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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喆隽评《副本》︱永生乐境还是苦海轮回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郁喆隽
2018-03-14 10:06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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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本》海报

“换身体就像换袜子一样”

未来的人类将自己的意识彻底数字化,并存储在一个后颈部的小圆盘(“堆栈”)中。只要堆栈中的数据没有受损,一个人的意识可以被安放在虚拟实境中,或者被重新导入另一具躯体之中。可以说,这样人类在技术上实现了“永生”。这是Netflix的新剧《副本》(Altered Carbon,又译为“碳变”)中的基本设定。这部电视剧今年2月2日一次性放出,是根据英国科幻作家理查德·K. 摩根2002年的同名赛博朋克小说而改编的。预告片里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你的身体并不是你的,你可以像蛇蜕皮一样蜕去它。”用剧中男主角科瓦奇自己的话来说:换身体就像换袜子一样。

电视剧一开头就用戏剧化的方式呈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小女孩因为车祸而死亡。但是因为她的父母没有经济能力为她的意识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所以管理当局就把小女孩的意识置入了一个老太太的身体中去了。“老太太”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后掩面哭泣。而父亲百感交集,看着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女儿”欲言又止。在另一集中,侦探奥特伽把她已经过世的外婆下载到了一个罪犯身体中。那个罪犯身高马大,虎背熊腰,浑身刺青,鼻子上穿着金属环,却一脸温柔地望着儿孙,在亡灵节那天和家人围坐吃饭,聊起了家长里短……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在看《寻梦环游记》。

身体的“祛魅”:从圣殿到皮囊

中国古人坚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人类曾经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敬畏感,似乎那是神明或大自然隐秘计划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为精妙的作品。达芬奇在创作著名的《维特鲁威人》时,显然对人体中呈现的和谐比例而感到惊讶。“人若仰面平躺,手脚伸展,而以圆规一脚置于脐……则指尖趾头皆及于由此而得的一圆周。正如人体可形成圆形轮廓,方形也可以从中发现。测量足底至头顶的距离,再测量平展之双臂的距离,可以看到二者完全一致。……没有对称的比例,任何神殿的设计就都丧失了原则。这里说的是,假如神殿各构件之间没有精确的关系,好比体形良好的人的各器官在自行其是。”(维特鲁威:《建筑十书》第三书)甚至可以说,身体本身就是一座圣殿。

文艺复兴时期的这种身体观念,其实复活了更古老的斯多葛主义传统——身体并不是我的“私产”。身体内部的小宇宙和身体之外的大宇宙遵循着共同的神秘法则“逻格斯”。而心理意义上的“我”仅仅是宇宙气息聚散的偶然产物。

电视剧《副本》的世界观彻底倒转了那种神圣的身体观。原版小说中将可以植入意识的身体称为“套子”(sleeve)——想换就换一副套子,一切都是如此轻而易举。身体不再是父母或者自然赐予一个人的馈赠,而是随时可以抛弃或者改换的皮囊。表面上,这似乎是在恢复中世纪对身体的轻视,但实际上却是相反:可以改换皮囊意味着,某一具躯体是可以替换的,而躯体一般则愈加重要了。你不必留恋最初的躯体,但想要做人,终归要有一副躯体。想到这里不免令人后脊发凉——未来纪元的虚拟存在,竟与古代的“孤魂野鬼”如此相似。很多人终其一生,就是在为“下一世”寻找一副“投胎”肉身而已。意识存储技术保持了记忆的连续。没有了奈何桥与孟婆汤,活着也可能变成永恒的苦海轮回。

“回魂”有术

《副本》的男主角科瓦奇是一名星际战士。他的意识被下载到了2384年地球的一具白人男性身体中。在小说中,这种下载被称为“回魂”。在这次“回魂”之前,因为严重的星际犯罪行为,他的意识已经被数码囚禁了二百五十年之久。科瓦奇原本就是“孤魂野鬼”。

湾城(以美国旧金山为原型)的超级富商劳伦·J. 班克罗夫特几天之前在家中被离奇地谋杀了,而且存储意识的堆栈全毁。用标准术语来说,这对一般人而言意味着“真死”(real death)——只要堆栈没有损毁,肉身的毁坏都不是真死,因为可以将意识植入到另一具肉身中去。然而,班克罗夫特拥有惊人的财富,他未雨绸缪为自己定制了意识备份的卫星系统。不过,在上一次备份和谋杀之间出现了几分钟的空白。虽然他恢复了最近的一个意识备份,但却不知道是谁杀死了自己。科瓦奇被找来调查这桩谋杀案。

按照小说中的设定,这种意识存储和“回魂”技术也是无奈的产物。未来的人类在殖民太空之后,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世界太大,人生苦短。离地球最近的星际殖民地在五十光年之外,最远的殖民地的距离是它的四倍。要把人从地球送到星际殖民地的时间太长了。为了维持星际联盟的统治,才发明了意识存储的技术。这样就可以把一小支精锐部队的意识全都数字化存储并发送出去。最精锐战士的意识可以直接下载到做过战术升级的躯体内。他们一睁开眼,就拥有了敏锐的神经和强健的身体,随时准备战斗。意识存储以及“跨星际转运”成为了统治的必需。

《副本》剧照

自然选择vs自由选择

意大利中世纪哲学家皮科曾经在《论人的尊严》中,写了这样一段话:造物主对亚当说:“亚当,我们没有给你任何固定的位置或专属的形式,也没有给你独有的禀赋。……你不受任何限制的约束,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抉择决定你的自然,我们已把你交给你的自由选择……你既不属天也不属地;既非可朽亦非不朽;这样一来,你就是自己尊贵而自由的形塑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你偏爱的形式。”(北京大学出版社,25页)

演化论告诉我们,我们的身体是自然选择的产物。然而,似乎自然选择对人类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了,或者说人类文明的时长相对于演化来说太短了。更为重要的是人自己的自由选择——“我”选择要把自己塑造成为什么样的存在者。这个存在者甚至不能被简单叫做“人”。看完《副本》第一集之后,才感觉到皮科一语成谶。眼下人类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四顾,他要为自己做出自由选择。既然是自由选择,未来的可能性就绝不止一个。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毫无保留地热烈拥抱实现永生的技术。在《副本》中依然有一些人出于信仰的原因,坚决反对任何“回魂”和意识存储。他们坚持一生只用一个肉身。他们中较为温和的团体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中散发传单,进行各种抗议;较为激进的部分(奎尔主义者)酝酿着武力反抗,试图摧毁存储意识的核心技术。

《副本》剧照

死而不平等

实现永生是多少人执迷的梦想。但是实现永生的人类,就迈入了美丽新世界吗?未必。《副本》保持了一丝对技术的警惕:实现了永生之后,人生而不平等,死却是更不平等的。

人类本来认为,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对暴死的生存性恐惧,构成了近代政治哲学的思考基点。但是《副本》中的设定彻底颠覆了这一点。因为制造一具“自己的”肉身需要高昂的费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大部分人只能生活在城市底端,终日为生计忙碌,过着蝇营狗苟的日子。只有那些拥有权力和金钱的“玛撒”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换自己的身体。这个“玛撒”来源于《圣经·旧约》里提到的族长玛士撒拉,据说他活了九百多岁。“玛撒”具有了接近于“半神”的地位,轻蔑地对待一般人的伦理道德。班克罗夫特夫妇都已经三百五十多岁了。而班克罗夫特自己一直保持着壮年的身躯,而他的夫人米莉亚姆则始终拥有少女的身姿。

主人公科瓦奇在第二集中说:“技术会发展,但人不会。我们是聪明的猴子。我们要的东西是不变的:食物、性、住处……”科瓦奇夫妇为自己重金打造了很多完美身体的“副本”,可供随时使用。而在湾城的上空,科瓦奇建造了一个漂浮的“云中之城”。“云中之城”中的声色犬马超越了常人的想象,但仅供权贵享乐。这里恰是《副本》中罪孽开始的原点。或者更为确切地说,罪孽的原点依然是不变的人性,人性中的不灭欲望。永生改变不了这一点,相反它可以无穷放大欲望。技术的突破并未从根本上改变人:极少数人沉溺于肉林酒池,大多数人浑浑噩噩度日,还有一些试图反抗……

数码永生还是肉体永生?

最近几年,永生的话题逐渐集中地呈现在各种科幻影视作品中。《这个男人来自地球》(The Man from Earth,2007)和《时光尽头的恋人》(The Age of Adaline,2015)展现了永生的第一种模式,即肉身不老。但除了科幻的标签之外,这个模式内底里的愿望和吸血鬼影片并无太大差异,甚至对人性的反思还不及后者深刻。

在《黑镜》(Black Mirror)第三季第四集《圣朱尼佩罗》中,身患绝症的人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云端,并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年龄,和自己最爱的人生活在最喜欢的地方。而在《黑镜》第四季的第六集《黑色博物馆》中,意识上传成为了一种最为残酷的惩罚手段。意识上传的科幻设定,已经超越了普特南式的“缸中之脑”,而达到了“云中之我”。在一些人看来,肉身终究是一种物理和生理的羁绊,哪怕是只剩下一千四百克的蛋白质也显得不够彻底。这类永生的设想可以被称为“数码永生”,它预示着一种更为激进的路径。

不过,这里存在一个悬而未绝的技术和哲学问题:云端中的意识究竟是什么?它是“我”吗?同样,堆栈中意识处于什么状态?我们似乎只有一些含混不清的比喻可以来描述它:在“睡眠”,还是继续“活动”着?抑或是电脑硬盘上存储的数据?

《副本》剧照

《副本》中侦探奥特伽在一次遇袭之后,安装了一条再生机械手臂。这条手臂可以输出几百公斤的力量。虽然她接受这项“改造”并非出于自愿,但从结果来看,这条机械臂让她后来能够和强大的敌人对战,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这里作者又点到了在数码永生和肉体永生之外的“第三条道路”——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即用电子、机械或者合成的部件来改造、加强人体的身体。例如可以安装看得见可见光频谱之外的电子眼;或者,超人类主义无疑提出了一个“忒休斯之船”式的哲学难题:人被改造多少,还能被称为是人?

永生还是永罚?

科幻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曾经写过一篇短篇小说《终极答案》来探讨永生的问题:坚信无神论的摩瑞·泰布罗特在心脏病突发之后,意识来到了一个不可描述之处,和一个声音展开的一场对话。那个声音告诉摩瑞,他的肉身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但是思想却可以永远存在下去。阿西莫夫仿佛是在暗中向哲学家笛卡尔致敬,一个无所依存的“我思”将一直思考下去,直到永远,它甚至无法选择自杀。真可谓,“我思”绵绵无绝期。

《副本》剧照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很多人在观看电视剧《副本》之后,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瑞典男演员乔尔·金纳曼(Joel Kinnaman)那令人惊叹的身材。肉身,依然是肉身,给大家带来无法逃避的愉悦。人一面在竭力挣脱几百万年自然演化塑造的局限,另一面却毫不避讳地在享用自然演化的生理快感。观众在观看《副本》这部新剧的时候,条件反射般地对其中大尺度的暴力和色情场景感到兴奋。Netflix为此受到了很多批评。然而,不得不承认,这种享受可能是百分百“纯人”为数不多的本真反应了。无论如何,《副本》通过一个反乌托邦故事,时刻刺痛着那些技术乐观主义者,也提示着我们重新思考人是什么。

永生还是永罚,这是一个问题。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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