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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给读者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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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的秘诀是多读多做。”
你问关于写小说的书,什么书店什么人作的较好。我看过这样书八本,从那些书上明白一件事,就是:凡编著那类书籍出版的人,肯定他自己绝不能写较好的创作,也不能给旁的从事文学的人多少帮助。那些书不管书名如何动人,内容总不大合于写作的事实,算不得灵丹妙药。他告你们“秘诀”,但这件事若并无秘诀可言,他玩的算个什么把戏,你想想也就明白了。真真的秘诀是多读多做,但这个已是一句老话了,不成其为秘诀的。我只预备告你几句话,虽然平淡无奇,也许还有一点用处,可作你的参考。
据我经验说来,写小说同别的工作一样,得好好的去“学”。又似乎完全不同别的工作,就因为学的方式可以不同。从旧的各种文字、新的各种文字理解文字的性质,明白它们的轻重,习惯于运用它们。这工作很简单,并无神秘,不需天才。
不过,好象得看一大堆作品才会得到有用的启发。
你说你也看了不少书。照我的推测,你看书的方法或值得讨论。从作品上了解那作品的价值与兴味,这是平常读书人的事。一个作者读书呢,却应从别人作品上了解那作品整个的分配方法,注意它如何处置文字如何处理故事,也可以说看得应深一层。
一本好书不一定使自己如何兴奋,却宜于印象底记着。一个作者在别人好作品面前,照例不会怎么感动,在任何严重事件中,也不会怎么感动——作品他知道是写出来的,人事他知道无一不十分严重。他得比平常人冷静些,因为他正在看、分析、批判。他必须静静的看。分析、批判,自己写时方能下笔,方有可写的东西,写下来方能够从容而正确。
文字是作家的武器,一个人理会文字的用处比旁人渊博,善于运用文字,正是他成为作家条件之一。
几年来有个趋向,不少人以为文字艺术是种不必注意的小技巧。这有道理。不过这些人似乎并不细细想想,不懂文字,什么是文学。《诗经》与山歌不同,不在思想,还在文字!一个作家思想好,决不至于因文字也好反而使他思想变坏。一个性情幽默知书识字的剃头师傅,能如老舍先生那么使用文字,也就有机会成为老舍先生。若不理解文字,也不能使用文字,那就只好成天挑小担儿各处做生意,就墙边太阳下给人理发,一面工作一面与主顾说笑话去了。
写小说,想把作品涉及各方面生活,一个人在事实上不可能,在作品上却俨然逼真,这成功也靠文字。文字同颜料一样,本身是死的,会用它就会活。作画需要颜色,且需要会调弄颜色。一个作家不注意文字,不懂得文字的魔力,纵有好思想也表达不出。作品专重文字排比自然会变成四六文章。我并不要你专注重文字。我的意思是一个作家应了解文字的性能,这方面知识越渊博熟练,越容易写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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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应明白各种人为义利所激发的情感如何各不相同。”
写小说应看一大堆好作品,而且还应当知道如何去看,方能明白,方能写。上面说的是我的主观设想。至于“理论”或“指南”“作法”一类书,我认为并无多大用处。这些书我就大半看不懂。我总不明白写这些书的人,在那里说些什么话。若照他们说的方法来写小说,许多作者一年中恐怕不容易写两个像样短篇了。“小说原理”“小说作法”那是上讲堂用的东西,至于一个作家却只应看一堆作品,作无数次试验,从种种失败上找经验,慢慢的完成他那个工作。他应当在书本上学懂如何安排故事使用文字,却另外在人事上学明白人事。
每人因环境不同,欢喜与憎恶多不相同。同一环境中人,又会因体质不一,爱憎也不一样。有张值洋一千元的钞票,掉在地下,我见了也许拾起来交给警察,你拾起来也许会捐给慈善机关,但被一个商人拾去呢?被一个划船水手拾去呢?被一个妓女拾去呢?你知道,用处不会相同的。男女恋爱也如此,男女事在每一个人解释下都成为一种新的意义。作战也如此,每个军人上战场时感情各不相同。
作家从这方面应学的,是每一件事各以身份性别而产生的差别。简单说来就是“求差”。应明白各种人为义利所激发的情感如何各不相同。又警如胖一点的人脾气常常很好,超过限度且易中风,瘦人能够跑路,神经敏锐。广东人爱吃蛇肉,四川人爱吃辣椒,北方人赶骆驼的也穿皮衣,四月间房子里还生火,河南、河北乡村妇女如今还有缠足的,这又是某一地方多数人相同的,这是“求同”。求同知道人的类型,求差知道人的特性。我们能了解什么事有他的“类型”,凡属这事通相去不远。又知道什么事有他的“特性”,凡属个人皆无法强同。这些琐细知识越丰富,写文章也就容易下笔了。知道的太少,那写出来的就常不对。
好作品照例使这看来很对,很近人情,很合式。一个好作品上的人物常使人发生亲近感觉。正因为他的爱憎,他的声音笑貌都是一个活人。这活人由作者创造,作者可以大胆自由来创造,创造他的人格与性情,第一条件,是安排得对。他可以把工人角色写得性格极强,嗜好正当,人品高贵,即或他并不见到这样一个工人,只要写得对就成。但他如果写个工人有三妻六妾,会作诗,每天又作什么什么,就不对了。把身份、性情、忧乐安排得恰当合理,这作品文字又很美,很有力,便可以希望成为一个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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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谁都缺少死亡的经验,然而也可以写出死亡的一切。”
不过有些人既不能看一大堆书,又不能各处跑,弄不明白人事中的差别或类型,也说不出这种差别或类型,是不是可以写得出好作品?换一个说法,就是假使你这时住在南洋,所见所闻总不能越出南洋天地以外,可读的书又仅仅几十本,是不是还可希望写几个大作品?据我想来也仍然办得到。
经验世界原有两种方式,一是身临其境,一是思想散步。我们活到二十世纪,正不妨写十五世纪的历史小说。我们谁都缺少死亡的经验,然而也可以写出死亡的一切。写牢狱生活的不一定亲自入狱,写恋爱的也不必须亲自恋爱。虽然这举例不大与上面要说的相合,譬如这时要你写北平,恐怕多半写不对。但你不妨就“特点”下笔。你不妨写你身临其境所见所闻的南洋一切。你身边只有《红楼梦》一部,就记熟他的文字,用那点文字写南洋。你好好的去理解南洋的社会组织、丧庆仪式、人民观念与信仰、上层与下层的一切,懂得多而且透彻,就这种特殊风光作背景,再注入适当的想象,自然可以写得出很动人故事的。你若相信用破笔败色在南洋可以画成许多好画,就不妨同样试来用自已能够使用的文字,以南洋为中心写点东西。
当前自然不免会发生一种困难,便是作品不容易使人接受的困难,这就全看你魄力来了。你有魄力同毅力,故事安置的很得体,观察又十分透彻,写它时又亲切而近人情,一切困难不足妨碍你作品的成就。(我们读一百年前的俄国小说,作品中人物还如同贴在自己生活上,可以证明,只要写得好,经过一次或两次翻译也仍然能接受的。)你对于这种工作有信心,不怕失败,总会有成就的。
我们作人照例受习惯所支配,服从惰性过日子。把观念弄对了,向好也可以养成一种向好的情性。觉得自己要去做,相信自己做得到,把精力全部搁在这件工作上,征服一切并不十分困难,何况提起笔来写两个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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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知识多少问题,是训练问题。”
你问:“一个作者应当要多少基本知识?”这不是几句话说得尽的问题。别的什么书上一定有这个答案。但答案显然全不适用。一个大兵,认识方字一千个左右,训练得法,他可以写出很好的故事。一个老博士,大房子里书籍从地板堆积到楼顶,而且每一本书皆经过他圈点校订,假定说,这些书全是诗歌吧,可是这个人你要他作一首诗,也许他写不出什么好诗。
这不是知识多少问题,是训练问题。你有两只脚,两只眼睛,一个脑子,一只右手,想到什么地方就走去,要看什么就看定它用脑子记忆,且把另一时另一种记忆补充,要写时就写下它,不知如何写时就温习别的作品是什么样式完成。如此训练下去,久而久之,自然就弄对了。学术专家需要专门学术的知识,文学作者却需要常识和想象。有丰富无比的常识,去运用无处不及的想象,把小说写好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了。懒惰畏缩,在一切生活一切工作上皆不会有好成绩,当然也不能把小说写好。谁肯用力多爬一点路,谁就达到高一点的峰头。
历史上一切伟大作品,都不是偶然成功的。每个大作家总得经过若干次失败,受过许多回挫折,流过不少滴汗水,才把作品写成。你虽不见过托尔斯泰,但你应当相信托尔斯泰这个人的伟大,那么大堆作品,还只是一双眼睛一个脑子一只右手作成的。你如今不是也有两只光光的眼睛、一个健全的脑子、一只强壮的右手吗?你所处的环境、所见的世界,实在说来比托尔斯泰还更幸运一些,你还怕什么?你担心无出路,你是不是真想走路?你不宜于在迈步以前惶恐,得大踏步走向前去。一个作者的基本条件,同从事其他事业的人一样,要勇敢、有恒,不怕失败,不以小小成就自限。
作者:沈从文,现代作家,代表作《边城》《长河》。
原标题:《沈从文:给读者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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