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政府深陷“森友”丑闻：“忖度”漩涡中的日本政官关系

本周，日本政坛发生地震，首相安倍晋三、财务省大臣麻生太郎等政界高官深陷“森友学园低价购入国有土地问题”丑闻。连日来，媒体狂轰滥炸，在野党以缺席国会表示不满，还有不少市民前往首相官邸抗议，要求安倍内阁下台。

森友学园问题自2017年2月进入公众视野至今已过了一年多，仍然持续发酵，不断有令人震惊的“新料”爆出。在大量关于该事件的报道和评论中，“忖度”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关键词。这个词的意思是揣摩对方心思，看对方眼色行事，与森友问题捆绑出现时则特指行政官僚对安倍夫妇的喜好多方推测揣度后，做出了将国有土地低价售给其“亲信”的决定。“忖度”一词十分传神地反映出当下日本政治家和官僚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同时也是理解森友学园问题的突破口。为分析“忖度”在森友学园问题中发挥的作用，笔者首先梳理一下该事件错综曲折的全过程。

“森友学园低价购入国有土地问题”始末

1951年，森友宽在大阪创建塚本幼稚园，是为森友学园的前身。森友宽的女婿笼池泰典继承幼稚园后于1971年设立了学校法人森友学园。该学园以日本传统文化为授课重点，全力培养儿童的“爱国心”。园生齐唱《君之代》、背诵战前教育文件《教育敕语》的视频在网络上流传甚广，遭到“右翼民族主义色彩过于浓厚”的批评。但日本政府对该学园的办学宗旨持容忍乃至褒奖的态度。安倍晋三夫人安倍昭惠2014年4月前往视察时，被园生对安倍晋三的“爱戴”感动得双眼泛泪。2016年10月，时任防卫大臣的稻田朋美还向笼池颁发感谢状，表彰其为培养爱国学生做出的努力。

2013年9月，为了在大阪府丰中市新建一所“瑞穗之国纪念小学”，森友学园向财务省下属的近畿财务局提出土地租借申请。2015年5月，近畿财务局与森友学园签署了“定期借地契约”。几个月后，国土交通省批准建校申请，年底正式动工，安倍夫人还欣然同意出任小学的名誉校长。次年3月，森友方面向近畿财务局报告称土地中有大量垃圾，同时表明购地意向。这块土地原本标价9.56亿日元（约合5660万人民币），但以混入垃圾后土地质量不佳和清除垃圾需花费8.2亿日元为由，经双方协商，近畿财务局以1.34亿日元的价格出售了这块占地8770平方米的土地。

然而，考虑到近畿财务局几年前曾以“出价太低”为由拒绝了大阪音乐大学以7亿日元购买该地的申请，加之丰中市政府曾在2010年以14.2亿日元购买了毗邻一块面积相当的土地，1.34亿日元的价格怎么看都太过便宜。同时，处理垃圾的费用是否真的需要8亿日元，所谓“大量垃圾”是否只是廉价卖地借口，种种猜测甚嚣尘上。

2017年1月20日起，定期国会如期举行，森友学园问题成为国会论辩的核心。笼池被传唤至国会接受质询时首次使用了“忖度”一词，称财务局积极以低价售地，或许是出于对首相夫妇的意向的揣摩推测。因安倍夫人与森友学园关系甚深，笼池还多次表达对安倍晋三的仰慕之情，甚至曾以创建“安倍晋三小学”的名目筹款，在野党议员在国会上就森友学园廉价购入国有土地一事向安倍提出质询。安倍坚决否认与笼池有瓜葛，还在2月17日的众院预算会议上放话称：“如果我和妻子与此事有关，将辞去内阁总理大臣和国会议员的职务。”

在野党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时任财务省理财局长的佐川宣寿被要求出席国会接受质询，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佐川作证称，近畿财务局与森友学园买卖土地的交涉纪录已在交易结束后被完全销毁，双方也不曾就土地售价进行协商，就此将财务省的监督责任搪塞过去。在野党原本还拟传唤安倍夫人出席作证，询问其是否曾向笼池捐赠100万日元，以坐实两人的亲密关系，但被自民党拒绝。森友学园问题以安倍夫人辞去名誉校长头衔，瑞穗小学的办学资质被取消，笼池夫妇以涉嫌诈骗国家补助金被逮捕的结果暂时告一段落。在10月举行的众议院选举中，自民党大获全胜，似乎并没有受到该事件的负面影响。

不过，媒体和在野党并未停止对事件真相的探究。2018年3月2日，《朝日新闻》刊出重磅报道称，财务省去年向国会提交的近畿财务局与森友学园的两份土地租赁和买卖审批文件曾遭到篡改，并非原件。该报道激起巨大反响，其他媒体纷纷跟进。8日，《每日新闻》报道称，除了上述两份文件以外，还有其他相关文件中涉及土地价格协商的内容被删除。9日，事态进一步出现恶化，近畿财务局一名男性职员在家中自杀身亡，而此人正是森友学园土地交易的负责人之一。当天，去年2月在国会作证称财务局绝不会与森友学园协商地价的佐川宣寿（已于去年7月升任国税厅厅长）宣布辞职。他公然在国会作伪证的行为或许还将受到法律追究。12日，对原件再三隐匿、不断变换说辞的财务省终于承认曾对有关文件进行篡改，财务省首脑麻生太郎虽然拒绝辞职，却也不得不向国民致歉。

目前，这14份审批文件（共78页）的原件和删改版本已在网上公开，对比可知，删除部分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①提到森友学园“情况特殊”，应作为个例区别对待的表述被全部删除。②涉及财务局与森友就地价进行交涉磋商的内容被全部删除。③“安倍夫人被学园的办学方针感动流泪”、安倍晋三和财务省大臣麻生太郎与森友学园园长笼池同为保守组织“日本会议”成员等标榜森友与政界高层过从甚密的内容被全文删除。换言之，删改文件的主要目的在于洗清财务局廉价售地的举动出自政客授意的嫌疑。然而，不论此举是否与政客直接有关，从近畿财务局向首相“亲信”廉价出售土地，到财务省官僚首脑先是作伪证继而又“背锅”辞职等一系列做法中，都能窥见官僚对首相心意细加“忖度”的低姿态。技术官僚机构日益受到来自首相官邸的强大压力，已经很难维持其应有的超然独立地位。

“安倍一强”阴影下的官僚机构

政治家与官僚的关系一直是日本政治学界关注的重要议题。日本在二战后得以实现经济高速发展，高效勤力的公务员（日本称官僚）系统做出了很大贡献，其公平中立、清正廉洁的国家守护者形象深入人心。然而，不少政治学者指出，官僚集团发展至巅峰后必然要走下坡路，事实上，垂直型的行政管理模式在80年代就造成了各省厅之间沟通不良，彼此掣肘的弊病。官僚机构势力过大的另一个不良后果是政党实力虚弱，民选议员的决策权在“官僚主导”的政治环境中被架空，唯一的工作似乎就是在官僚拟好的草案上签字画押。

为强化“政治主导”的决策模式，前首相桥本龙太郎于1996年大规模重组中央省厅，压缩官僚机构职权，杜绝省厅间争权夺利的现象。拥有超强个人魅力的前首相小泉纯一郎于2001年上任后，通过对邮政公社、住宅金融公库、交通法人等机构实施民营化的措施，进一步将行政决策权收归首相官邸。2009年，民主党（现名民进党）在大选中战胜自民党，结束了后者的长期执政。民主党元老菅直人、鸠山由纪夫等都主张“内阁主导”、“去官僚”，大有把官僚撵出政界的势头。然而2011年3月11日发生东日本大地震，缺乏执政经验的民主党在前所未有的复杂灾情面前手足无措，应对失当，有分析认为原因之一是政府未能与官僚通力合作，致使技术官僚在救灾应急领域的经验和知识未能充分发挥。民主党迅速被民众抛弃，自民党下野短短三年后即重返执政。

安倍上任初始即强调，政治家和官僚之间不存芥蒂、齐心合力的和谐关系才能引导“政治主导”的良性发展，政官关系进入蜜月期。然而，安倍比民主党更不遗余力地将首相官邸打造为“司令塔”，他带领内阁成员雷厉风行地推行“安倍经济学”、促成国会批准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安保法案、推进修宪事业，几乎不给官僚置喙的机会。安倍担任首相4年以来，官僚对官邸的决定越发只有俯首贴耳、奉命行事的份。

在“安倍一强”、“政强官弱”的背景下，森友学园问题中官僚机构（主要指财务省、近畿财务局）对首相安倍晋三等政府高层人士种种讨好、顾忌、包庇也就不难理解了。政、官、财界的勾结互惠历来是日本政治的一大弊病，随着在特定政策领域拥有强大影响力的“族议员”退场，以及允许官僚离职后选择关系企业再就业的“下凡”制度被废除，三界勾结已不如以往严重。但森友学园问题再次将政坛的黑暗面暴露在人们面前。如果不是媒体和在野诸党穷追不舍，这起至今无人出面承担的腐败事件或许就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遮掩过去。

森友学园问题影响深远，安倍热心的修宪事业和财务省主持的增税进程可能都将停滞不前。如果不能摒弃“忖度”这样的政治文化糟粕，安倍内阁和财务省要赢回民众信任恐怕更需要不短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