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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生活从来不是需要去加工的材料
近期,评论家张新颖随笔集《不任性的灵魂》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书中,张新颖从布罗茨基眼中的奥登、奥登眼中的歌德谈起,牵引出但丁、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卡佛、博尔赫斯等世界文学史上的响亮人物,以此来讨论一个有创见的发现,即不任性的天才灵魂。任性与不任性,原是天才灵魂的两面,这些拥有超常天赋的人,理当任性;然而,他们意识到人生与自我的有限,选择了以不任性的方式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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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这些回望,我们会发现,所谓文学天才,懂得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在现实的细事上。正如歌德交给年轻写作者的那个命题,“如何描绘置身其中的城市?”歌德发现,年轻人写起内心体验总是精彩万分,可对客观世界漠然无知。于是,歌德建议,面面俱到地观察汉堡这座伟大的城市本身,再写内心的感情——那样就成功了。
赋予普通事物以准确的感知与悠长的凝视,从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中超拔而出,才能真正看见世界。今天夜读,从一部捍卫生活的书《日瓦戈医生》谈起,张新颖看到了“大自然、世界、宇宙,不只是生活的场所,它们就是生活赖以发生和展开的根源;甚至不妨把它们就看作生生不息的生活本身”。
夜 读
生活从来不是需要去加工的材料
文 / 张新颖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在五角场新华书店买到了《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在一九八六年六月召开的第八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还提出要及早在苏联国内出版;中文本当年年底就有了。我读的是漓江出版社那套影响很大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中的版本,力冈、冀刚根据早年巴黎俄文本翻译的。我还记得,为译本写前言的薛君智曾来复旦讲座,在二教的一个小教室里,听的人不多。
▲ 力冈 冀刚 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
二〇一二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新出《日瓦戈医生》,是白春仁、顾亚铃旧译(一九八七年出版过)的修订本。我重新读了一遍。当年读这本书时二十岁,能体会多少东西?那个年代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新奇的、异样的、感受千差万别甚至于互相打架的文学、艺术、思想,令人应接不暇不说,年轻的心灵过于迫切,急匆匆地从甲到乙到丙到丁,一路风景扑面,一路呼啸而过。过后细想,不能说只是一个时代的兴奋,兴奋过后两手空空,实际的收获还是有,而且不能说少,但体会得不够深切,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融会化合,却是显然的。也许青春就是这样?二十五年后再读《日瓦戈医生》,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一个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东西上:生活。我要说,这是一部捍卫生活的书。
▲ 白春仁 顾亚铃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人来到世上是要生活,而不是为生活做准备。”日瓦戈对拉拉谈到变革的混乱,谈到有些人喜爱变革的混乱局面,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无休无止地准备—本质上是因为他们平庸。“生活本身,生活现象,生活的恩赐,都十分诱人却又非同小可。既然如此,干吗要用幼稚杜撰出来的蹩脚喜剧,去冒充生活呢?就像让契诃夫笔下天真无邪的人们出逃美洲这种荒唐的事儿。”
在他们杜撰出来的剧本里,生活只存在于未来,当下不仅要为未来的生活做准备,做牺牲,而且更要改造从过去绵延到现在的生活。日瓦戈本来赞同“革命”,认为“革命”是一次漂亮的“外科手术”,但在亲历为了“崇高生活的理想”而血流成河的现实之后,而且看到这样的现实还将无止境地进行下去之时,他不能自抑地向游击队长激烈抗辩道:“每当我听到改造生活,我就失去自制力而陷入绝望。”“改造生活!能讲出这种话的人们,即使很有生活阅历,也是从来没有认识生活,没有感觉到它的精神,它的灵魂。对他们来说,生活只是一团粗糙的、没有经过他们雕琢而变得精细的材料,这材料正需要他们去加工。但是生活从来不是什么材料,不是什么物质。我可以告诉您,生活是个不断自我更新、总在自我加工的因素,它从来都是自己改造自己。它本身就比我的您的那些蹩脚的理论,要高超得多。”
帕斯捷尔纳克在别列杰尔基诺村的别墅,现为故居博物馆
今天来读这段话,一个有生活实感经验的人,反省的应该不仅仅是已经“告别”了的“革命”、“革命理论”和“革命实践”,还应该就是我们现在的切身的时代。不断地有新的各种各样的理论、观念、潮流“应运而生”,它们已经损害而且还会继续损害生活,多少人的生活就是被这些貌似正经的名堂淹没了。甚至就是词语,也很容易就被变成了伤害生活的最简便的武器。“现在在俄罗斯是否存在现实呢?我认为现实被人们吓破了胆,躲了起来。”模仿日瓦戈的这个句式,也许可以说:现在我们是否还有自己的生活呢?生活也许就被那些名堂吓破了胆,躲了起来。但我更想说,生活也许根本不屑于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堂,抽身而去了。让那些热衷于理论、潮流、观念、词语的人“高于生活”地在半空中自以为是吧。
▲ 电影《日瓦戈医生》(2002)剧照
有一段短暂的岁月,日瓦戈一家避居于西伯利亚一个荒僻的农舍,辛苦劳作之余,还能沉浸于诗和小说的阅读。在此期间,日瓦戈写了一些札记。这些札记是我所喜欢的篇章。这个时期的日瓦戈,终于可以摆脱平庸的高调,回到寂静无语的自然和默默无闻的劳动之中,享受难得的平静。其中有这样一段:“在俄罗斯全部气质中,我现在最喜爱普希金和契诃夫的稚气,他们那种腼腆的天真;喜欢他们不为人类最终目的和自己的心灵得救这类高调而忧心忡忡。这一切他们本人是很明白的,可他们哪里会如此不谦虚地说出来呢?他们既顾不上这个,这也不是他们该干的事。”这两位作家,“终生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上,在现实细事的交替中不知不觉度完了一生。他们的一生也是与任何人无关的个人的一生。而今,这人生变成为公众的大事,它好像从树上摘下的八成熟的苹果,逐渐充实美味和价值,在继承中独自达到成熟。”
帕斯捷尔纳克喜欢普希金和契诃夫,他借日瓦戈表明了喜欢的重点所在。在帕斯捷尔纳克看来,几乎所有的俄国作家都对读者说教,契诃夫却是个例外。“终生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上,在现实细事的交替中不知不觉度完了一生。”这,不是伟大的人物容易做到的,也不是平凡如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容易做到的。
▲ 电影《日瓦戈医生》(1965)剧照
《日瓦戈医生》一九五八年首先在意大利出版,同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以赛亚·柏林当时即指出,它的主题“与大多数人的生活(人的出生、衰老和死亡)密切相关”。一九九五年,柏林再谈此书,特别赞叹书中的爱情描写无与伦比。柏林做了广泛的对比:“爱情是多数小说的主题。尽管如此,伟大的法国小说家们所提到的爱情经常指的是痴迷,一种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短暂的,有时甚至是对立的相互戏弄。在俄罗斯文学中,在普希金和莱蒙托夫那里,爱情是一种浪漫激情的迸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爱情是苦涩的,并交织着宗教的以及各种其他心理的情绪;在屠格涅夫那里,是对黯然结束的充满失落与痛苦的昔日爱情凄婉的描述。在英国文学中,在奥斯汀、狄更斯、乔治·艾略特、萨克雷、亨利·詹姆斯、哈代、D.H.劳伦斯那里,甚至在艾米莉·勃朗特那里,有的是满足了的或是没有满足的追求、渴望与期待,有的是不幸爱情的悲伤,有的是占有欲引来的嫉妒,有的是上帝之爱、自然之爱、财产之爱、家庭之爱、可爱的同伴之爱、信仰之爱,以及对未来幸福生活的魅力之爱。然而那种充满激情、义无反顾、全身心投入、毫无保留的,把世间万物都抛诸脑后的两情相悦的爱情已经难得寻觅了,我几乎只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而不是在《战争与和平》或其他名著)那里,接着便只是在这部《日瓦戈医生》中,才找到了这样的爱情。正如那些曾经真正经历过爱情的人们所熟知的那样,这部小说反映的是一段真正的爱情经历;自莎翁以来还从未有人把爱情表达得如此充分、生动、细腻和恰到好处。”
▲ 电影《安娜·卡列尼娜》(2012)剧照
柏林毫无保留的赞誉之词,并没有完全说明白日瓦戈和拉拉之间是什么样的爱情。小说中有三段谈论爱情的话,出现在下卷的不同章节中,与这里谈的生活有关。
一段是,日瓦戈对拉拉说:“我想,倘若你没有这么多苦难,没有这么多抱憾,我是不会这么热烈地爱你的。我不喜欢正确的、从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们的道德是僵化的,价值不大。他们面前没有展现生活的美。”拉拉回应说:“我讲的就是这个生活美。我觉得要想看到生活的美好所在,必须有纯真的想象力,有天真的感受。而我恰恰被剥夺了这个。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透过别人庸俗的眼光看待生活,也许我本来会形成自己的生活观。”—但拉拉从开始的泥淖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她自身就内生着一股强韧的向上的力,在幅度宽大的人生经验中切身体会生活的美,这样才和日瓦戈走到了一起。
此前有一段是:“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不只是心灵的一致,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俩与其余世界之间的鸿沟,两人都同样地不喜欢当代人身上非有不可的那些典型特征,不喜欢当代人那种机械性的兴奋、大喊大叫的激昂,还有那种致命的平庸。”这些“非有不可”的典型特征,正是损害生活的东西,当然也更是损害生活中的爱情的东西。
▲ 电影《日瓦戈医生》(1965)剧照
全书快要结束的时候,在“完结”这一章,还有一段话,叙述日瓦戈去世之时,拉拉回想这场爱恋,“是何等的海阔天空”:“他俩相爱,不是由于难解难分,不是像有人胡写的那样‘为欲火熬煎’。他们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希望如此,这里有他们脚下的大地,他们头上的天空、云朵和树木。他俩的爱情得到周围人们的喜欢,那程度恐怕胜过了他们自己对爱情的欣喜。为他们的爱情感到喜悦的,还有街上的陌生人,无限伸展的远方,他们定居和幽会的房间。” 他们感受的爱情,同置身其中的大自然、同整个世界息息相关,融于也属于整个宇宙。大自然、世界、宇宙,不只是生活的场所,它们就是生活赖以发生和展开的根源;甚至不妨把它们就看作生生不息的生活本身。人试图凌驾于它们之上,把它们当作粗糙的原材料进行加工改造,不过是可怜的杜撰,以高调形式表现出来的致命平庸。
二〇一二年五月八日
原标题:《张新颖:生活从来不是需要去加工的材料|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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