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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物丨频梦江湖把蟹螯
原作者:谢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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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人爱吃蟹。
惯常吃法,小碟子装姜醋,慢悠悠地蘸着吃。有些人贪嘴,又不爱姜醋,吃完后上吐下泻,好大一通折腾。人家见了,都要说他不识时务:“螃蟹性寒,吃了容易凉胃,所以必须点姜醋,谁叫你不吃?”
吃蟹麻烦。大的还好,小的吃起来特费劲,尤其蟹腿儿里的肉,怎么吃?用筷子,可筷子太粗,卡不进!不用筷子?压、咬,用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把壳弄碎了,仔细一看,零星碎肉!费时费力不讨好。
那是不会吃。
蟹八件(图源:摄图网)
苏州人吃蟹,要用蟹八件,顶顶聪明的发明。
什么腰圆锤、长柄斧、长柄叉、圆头剪...听名字跟上战场似的,谁知道却是吃螃蟹!先用圆头剪把两只大螯、八只蟹脚卸掉,再用腰圆锤在蟹壳上敲一圈,给它松松筋骨,取一只长柄斧,利利索索劈开壳背和肚脐,便能看到颤微微、嫩嘟嘟的蟹肉。再之后,镊、叉、针、匙,或夹、或叉、或剔、或舀,任君发挥,自由不拘。据说会吃的老饕,到最后蟹壳里不剩一点儿肉不说,还能拼出螃蟹原本的形状——这功夫,厉害!
蟹八件是晚清时的发明,但再早点,明朝那会儿,稍有点钱的人家,就在吃螃蟹这事儿上,已经很讲究了。
譬如《金瓶梅》里常二嫂给西门庆送的酿螃蟹,“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光看文字,口水已流三千尺!怎么做?用类似蟹八件的工具先把蟹肉剔尽,再把肉填进去。好吃是好吃,但工艺复杂讲究。普通人平时没西门庆那么多闲,或者也没西门庆那么多钱,便还是就着姜醋蘸,好吃又驱寒。
姜醋蘸蟹真好吃?那也不见得。魏晋南北朝时候,好吃的蟹,不能用醋,得沾糖。
南朝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拓片,局部)
南京博物院藏
《齐民要术》写,九月雌蟹卵满,黄膏丰腴之时,挑一只黄多的母蟹,在清水里浸泡一晚——时间可不能太久!“久则吐黄,吐黄则不好”,一晚刚刚好,既能把腹部里面的脏污吐出来,螃蟹又不会因为吐黄而失掉原本的滋味。浸泡之后还没完,第二步,得把螃蟹放到煮好的冷糖浆里,再放一夜;同时煮蓼汤,多多加盐,“特须极咸”,越咸越好!把用糖浆腌过的蟹转移到这蓼汤中——这时蟹还是活的!——一入盐蓼汁,便死了。泥封二十日,取出来,轻轻掀开蟹脐,小心放入姜末,合上后再次转移阵地。这回的目的地是坩瓮,每瓮容量都很大,足足能放一百只,够吃好久了!嘴馋的时候,开瓮取一只出来,立马就能吃。这是魏晋南北朝时的古方,也是当时人推崇的吃法。
宋 佚名《荷蟹图页》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种方法,和现代差不多。不加糖,只用盐蓼汤煮。煮好之后捞出来,蘸姜醋,“虽不及前味,亦好”,味道还行,稍显不足,他们始终更爱吃甜。所以隋炀帝大业年间,吴郡(今江苏苏州、嘉兴等地)给朝廷上贡,用的是糖蟹;隋炀帝去江州玩儿,吴中给他进贡的,也是糖蟹。后来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分析:为什么江南这边,吃鱼吃蟹会搁蜜,会放糖?“南人嗜咸,北有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原来是北方传来的习俗!
吃蟹加糖,居然是北俗南传?这事儿不知道真假,只知道吃蟹这事,还是南方更普遍,水多嘛!苏州大闸蟹,更是闻名千古,要不怎么隋朝吴郡的贡品里,始终都有蟹一味呢?
也因如此,萧梁时的刘孝仪(公元484年-550年),出使北魏期间总觉得尝不到好东西。北方天寒地冻,风霜凄苦,每天吃的,不是牛羊,就是酪浆,南方人哪儿吃得惯!等出使完毕,回到家乡,刘孝仪搂着孩子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倦握蟹螯,亟覆虾碗...用此终日,亦以自娱”,螃蟹吃到饱,人生夫复何求!
南宋 佚名《晚荷郭索图页》故宫博物院藏
相比起来,北方别说闲来吃蟹了,很多人连螃蟹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东晋司徒蔡谟(281年-356年),南渡江东后看到蟛蜞,大喜非常,一边高吟他堂曾祖蔡邕的《劝学》:“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一边将这“肥蟹”煮来吃了。结果上吐下泻,极其委顿,这才知道吃错了东西。他跟名士谢尚提起这事儿,谢尚江南人,从小见得蟹不再少数,便撇嘴笑:“你《尔雅》没读熟,却差点被《劝学》害死!”说蔡谟死读书,没文化。
明 沈周《郭索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也难怪谢尚要笑蔡谟。《尔雅》里早就提到过蟛蜞,说“螖蠌小者劳,即彭蜞也,似蟹而小”,看起来和螃蟹很像,但它蟹足红色,体型比螃蟹小,肉也少;最重要的一点,是蟛蜞性寒有毒,不能直接煮来吃。蔡谟文章没读透,仿佛之间,见两者长得差不多,便吃了,闹了笑话。闹笑话就罢了,刘义庆也不厚道,在《世说新语》里记这事儿时,还专门提了“大喜”二字,生怕后来人不知道蔡谟当年,错将蟛蜞认螃蟹的尴尬。
可错认蟛蜞,难道真能怪蔡谟?螃蟹种类太多了,海蟹、毛蟹、大闸蟹...他一个北方人,哪里认得清?更何况螃蟹还有很多别称。
清 孙温《红楼梦》大连旅顺博物馆藏
最有名的,大概要算无肠公子。关于无肠公子的最早记录,是在东晋葛洪写的《抱朴子内篇•登涉》里:“称无肠公子者,蟹也”,不知道是葛洪自己想出来的别称,还是道听途说,从谁口里记下的。后人不管来路,只觉得公子两字实在风雅,便经常用它入诗入文,指代螃蟹。譬如陈与义的《咏蟹》,“但见横行疑是躁,不知公子实无肠”;元好问写《送蟹与兄》,“横行公子本无肠,惯耐江湖十日霜”; 徐渭《题蟹》,“无肠公子浑欲走,沙外渔翁拗杨柳”,用的都是这个典。到明清那会儿,这个典依然很流行。《红楼梦》写螃蟹宴,宝玉作诗,说:
持螯更喜桂陰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黛玉听了只是笑: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一说宝玉文采平平,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另一层意思,大概就是说用“无肠公子”这个典的人实在太多,衬得典也平平了罢。
但用典平常,有什么关系?蟹好吃就行了。
清 任伯年《菠萝菊蟹页》故宫博物院藏
冷水下锅,腹部朝天,眼看它颜色变红,壳儿上浸出微润光泽,捞起来掰壳一尝,“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无他,乃蟹”。
参考文献:
1. 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96年
2. 姚察、姚思廉:《梁书(点校本)》,中华书局,2020年
3. 李大师、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
4. 郭璞(注):《尔雅》,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1年
5. 余嘉锡(注):《世说新语》,中华书局,2008年
6. 贾思勰:《齐民要术》,中华书局,2015年
7. 沈括:《梦溪笔谈》, 中华书局,2016年
8. 陶穀:《清异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9.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齐鲁书社, 1989年
10.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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