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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金:怪奇文学和奇幻文学是我们用来逃避生活的洞穴

史蒂芬·金
2022-10-20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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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H.P.洛夫克拉夫特这位奇幻文学大师创作了《克苏鲁的呼唤》、《疯狂山脉》和《超越时间之影》等作品,和他笔下的恐怖故事一样,他是个奇怪的家伙,生于港口城市,却对大海满怀恐惧。他是个骨子里的疏懒冷漠之人,敌视现代社会的一切价值,饱受连绵不断的噩梦折磨。他试图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最后却以失败告终。《反抗世界,反抗人生》一书作者维勒贝克在青年时代就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他以独特的笔触书回顾了作家的写作,将洛夫克拉夫特尊称为“神话的奠基者”,这本书与其说是传记,倒不如说是两个意气相投的作家跨世纪的对话。本文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史蒂芬·金为维勒贝克的这本书所做的序言,原标题为《洛夫克拉夫特的枕头》,澎湃新闻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发布。

米歇尔·维勒贝克

米歇尔·维勒贝克所著的长篇随笔《反抗世界,反抗人生》混合了评论式的感悟、狂热的致敬和善意的传记——某种学术性的情书,甚至是世界上第一封真正的精神求爱信。问题是,一个沉闷至极、艰深晦涩的题材是否值得贡献如此丰富和出人意料的创造力爆发?这个死去多年的低俗杂志作者,美国的约翰生,配得上这样一位博斯韦尔吗?维勒贝克认为,洛夫克拉夫特配得上,并且甚至在二十一世纪他仍然很重要。

我认为,他说得对极了。

你曾经吓到过自己吗?

这是一个但凡对怪异、超自然或诡死有所涉猎的作家都会被无数次问到的问题。我相信洛夫克拉夫特也不例外,并且不管被问到多少次,他都会带着一贯的严肃和礼貌做出回答。当然,他不可能像某位作家那样,在我几年前曾参加过的世界恐怖小说大会上回敬道:“我曾经撒过尿吗?”

很粗俗,确实,但这个回答还不赖。因为所有触及这一文学领域的作家都曾吓到过自己。在深邃的坑道里干了一辈子的矿工会咳嗽。吉他手的指尖长满老茧。办公室的白领在过了五十岁之后走起路来常常弯腰驼背。这是职业风险。而写恐怖故事的人也有他的职业风险:有时想象力走得太远,便会带来恐惧。这是我们这一行常有的,几乎所有忙于制造恐惧的作家都不会对短暂的战栗报以比矿工对咳嗽或吉他手对老茧更多的关注。

但这个问题带出了另一个。问一群专写恐怖和超自然小说的作家:他们有没有因为害怕而不敢写的故事?这时,他们会两眼发亮。因为我们谈论的不再是枯燥无味的职业风险;我们在谈论本行,一点儿都不枯燥。

我有过至少一次这样的经历。那是在我第一次参加世界奇幻大会的1979年,至今已年代久远。这次大会恰巧就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乡普罗维登斯举办。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在街上信步而行(当然心里想着,洛夫克拉夫特是否也曾在那里流连),经过一家典当铺的橱窗。像通常那样,橱窗里堆满了各色物件,有电吉他、闹钟收音机、手动剃须刀、萨克斯、戒指、项链——还有各种枪支弹药。

然而,正当我仔细端详这旧货铺子的时候,从我脑后传来“我有个灵感”先生从沙滩椅上发出的声音,这种事时有发生,但没有一个作家说得上来为什么,他对我说:“如果,这橱窗里有一个枕头呢?一个简简单单的旧枕头,塞在一个脏兮兮的棉布枕套里。如果有一个作家——比如像我这样的作家——很想知道为什么要陈列这样一个物件,于是他走进去问当铺老板,后者回答说:‘这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枕头,他每晚枕着它入眠,在上面做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梦,甚至也许还是靠着它死去的。’”

读者啊,我记不得——即使现在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还有比这更让我背后直冒冷汗的灵感。洛夫克拉夫特的枕头!就是那个在他陷入无意识的时候枕着他那窄长的头颅的枕头!《洛夫克拉夫特的枕头》将是,当然啦,我下一部小说的名字……我急忙赶回下榻的酒店,决定把预定事项放到一边(两场圆桌会议和一场晚宴),开始写作。我走在路上,大量的细节清晰地浮现在我脑间:我看到了织物微微发黄的色泽;我看到一块匪夷所思的棕色圆形污渍,可能是从睡梦者薄薄的嘴唇边流下来的口水;我还看到一滴颜色更深的褐色——那显然是一滴鼻血。

我可以听到囚禁在枕头中的梦在低沉地吼叫。是的!我听到H.P.洛夫克拉夫特的噩梦在闲言碎语。

如果我即刻便按原计划动手,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故事现在已经写出来了。然而,当我沿着走廊走向位于十二楼的酒店客房的时候,从旁边房间钻出来一个搞笑高手,他往我手里塞了一瓶啤酒,把我推到了一群瞎扯得正欢的作家中间。然后,(终于)圆桌会议开始了,(自然)还有晚宴,(免不了)又喝个酩酊大醉,(当然)还有高谈阔论。期间不免聊到洛夫克拉夫特,我聊得兴致勃勃,但一直没有去写那篇小说。

晚间就寝之后,我又开始想这件事,在午后的柔光中显得那样神奇的东西在黑暗中变得阴森恐怖。我想到他写的那些故事,你们知道,那些装在他窄窄的脑袋里的恐怖故事,和枕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骨头……其中最棒的几篇——被维勒贝克称为“大文本”——在整个美国文学中具有独一无二的恐怖力量,至今仍所向披靡。相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唯一的对手可能是二十世纪中叶的黑色小说作家大卫·古迪斯,后者的语言和洛夫克拉夫特完全不一样,但他和洛夫克拉夫特一样无法停止,无法说出“好了,够了”,他们出于神经质的本能,一刻不停地需要在现实的中流砥柱上打洞。古迪斯被遗忘了,但洛夫克拉夫特没有。为什么?我认为,那是因为,和古迪斯不一样,H.P.L.狂热的尖锐被某种沉重的诗意和瑰丽的想象平衡了。他恐怖的呼喊是清醒的。

就这样,我靠着自己的枕头难以入眠,寻思着是否真的要把所有这些写进我的小说里。这个想法很可笑。尝试后遭遇失败将是悲惨的。但想要成功,需要付出比一篇短篇大得多的精神上的代价(也许果戈理的短篇,或者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短篇除外……)——更别提胆量了。想到要把如此毛骨悚然的想法长留心间,直到小说写成,即便是短篇小说,那也已经足够令人知难而退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站在阿卡普尔科悬崖上的跳水爱好者,要看一眼确定自己没有站错方向可以往下跳,只有这么做了,才会感到心安理得。但我花了太长时间来斟酌跳与不跳以及跳下去的可能后果,这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1934年的H·P·洛夫克拉夫特

《洛夫克拉夫特的枕头》并没有在普罗维登斯的那个周末被写出来,之后也没有。如果读者你想试试,那我就把它让给你……还有那些在计划付诸实践的时候必然随之而来的噩梦。就我自己来说,我再也不想钻进洛夫克拉夫特的枕头里,或者去拜访那些可能至今还被困其中的梦,我隐隐感觉到,米歇尔·维勒贝克和我持一样的观点。

维勒贝克怀着非学院派的激情亮出了一些将会引发争议和讨论的观点。我本人也对其中一些表示怀疑。生活真的是痛苦且令人失望的吗?痛苦,可能吧,但仅仅是有时候;令人失望,也许吧,但只对有些人而言。继续写现实主义小说是无用的吗?我想在过去十四年之间写了大约两千页作品的汤姆·沃尔夫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们对人类的好奇心消退了吗?啊,亲爱的维勒贝克!我每天都至少碰到六十个人,其中四十人令我好奇到想要尾随他们回家,好看看他们究竟在干嘛。

还有其他一些言论——最有争议的当属洛夫克拉夫特对性的漠然和对弗洛伊德的排斥——但我们不应该为此多费口舌,而应该去关注别的东西:如果这个前言写得太长,就会把书本身给吞没了。不管怎么样,维勒贝克的基本观点——洛夫克拉夫特是二十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即便不是毫无争议,至少也越来越难以反驳了,因为近几十年来,他的书不断重版,作品越来越多地在美国和美国之外的文学课堂上得到研究。比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学重要性——维勒贝克为此摇旗呐喊——更重要的,是他不仅受到成年读者的欢迎,而且他对于某一群富于想象的中坚作家来说仍然至关重要,他们通过为一代人书写奇谈怪事,绘制出了这一代人最深切的恐惧地图。我并不是文学领域的社会学分析爱好者,但我认为,对每一代人来说,作为常规文学的表姐妹(有时甚至是双胞胎姐妹),怪奇文学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它诞生于其中的社会的宝贵信息。如果我们研究一下究竟是什么把一代人吓坏了(或者你也可以说,民族的枕头里究竟装着什么噩梦),那么在小说面世的时代里发生在别的领域的很多决策——法律、伦理、经济甚至军事方面的——十有八九便一目了然了。

但是,让我们把这些心理学和社会学的东西都放到一边吧。那都是些不明所以的东西,一些拼拼凑凑的小玩意儿,为的是让那些文学大厦里的间谍有事可做,那些唯唯诺诺的大学学者们(他们的数量与日俱增)能随便抓住一根稻草不放,却闭口不谈情节、语言和想象力——那是小说美好的基因——因为他们无法面对一种过于真实的可能性,那就是一节几乎没有笔记的长达五十分钟的课——那才是真正恐怖的:死寂的空气和学生们盯得死死的目光。

不论我与维勒贝克在一些猜测和结论上存在多少分歧,我完全同意他的核心观点: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与世界和人生为敌。作为怪奇文学的读者和作者,我立即就理解了,维勒贝克通过这本书指出了我很久以来就感觉到但从来不知道如何表达的一点:怪奇文学、恐怖文学和超自然文学向着真实的世界及其愿想之下的现实发出了一声洪亮的“不”。而且,尽管维勒贝克并没有那么说,但他对洛夫克拉夫特的敬仰在向世人昭告:想象力越大,作家和读者之间的连结便越强,这一声“不”便越是掷地有声,令人信服。维勒贝克用书中的章节标题展示了洛夫克拉夫特运用何种技术发出这一声断然的“不”,如果我在这里将标题串联在一起,应该不会损害他整体的目的:

向叙事发起进攻,如一场光芒四射的自杀,向生活坚定地说出大写的“不”;那么,您将看到一座雄伟的教堂,而您的感官是不可描述的错乱之矢量,它将勾画出一场彻头彻尾的谵妄,而后者将迷失在不可名状的时间建筑中。

对于那些想要从事怪奇小说写作的人来说,这真是难能可贵的忠告。对于那些初读洛夫克拉夫特的人,这是一块垫脚石(这些话的出处,即维勒贝克的这本随笔也一样是),可以让我们看到他是怎么着手的。至于他是怎么得手的,那是任何一本书、随笔或大学研讨课都无法解开的谜。这发生在每个读者和他所发现的洛夫克拉夫特之间,后者用引人入胜的长长的段落打开每个人的想象力,它们仿佛在尖叫着,然后化为深夜里的一阵阵呢喃;长夜无眠,一弯冷月从窗棂中凝望进来。

一个声音在枕头里呢喃。

每一代人里,总有一部分年轻的读者自发地读到了洛夫克拉夫特,就像每一代人里总有一部分会涌向阿加莎·克里斯蒂、布莱姆·斯托克的《德拉库拉》,以及我敢打赌,《哈利·波特》还会再畅销几十甚至上百年。洛夫克拉夫特的独特之处,并且也是令他配得上这部洋洋洒洒、热情洋溢的论著的,倒不是他的文学成就——哦,这是个多么不靠谱的词语——而是他对荒蛮之境的抵抗。和克里斯蒂、斯托克或今天的罗琳不同,洛夫克拉夫特从来都不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他默默无闻,徒手写作,薪资微薄,终于贫困潦倒。但,维勒贝克强调:“洛夫克拉夫特死了,他的作品诞生了。”从那以后,这些以维勒贝克口中的“大文本”为中心的作品不断地被出版,获得了数以百万计的销售收入。

但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财务性遗产并不令维勒贝克感兴趣,也并不怎么吸引我们的兴趣。相反,他的创造性遗产却极大地吸引了我们。维勒贝克提到两位受到洛夫克拉夫特影响的作家:弗兰克·贝克纳普·朗和罗伯特·布洛克。另外还有几十位作家,从杰出的得克萨斯人罗伯特·E.霍华德——他写的野蛮人柯南的故事在很多方面都是对洛夫克拉夫特不加掩饰的戏仿,并催生了整整一种类型文学——到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后者对洛夫克拉夫特推崇之至,坦言他影响了自己的一些“哥特”小说。但是,在霍华德和欧茨之间(而且我很难想象两者在文学上的差别有多大),还有众多的作家——整整一座文学的万神殿——曾被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的梦所染指,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间接的(我在十岁的时候读到了罗伯特·布洛克,在不知不觉中认识了洛夫克拉夫特),有的被正面击中,有的只是被想象的翅膀轻抚而过。这张名单包括: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威廉·霍普·霍奇森、弗里茨·莱伯、哈兰·艾里森、乔纳森·凯勒曼、彼得·史超伯、查尔斯·威勒福、波比·Z.布莱特、詹姆斯·克鲁姆利、约翰·D.麦克唐纳、麦可·谢朋、拉姆齐·坎贝尔、金斯利·艾米斯、尼尔·盖曼、弗兰纳里·奥康纳和田纳西·威廉斯。而这仅仅是名单的开头。

但这组名字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对大多数见习读者来说,在十三至十七岁之间存在着一个盲点。在这个年纪,他们几乎全部放下了儿童读物,但还没有开始阅读成年人的书。我们知道,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这一步。走进成年之后的这些人的家里,我们可能只会发现《读者文摘》《国家询问报》《笑话大王》之类的书。有些孩子在那个年纪会放下《神探南茜》和R.L.斯坦,转而去读阿加莎·克里斯蒂、迪恩·孔茨,也许还有斯托克的《德拉库拉》。这些人会在未来的居所里堆满时令的畅销小说,并继续给丹妮尔·斯蒂尔的退休账户死命塞钱。

但还有第三组——总是有第三组的,他们并不满足于这样一张贫乏的书单,渴望着某种更危险的东西。是的,即便它来自他们的枕头,在深夜里,当窗棂间凝望过来的月亮更像一个头颅而非流行歌曲里的浪漫形象的时候。是的,即使这样。我认为,正是这第三组人让洛夫克拉夫特在死后仍然永垂不朽,尽管——讽刺至极的是——他曾不可妥协地与生为敌。

所有的文学,尤其是怪奇文学和奇幻文学,是读者和作家用来逃避生活的洞穴。(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很多家长和老师看到青少年手里拿着一本洛夫克拉夫特、布洛克或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的时候,很可能会大吼大叫:“你读那没用的玩意儿做什么?”)正是在这些洞穴里,在这些避风港里,我们舔舐着伤口,准备着现实世界里的下一次厮杀。我们对这些场所的需要永远都不会降低,所有热衷逃避文学的读者都将会证实这一点,而且它们对于潜在的严肃读者和作家,在他们从儿童想象向着更为细腻、更为严密的成人想象演化的那些脆弱的岁月里尤其有用。简而言之,在创造性想象发育的过程当中。

请理解我吧。我得把你交到米歇尔·维勒贝克专家级的手里了,我希望在离开之前能得到你的理解。我不是说洛夫克拉夫特(莱伯、阿什顿·史密斯或者我自己)是一位不成熟的作家,只被那些不成熟的大脑所喜爱,一旦叛逆期的风暴平息,就可以将他甩到一边。这都是胡扯,跟针对爱伦·坡的最早的抨击一样是陈词滥调。这些抨击对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对洛夫克拉夫特更是毫不奏效,他的“大文本”是想象力的里程碑,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志学少年,都在他的作品里获益良多。最后(对此,你该会松一口气吧),我想说,米歇尔·维勒贝克的评论随笔史无前例地证明了洛夫克拉夫特醇熟的成就。如果你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全部作品,那么《反抗世界,反抗人生》将会令你心生重读的念头,并以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它们;如果你是第一次和普罗维登斯的黑暗王子打交道,那么它将是指引你前路的良师益友。

最后,引用罗伯特·布洛克的一句话:祝君好梦!

《反抗世界,反抗人生》,[法]维勒贝克著,金桔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5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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