本来还试着在脑袋里头算算总价格,后来就放弃了。“我们就是需要办个简单的仪式,有不到二十人参加,然后火化,骨灰最后带走不寄存,全包下来大概是个什么价格?”
对方迟疑了一下,“嗯……这个还是得看你们的需求,多的几万的也都有,最简单的四五千也可以。如果你们要办,最好还是来这儿详细谈一下。”
挂了电话,我跟我爹说,还是找那个大哥谈谈吧,他们办可能还是更省心。
顺着医院西门的大马路往北一公里左右,就到了寿衣大哥的寿衣店。店里头,一个办公桌,我们围着坐下来。他先给我们看了全包价18800块钱的单据,跟我们说可以单项,也可以全包,问我们选哪个。
“我们先一项项过,看看都需要什么吧。”我提议说。
单据上的表格很细致,我们一起一项项的过,最后大哥在纸上打钩项目包括:寿衣、清理、穿衣、冷柜储存、运送至殡仪馆、典礼厅、木棺、请司仪和鼓乐队、抬馆、遗像制作、10个花圈、黑纱和小白花、化妆、纸钱、摔盆、火化、骨灰盒……
环顾大哥的寿衣店,我们右面的墙上摆的都是老款的寿衣,布料的样式看起来要么像戏服要么像一个世纪以前的。我估摸着成本价也就是几百块钱最多了。毕竟最后也是要烧了的,穿这服装的人也不会跳起来表达不舒服,成本太贵也不值当的。
我们的正前方,也就是大哥背后,全都是木质骨灰盒,各种款式。二姐说,二大妈生前就喜欢房子想换个房子,选个房子款式的吧。大哥指了几款房子式样的,标签上的价格要么是13880,要么是15800和18800,前者不需要单加钱,全包服务里头可以含进去,后面的价格需要再加钱。
大哥边谈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18800房子款的摆在俩姐姐面前,上面有“福”和“寿”两个字,用手关节敲了敲盒子的侧面,发出咚咚的响声,“这个木料好,厚重。你们可以看看。”
我心里琢磨着犯不上在这个上头加钱吧,指着柜子里一个13880的有仙鹤秀气一点的房子款型说那个好,可以看看那个。大哥搬出来,打开盒盖,同样敲了敲侧面,“这个木料要薄一些,但也都是一个厂家的,质量也都不错。”
两个姐姐最后也同意选13880的。大姐说想要一个新的,大哥说就这一个了,也是新来的,每一个他们都精心挑选过,让她大可放心。
除了套餐内的,二姐说定一些鲜花吧,二大妈生前喜欢这些。大哥说,四个花篮加一个花托,1680。我爸有点想阻止,他说这个价格太高不值。我知道他肯定是觉得仪式就那么一会儿,最后都是要烧掉也没什么用。我按了按我爸的腿,觉得这事儿我们还是不要干预了。大姐跟二姐说,要是你觉得妈喜欢咱们就定。于是我爸嘱咐大哥,花篮别弄得稀稀拉拉的,弄得像点样子。
快结束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大哥,“为什么寿衣都是这些古装的啊?这么多年没啥进化么?”
“哦,那些是老人穿的,”坐在我们对面的大哥伸出了右手,示意我看看我左面的墙,“这些都是年轻款的,样式更新颖。”
我这才发现,在我左面的墙上挂着各种风衣呢子大衣西服之类的衣服,看得我有点脊背发凉。
虽然有点怕,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是等我死了的那一天,我一定要老孟帮我穿得漂漂亮亮的高高兴兴的,最好是自己的衣服。我的仪式啊,也不要那么悲伤,嗯嗯,目前我已经都觉得我自己的人生非常好了,了无遗憾,而且,我将继续按照自己的心意了无遗憾地生活下去。
关于二大妈去世的事儿,我就想写到这了。从小在辽宁长大,偶尔回跟老爸老妈回老家过个年,跟二大妈有接触的日子掰着指头算下来也就是十几二十次吧。她总是一副笑模样,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但对我来说,终究不算是太亲近的人。这可能也是我在整个过程中,始终处于冷静的一部分原因。
但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却是一次最深刻的死亡教育。对于死后过程的了解,让我对“死亡”的免疫、对人生可贵的感悟又多了很多,这好像有点鸡汤,但确实如此。
人活着的时间,是如此有限。怎么舍得不诚恳地生活呢。那些关系里的较劲、那些不敢表达的爱意,才最终会变成死后的遗憾。
我爸多次跟我提起海葬好,现在的人想不通,搞一块墓地又能怎样呢,几代人之后谁还记得你是谁,墓地最后不还是要被刨掉,连皇帝都逃不过同样的命运。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等到他的那一天,他会选择海葬,辽阔地存在于天地。
我当然希望也相信我的老爸活得如此通透洒脱富有生命力一定可以长寿,但我也知道,如果他比我先走,那我一定会满足他的愿望。我会给跟别人讲,我有一个多棒的老爸!
我跟老孟说,要是我先走,也不用找墓地的。种棵树,或者找棵树,埋底下就行。也不一定非要找到那棵树啊,如果找不到,那一整片森林,都是我。
死亡不可怕的。所有关于死的事情也都搞得定。上网查查,打个电话,殡仪馆和众多寿衣哥也都会帮忙搞得定。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死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活着的人最难受最累。活着的人,也最终会死的。
这是自然的,循环罢了。
原标题:《擦遗体穿寿衣,是一次深刻的死亡教育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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