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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调查手记|我参加了布朗族的贺新房

方静/云南大学民族学本科生
2018-03-17 20:2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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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1967年,波兰裔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日记在他去世后被公开出版,因其中言论与他在严肃著作中对当地人的态度反差巨大,而引发一场关于人类学家职业伦理和研究科学性的持久争论。

相比人类学家坐在书斋中完成的民族志文本,他们在田野调查过程中随手记下的笔记也许能够更真实地留存“此时此刻”的经历和感受,进而引发学术性的思考。对于公众而言,阅读这些异乡故事和记忆片段也将是一场新奇而刺激的文字旅行。

由此,澎湃新闻请讲栏目开设“田野调查手记”专栏,主要刊发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经济学等学科的田野调查手记。我们期待通过讲述田野故事,使读者在收获新知的同时拓展日常生活经验的边界。本栏目欢迎投稿,投稿邮箱:papertydc@163.com,邮件标题请注明田野地点。

早晨八点零五分,一位中年男性粗犷并且略带沙哑的一声大喊惊醒了熟睡中的我,当然还有大巴车上的所有人。慌慌张张看了看四周,一排排整齐的汽车陈列在一块空旷的场地,原来昨夜出发的大巴车已经到站。

揉了揉眼睛,傻傻分不清楚是时间跑得太快还是汽车跑得太快,仿佛自己还拎着重重的行李箱在昆明街头大步流星地奔走。寒风带来阵阵刺骨的冰凉与剧烈运动后产生的燥热相互切磋着那不相上下的武艺,而我们哪里还顾得上行李的重量和昆明天气的寒冷,一心追赶着开往田野的班车。实在没有多余时间再去回想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因为夜班车的旅途过程实在也不怎么美好。在司机师傅的再三催促下,我们只好麻利地收拾行李下车。2018年1月13日,此刻已经置身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勐海县城。

西双版纳位于云南省的最南端,与缅甸、老挝山水相邻连,同时以200多公里的直线距离与泰国相邻。地处边境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出国游走的幻想,期盼中开始构想那里的模样——是否如传说中那样,有着神秘的热带雨林,有着高贵优雅的孔雀,还有水一样温柔的傣族姑娘?在这片极具异域风情的乐土上,世代居住着13个少数民族,主要以傣族为主,另外还有哈尼族、布朗族、基诺族、瑶族等等。尽管我对见到每个民族都很期待,但这次要走进的是布朗族的生活。

布朗族是云南特有的少数民族,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布朗族人口有119639人。大概很多人都会把布朗族与傣族混淆,那是因为这两个民族的居住地挨得很近,但他们的语言不同,且布朗族没有本民族文字,一些经书典籍都是借用傣族文书写的。

勐海印象

勐海县位于西双版纳西部,是西双版纳下辖面积最小的一个县。提起“勐海”两字或许不会有多少人知道,毕竟作为一个云南本地人,在这次田野之前,我对于版纳和勐海也是非常陌生的。不过说起勐海县的物产普洱茶相信很多人就非常熟悉了,这里地形以山地和丘陵为主,是普洱茶的故乡。

勐海有大片的原始森林,让人想不到的是森林并不是单纯的人工经济林,更多的是星罗棋布的野生古茶树群。天然的古树茶好像是大自然对居住在此的人们的慷慨馈赠,布朗族就世代守护着这片茶树。布朗族主要聚居在勐海县的布朗山区,爱喝茶这个形象似乎已经成为他们与其他民族最为独特的区别。他们以茶待客,以茶交友,天然的古茶资源不仅仅成为了他们的文化象征,同时也成为了他们与其他民族交流的一种方式。我们这一行的目的地就是众多布朗村寨的其中之一——章朗村。

章朗村貌

章朗村在高高的山顶上,被群山环绕。那天上山的路并不是很轻松,原本蜿蜒崎岖的山路因为近期下雨的缘故引起了山地滑坡,路两边高高的峭壁被雨水切出了一个光滑的横截面。红色的沙土上没有任何植被,唯一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似乎已经不见了踪影。熟练的司机一眼就能看穿原本的那条已经被厚厚的黄泥巴掩埋掉了的水泥路,稳重地转动着方向盘。尽管车身突然失衡会让大家担心起这条从未走过的山路的安全性,但是一切“危险”在司机看来都是小菜一碟,最终证明了我们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是多余的。

恍惚间,公共汽车停下了,窗外弥漫着的大雾模糊了大家的视线。实际上我们只是到了村口,距离村子还有大约一公里的路程。四座后加一个拖斗的墨蓝色皮卡车完成了我们最后一段路程,带我们终于进入这个期待已久的章朗村。

视线透出窗外,村子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多半是中老年人,他们身材不是很高大,反而非常纤细。他们的面貌很容易让人混淆,因为他们服装的色调主要是黑色,无论男女都穿着统一的黑色服装。中年女性会穿有各色上衣及有条纹图案的“筒裙”,而老年女性则穿纯粹的黑色上衣和黑色的“筒裙”。他们还会在头部缠“包头”。“包头”在很多民族中都很常见,类似于汉族戴帽子,但是在形式上有区别。眼前那一堆堆紧紧挨着的黑色建筑是他们的房子,干栏式两层木质结构的瓦房。底层主要是由几根柱子支撑起来的空地,里面装满了杂物。

村民的背影

“你们到啦。”一声汉族的口音传了过来。灰色宽大的毛衣,旧得快发白的牛仔裤,一个带着红框眼镜的年轻女子朝我们走来。原来这就是我们即将开始田野生活的“根据地”。看着她热情的迎接,想必她便是房东家的女主人了。

我拎着行李走上木板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在稀疏的木板间一阵乱叫,时不时踩下去带来的坠落感让我变得小心翼翼。二楼便是厨房、客厅和卧室三个功能合为一体的空间。厨房和客厅之间有木板之隔,客厅与全家人的卧室是一帘之隔。

房东家的地势很高,房子前面便是低矮的群山,嵌在山中央的是一片带有质感的白茫茫的云海。每天早上,眼睛最先触碰到的便是无边际的云海,美得出奇。以后每次向朋友介绍章朗,都会说这是一个看得见云海的地方。原来大山里的生活竟像仙境一般,宛如世外桃源。

布朗族房屋

边境的国旗

我们的田野生活正式开始了。游村和访谈成为每日的任务,在一次次的交流中我们逐渐融入村子,不断被村民们所接纳。

村民的生活非常简单,以茶叶为主要收入来源。尽管普洱茶名声大噪,但他们过得似乎并不是很富裕。章朗村位于边境山区,又是少数民族村寨,村寨自身的发展不仅受到历史、地理、交通条件等外部因素的影响,往往还受到民族文化的制约。众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贫穷成为一种普遍且持久的现象。

近年来,国家对边远山区的民族村寨给予重点关注和大力帮扶,想办法让家家户户脱贫致富。在章朗村,这一点也是有据可寻的。从来到章朗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发现,几乎每一户人家的房顶上都会挂着国旗或者党旗。出于好奇就主动请教了村支书,他解释说,因为章朗村是边境村寨,所以必须要挂上代表国家的旗帜,党员家庭挂党旗,其他群众就挂国旗。

这是我在其他地方从未见到过的,似乎是边境地区才能够看到的现象。然而朴素且辛苦的生活却从没有在他们脸上呈现出苦涩,无邪的笑容反而让我感受到他们简单的幸福。

上新房

在南传佛教普遍盛行的地区,章朗村的布朗族同样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任何的社会活动都离不开仪式,仪式起到使一切合理化的作用。这次田野过程中,我最为独特的经历便是有幸参与他们的“上新房”(即庆祝新房落成)仪式,当地人又把它称为“做礼”。

那一天,新房附近布满了人群。一群妇女正在用竹篾编织着尚未成型的东西,不远处的三位大爷正在赤脚勾住一种细长的类似茅草的植物,然后编捻成绳,编的同时顺便绕在略显沧桑的脚丫上。它们据说是要挂在房子四周,用以阻挡不好的东西进到房子里面。

编草绳

这个新房子跟传统民居最大的不同在于建筑材料放弃了以往的木板,而用几根水泥浇筑的长方体石柱支撑起。一进门是一间透明房顶的晒茶房,这是随着制茶技术而引进的一种专门用于晒茶的塑胶房顶。其右是正屋,中间有个正方形的火塘轮廓,同样用水泥浇灌。火塘在此的最大用途便是做饭,并没有像景颇族那样强调火塘的重要性和神圣性。正屋的左边还有一个侧房是用于居住的房间,里面没有任何物件和摆设。

迎面走来一位老奶奶,面部刻着粗浅不一的皱纹,耳垂上大概3厘米的耳洞让耳朵看起来像是被太阳晒蔫了的花。“今天上新房,好看吧。”听得出来是一位汉语不错的老奶奶,原来她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据村里人说,老奶奶是一位孤寡老人。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前来帮忙的村民都各自忙碌着。看着村民们在老奶奶家穿梭的身影,可以感受到萦绕在村子里的那份和睦,没有人会因为她是一位独居的孤寡老人而有多余的看法。

这时,屋子外响起了鞭炮的声音,预示着仪式的开始。本次仪式的主持者是村子里的佛爷、龙把头等村寨精英,他们也是专职的宗教人士。

仪式开始时,一个竹篾圆形桌子出现在房子门口,桌上摆放着一些祭祀品。有一些黄色条状的腊条、两杯米,米上面各自放着一个鸡蛋,还有一股手臂粗的白线。龙把头蹲在旁边,手里握着一个竹筒,开始念念有词。两位老人将一张画有特殊图案的用来辟邪白布贴到了房柱上。

而后仪式的地点转移到了里屋,只见一位佛爷带着两个小和尚端坐在里屋进门的右侧,轮流诵经。其余的人包括房主老奶奶则面对着跪在他们面前。诵经仪式大概持续了半小时后结束,他们把竹桌搬到了火塘旁边,继续仪式的另一个环节。

这时候,参与的人变得多了起来,房子的主人、亲戚、老人、村干部等等,大家一起拉着刚刚准备好的白线,围在桌子旁边坐下。首先由龙把头念经,众人安静地听,念到一半,大家都把一只手轻轻放在桌边,等他念完后才将手放下。然后把一条完整的线用手拧断分成好几节,长度都是刚刚合适,之后每个人轮流把线戴到老奶奶的手腕上。有人紧接着会拿一碗米放上一些钱,跪在老奶奶面前,两人之间有一个简单的互动。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大致就是互相祝福的话语。在信仰南传佛教的民族文化中,这个钱是“赕”给她的,相当于汉人社会里的供奉礼金,是一种互惠行为。

伴随饭菜飘来的香味,里里外外已经准备好一桌又一桌令人垂涎的食物。当大家其乐融融地开始享用午饭,也就是仪式结束的时刻。

转眼就到了离别的日子,仿佛自己才刚刚卸下行李。在章朗,我和很多人都可以顺利地打开话匣子,偏偏有那么一个人,每天出现在视线里,而我们却常常忽视,她就是房东奶奶。在他们家住的日子里,我们的交流要么是通过动手比划,要么就是努力表达后陷入尴尬的对视。她听不懂汉语,而我们也听不懂布朗语,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段日子有没有打扰她的生活。

记得要离开的那个早上,大家忙着收拾行李,房东奶奶只能在一旁看着,我想她是舍不得我们的,也想和我们说几句话,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我们拉着行李走出门,她慌慌张张地拎着几瓶矿泉水跟了出来,咿咿呀呀地用语气表达让我们路上带着喝。

车开动了,她一直站在后视镜里。

    责任编辑:钱冠宇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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