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发现中国社会

任何事情都是有历史渊源的。

说到中国社会史，还是从我另一本书《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开始吧。

这本书开篇就是“杀女”的真实故事。民国时期四川农村的袍哥首领雷明远，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枪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执行了死刑！初听到这个故事，你不觉得惊骇吗？为什么一个父亲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在对这个事件背后原因的分析中，展现了乡村社会的暴力与秩序、一个秘密社会组织对乡村社会的控制、一个袍哥头目所遵从的道德准则、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地位等等，去回答更深层的社会问题。

女儿为什么会被枪杀？而这个杀死亲生女儿的父亲却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甚至连最起码的打官司的麻烦都没有。你难道不想知道背后的原因吗？

其实，许多文学和影视作品也不同程度展示了真实的中国社会。例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便是一部20世纪陕西渭河平原50年社会变迁史。

族长白嘉轩一生娶过七个妻子，并育有三儿一女。鹿三是白家的长工，黑娃是他的长子。鹿家以鹿子霖为代表，他有两个儿子。

小说主要讲述了他们的下一代白孝文、鹿兆海、黑娃这一代人的生活。白孝文继任族长，黑娃在外做长工，认识了东家的小老婆田小娥。黑娃将她带回村后，激发了落后乡村人们的七情六欲。

黑娃离开村子后投奔革命，又成为土匪。鹿子霖、白孝文等都吸上了鸦片，在将家败光后，去异乡谋生。鹿三以儿媳田小娥各种所谓的“风流韵事”为耻，认为她就是祸根，秘密将她杀死。

小说中的各种人物和故事，其实是过去中国乡村的一个缩影。这个社会中的人，有的坚守传统道德，有的勤劳且自私，有的望子成龙，有的出现情感波折，有的投奔革命，有的被迫为匪，有的追求理想，有的舍生取义……

小说生动演绎了两个家庭的成员曲折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归宿。浓厚的关中风情，展现的重大政治事件——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

从白、鹿两家的故事中，我们能够看到什么？宗族、男女情欲、家庭、土地、雇佣关系、鸦片、家庭经济、道德规则、农村阶级结构、革命的土壤、个人的经历与国家命运，以及妇女的命运……

了解过去的中国社会对我们今天的普通人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的，真的很重要！

在现代化的今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仍然生活在过去长期形成的社会行为和文化传统中，政治革命可以在短时期内完成，但是文化、传统、习俗、审美、信仰等，却是长期存在的。

过去对我们今天的人际关系、生活和饮食、教育和思想、思维习惯，一切的一切，仍然产生着明显或者潜在的影响。

一些社会弊病也有着长期的渊源，诸如黑社会、暴力、性别歧视、卖淫嫖娼、赌博诈骗等等，都可以在其中发现过去社会的影子。

还有今天的娱乐，像打麻将这样的全民活动是怎么开始的，为什么得到如此广泛的传播？这些问题都可以从社会史中去寻找答案。

又比如我们的父母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望子成龙？为什么在西方子女成人后，家长不再有抚养子女的责任，而父母老后子女也不用赡养父母？而在中国，为什么年迈的老人还经常承担起养育第三代的重任？

再举两个我亲身经历的例子。一个是我在美国教书的时候，有一次和两个美国同事吃饭，同事A告诉我，同事B的父亲是个好人，所以他用B父亲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宠物狗。在场的同事B觉得这一点问题都没有，还很得意。当时我就想，这如果发生在中国，会被认为是对父亲的最大侮辱。

另一个是我参加一个同事的追悼会，会上不少人都回忆与他相处的那些趣事，引发频频的欢笑声。我又想到，在中国，追悼会上笑是绝对不行的。过去的乡村甚至还要专门雇人哭丧。

这些例子告诉我们，不同的社会和文化有许多不同的社会实践。那这种不同是怎样产生的呢？

这就是社会史要回答的问题。

可以这样说：不了解过去，就不了解今天；不了解中国，也就不了解世界。因此，这本关于中国社会史的书，旨在从不同的视角来观察中国人的生活，观察他们曾经存在的方式。

那么，什么是社会史？

《碌碌有为》试图用通俗生动的方式，讲述近代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探讨它们的特征以及所发生的演变。虽然本书中的内容也涉及古代，但是主要讲宋元以来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同时展示社会的演变。

《碌碌有为》主要针对对历史感兴趣，想了解中国的过去和今天，想从中获得知识和思考的朋友。

讲社会史，首先就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社会史是什么？为什么要学习社会史？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20世纪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之一费尔南·布罗代尔，把历史过程分为长时段（自然史）、中时段（社会史）和短时段（政治史）。

这本中国社会史，就是讲中时段的历史。中时段的历史不像长时段那么稳定，也不像短时段那么变化剧烈，而是在某种生态和自然环境下，社会和文化缓慢地演化，而这种演化最终会影响政治的运动。

按照布罗代尔的观点，如果我们只关注政治史，就只能看到大海表面的波涛，而不能观察到政治波涛下面更重要的潜流。惊天动地的事件常常发生在一瞬间，可它不过是一些更复杂的社会因素不断积累的总爆发而已。

我们平时看到的、学到的历史，大多都在事无巨细地研究帝王将相的一举一动、精英人物的一颦一笑，热衷于宫廷政治、朝代更迭……

然而，我们只知道精英与帝王将相、国家与战争，是远远不够的。研究历史就像拍电影，既要有全景，也要有中景、近景，尤其是要有瞄准细节的“特写”。这些“特写”不但可以为研究全景带来启发，往往也让人看到更真实的东西。

海面上的波涛往往由下面的潜流决定，所以我们要把历史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分析，只有听到普通人的声音，才能得到有血有肉的、更鲜活的、更真实的历史。

《碌碌有为》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兼具学术深度和生动表达。我们不但能够从中了解最新、最前沿的对中国社会史研究的代表性成果，而且其中的生动事例还可以帮助我们对重要观点加深理解。

其次，兼具微观与宏观视角。本书涉及组成一个社会的宏观因素，例如人口、城乡、法律、教育、宗教等。但在这些宏大的框架之下，我尽量以丰富的细节、具体的人物、真实发生的事件作为例子，采用微观视角来说明大的社会，使历史变得有血有肉，展示中国社会的丰富多彩。

最后，多学科交叉。虽然本书是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观察中国社会，但是我们所使用的材料和研究成果却囊括了文学、社会学、人类学、法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其他多个学科。这样，从多学科交叉的眼光来看中国社会，视野更宽广，思考更清晰，知识更贯通，理论更深刻。

读者朋友，愿你和我一起，走进中国社会的浩瀚海洋，去发现中国社会的丰富多彩，去探索中国社会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本文摘编整理自《碌碌有为》，王笛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10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