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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世界屋脊︱在最西端的国境,与藏民萍水相逢
札达县地处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与印度接壤,平均海拔在4000米左右。“札达”在藏语中,意思是“下游有草的地方”。札达是全国人口最少的县,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的资料显示,札达县常住人口为6883人,平均每平方公里仅0.25人(可以作为参考的数字是:整个西藏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2.1人,而上海的人口密度为2640人每平方公里)。从拉萨到札达县的政府所在地托林镇,直线距离近1200公里,搭乘大巴则是三十多个小时的路程。
西藏历史上极其重要的古格王朝(始于十世纪末,灭亡于17世纪上半叶,统治区域包括今天西藏的阿里地区及印度北部的拉胡尔、斯皮提等地区),其统治核心就在札达。时至今日,在札达,仍有大量古格时期的宫殿、城堡以及寺庙遗存。2018年初,澎湃新闻记者来到札达,记录下了沿途所见以及这个最西端国境线上民众的生活日常。
蓝色圈出部分为札达县一
阿里地区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是整个西藏平均海拔最高的地区,冬日含氧量极低,气温则在零度到零下二三十度左右,几乎没有游客会在冬日出行阿里。之所以选择这个季节前往,原因却也正是在此:首先,因为没有游客,当地的各类物价都远低于旺季;其次,古格王朝不同的遗址之间距离短则几十公里,长则数百公里,且各类导航及地图上均无标识,必须由当地藏民开车带路方可到达,在冬季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可接,当地人自然也更乐于接待。
头日抵达,次日在拉萨休整一日,便坐上了前往阿里的大巴。
在冬日,从拉萨到札达的车三四天才有一趟,不得已只得乘坐从拉萨到阿里地区的首府狮泉河的大巴,然后在中途下车再搭便车前往。
大巴开出不多会儿却停在路边。几个四川口音的男子从停着的一辆面包车上下来,往车后排的空位上源源不断地堆砌货物,从显示器到冰箱等各式家具再到各类快递包裹,可谓无所不包。眼见后座被塞满,几个师傅们跐溜一下爬到了大巴车的车顶,又是一顿忙活。想来也是,西藏地广人稀,交通不便,试想一下快递小哥骑行1000公里只为送一个小包裹,显然不现实。于是载客的大巴车还同时承担起了物流和快递的业务,这在西藏很是普遍。
大巴走走停停,时不时会在路旁的一个村庄停下,然后司机卸货,把车上的包裹拿下来给等候在车旁的村民。经行之处海拔越来越高,加之夜晚来临,温度骤降,车里开起了暖气,随着货物一起减少的,还有氧气。最直观的感受是胸闷和头疼,只得在颠簸之间一次次地睡去和醒来。
到达札达县的中心托林镇已经是北京时间的下午六点,但东六区的札达依旧阳光明媚。札达以其土林闻名,这是雅丹地貌的一种,放眼望去,漫天黄土,土状堆积物层累如林,故曰土林。
托林镇上冷清异常,唯一的一条主干道因施工关闭,道路两旁的店铺半数都关门了,险些连住宿都成了问题。然而这也是当地的常态,当地汉人开的店铺,一年中很多都只经营6-8个月。反正漫长的冬日里也无人前来,索性关店回家。
冬日的扎达县城,土林地貌清晰可见,左侧是一个古格王朝时期无名城堡的遗址。本文图片如无说明,皆由澎湃新闻记者熊丰拍摄城堡遗址近照扎达县城唯一的一条主干道正在施工,道路两旁也是异常冷清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样子看得过去的宾馆,一问,房价直逼北上广的四星级酒店。问老板能否给些折扣,老板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那你要不去住XX家,也是这个价,再不然你住到XX去,那地方你觉得能住?”只得作罢。
夜晚来临,室外已是零下三十度,好在屋内有暖气,电却突然停了。“估计要到半夜恢复供电吧,我们这隔些天就会这样。”老板早已是见怪不怪,边说边搬出了自备的发电机。在札达,发电机和冰箱、洗衣机一样,是每家每户必备。窗外的街上,一台台发电机开始运转,伴随着发电机的隆隆声,我度过了在札达的第一个夜晚。
二
在札达这样的地方访古,你必须得有当地向导引航,35岁的扎西就是我的向导。
扎西是日喀则人,十多年前来到札达打工,帮别人修路,当时的工资是一天15块钱。“我们这里路不要求修得多好,能跑车就行了。验收的时候,找个人来,从起点开到终点,能跑完全程,这路就算修好了。”常年奔波在外,风吹日晒,桑吉的肤色比一般藏民要黑得多。
“阿里比日喀则好赚钱,这边(自然)条件差,干一天两百多块,日喀则那边才一百多。札达这里还是边境,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光是拿边境补贴、草场补贴、高原补贴,七七八八搞下来,就是三四万哩,狗日的,真不公平。”扎西的汉语带着浓郁的口音,但是对各种俚语的熟练掌握程度,绝对令人称奇。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扎西都算得上是当地的“能人”。
平日里扎西的主业是经营他的小超市,主要兜售从尼泊尔进货而来的衣服和食品。但实际上,这只是他庞大商业活动的冰山一角。
扎西扎西还跑运输,往返于拉萨和札达之间运货,“早些年藏羚羊皮啊什么的都运过,后来不准了嘛,现在什么都运。札达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你运一箱方便面手电筒什么的来都好卖钱。”
除了自己亲力亲为,扎西手下还有一帮小弟。“很多都是亲戚嘛,或者是亲戚的朋友,从日喀则老家带过来的,这边有个什么项目,我承包下来,然后喊他们来做嘛”扎西指着路旁的太阳能路灯,“札达的路灯,三百多个,都是我做的嘛,造价一万七千多,七七八八(的费用)扣下来,每个能赚四五千”。
扎达的不少地区都还没有通电,这些太阳能路灯都是扎西承包修建的最令我们震惊的,是他对当地各类遗址的熟悉程度。
随行的一位朋友是考古专业出身,用他的话说:“所有能查阅到的考古报告里所记载的遗址,他都知道,还有很多他提到的寺庙,是任何考古报告和文献中都未曾记载的。”
行走在残破的佛塔间,远处的山上是曾经的宫殿和城堡遗址包了他的车整整四天,期间在各种没有手机信号和导航路线的土路中穿梭。
扎西很健谈,精力也极其旺盛,凡是能赚钱的活,他都乐此不疲。他从没有出过西藏,却对内地充满了好奇。
“你们上海的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嘛?”
“有便宜有贵,贵的地方十万多一平吧。”
“那你怎么买得起房子嘛,在上海有什么意思嘛。难怪前一阵子有个上海人跟札达这里的女的假结婚,拿了札达户口又离了,每年什么都不做各种补贴加起来就三四万,我们这里房价才两三千(一平米)嘛。”
“我是家里的第六个,我有五个哥哥,娶的都是一个老婆,这样几个兄弟可以不分家嘛,我们那边很多都是这样。”
扎西虽然爱钱,但却也有他的底线。
前些年,一批珍贵的唐卡、佛像和擦擦(藏传佛教中的一种小型脱模泥塑,常装藏于佛塔内)从废弃的佛寺、坍塌的佛塔内被盗运出札达,在收藏市场上被卖出了高价。这惊动了当地警方,逮捕了一批涉案人员。
“这种事情他们怎么做得出嘛,下辈子要做鬼的噢。”
即便是三四十公里的路程,因为是土路,往往也要开上两三个小时。漫漫长路上,扎西开始跟我们讲述他老家的神鬼异事。
扎西的老家在日喀则的拉孜县,根据扎西的描述,当地有一座神湖,如果在一小时之内绕着湖顺时针转完一圈,就可以看到自己余生的命运。如果是作恶多端的人前来,绝无可能转完一圈,转到一半就会被一个熊形巨兽给叼走。“熊是湖的保护者,不能让那些作恶的人来污染这个湖。”而在拉孜旁的定日县,则有一座肉身佛像。喇嘛虽已圆寂数百年,却依旧肉身不腐。每逢节庆人们就会去拜他,且必须一个一个地拜。最为神奇的是,每个拜他的人,他都会根据这个人在现世的所作所为回以不同的表情或面相。如果某人拜完后是满心欢喜地离开,说明佛像给了他“菩萨低眉”,此人余生必定有平安喜乐;如果某人面容忧愁或者恐惧地离开,说明佛像给了他“金刚怒目”,这一类人往往看完佛像后不久便死于灾祸……
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几例,我听得有几分入迷。同行学考古出身的朋友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对于这一类事情嗤之以鼻,侧过头来跟我说:“你听听就好,这种事情,哪个农村里没有几件。”不想却被扎西听到了,当即义正言辞地起誓:“这些事情我都是自己经历过的,我家人、朋友也经历过,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们?!”
眼见扎西较起了真,朋友赶紧服软作罢。
穿梭在土林之中,往往一整天也看不见一个村落甚至是人影,陪伴着我们和古格遗址的,只有偶尔出现的牦牛和野驴,还有阿里高原上凛冽的寒风。
路旁的牦牛三
提到札达,提到古格,乃至整个藏传佛教,都不能不提托林寺。
托林寺始建于公元996年,是整个阿里地区的第一座佛教寺庙,是古格王朝的信仰核心,也是藏传佛教后弘期弘法的策源地。
鼎盛时期的托林寺规模宏大,有僧侣上千,由迦撒殿、白殿、护法神殿、阿底峡殿等数十座佛殿以及数百座佛塔和僧舍组成。历经千年的天灾与人祸,托林寺早已不复当年的盛景,只保留下来了三座大殿、一座佛塔以及一排塔林,在冬日里更显得凋敝。
托林寺内部
也正是因了冬日的冷清,我得以长时间地在托林寺里驻足停留,待的久了,我借机和接待我们的小喇嘛攀谈了起来。
小喇嘛名叫索朗,今年19岁,来到托林寺已经有一年了。
索朗的家乡是楚鲁松杰,西南北三个方向都与印度接壤。往北一点就是印控克什米尔,当地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山顶上的印度岗哨。一直到九十年代,楚鲁松杰都是一个“未改乡”,即尚未经过民主改革的区域,俗话说就是“没解放”。1949年以后的土改、人民公社、“文革”和改革开放都未能波及那里,西藏和平解放后数十年,此地依然处于放任自流状态。
红点标识处为楚鲁松杰“一个原因是从内地到楚鲁松杰,路极其难走,从印度过去路倒是好走一些。另一个原因是,很长时间里,我们都以为楚鲁松杰是个无人区,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发现原来那边居然有几百口人。即使在今天,从托林镇到楚鲁松杰,三百来公里的路程,时常也要开上一整天,而且还经常封路。”朋友事后跟我解释说。
索朗的汉语远不如扎西好,交流起来略有几分困难。索朗说自己还只是初学者,一般一个初学者要在寺庙里学习4-5年的时间,之后考核通过的话才能留下来做喇嘛。这颇像我们读大学,托林寺虽不复昔日盛景,但在藏民心中,也绝对是一所“985”了。
索朗说和他一起的学徒还有三名,学徒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早上八点起床,打扫寺院、诵经学法,碰上有游客的时候,还要带游客们参观并讲解一下寺庙的历史。晚上七点半“放学”,“下课”后在宿舍里依旧是读经。如此往复,周而复始,信仰总是能让人踏实地给生活做减法。
“为什么会想来做喇嘛呢?”我问。
“我自己(对佛法)感兴趣嘛,而且,这辈子做,下辈子投胎会有好报的。”
与印象中汉地很多走投无路出家为僧不同,在藏地出家做喇嘛的,往往家境都比较殷实。“我父母也很支持我。”索朗的父母都在当地的机关里工作,学徒期间的学费和食宿,还都是他的父母在承担。我连续两天都去托林寺,索朗也陪了我两天。曾经僧侣上千的托林寺如今只有十个喇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数年之后他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并且余生都在托林寺度过。
索朗索朗和扎西唯一的共同点在于都对外界充满了好奇,临别当日我们互加了微信,索朗从寺里拿出一个念珠挂坠送给我:“你回上海以后,能不能多拍点那边的照片给我看看?”索朗最远只去过日喀则,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看看。上海和北京这样的内地城市,于他而言,似乎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异域。
在托林寺转经筒前转经的藏民次日我搭乘班车离开扎达县城,虽已是早上九点半,天色却依旧昏沉。班车停在托林寺旁的广场,路的一旁是托林寺,另一侧则是边防官兵的军营。伴着有韵律的鼓声,喇嘛们已然开始诵经。忽而呼喊声大作,军营出操。托林镇的每一个黎明,都在这两种声韵交叠中破晓。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中扎西、索朗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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