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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南门外,有一条穿越历史的神秘通道
北大南门外,隔一条海淀路有一片呆板杂乱的楼房,称为“海淀路社区”,楼房一看就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品,只为功用不为美观,长方形盒子式,几个门洞。这片社区将北京大学与昼夜车轮喧嚷的四环路隔开,而这个社区确因其东西狭长,承担了北接海淀路(因单行线相对少车),南接四环路的隔音降噪吸音海绵的重任。此外,它自己也几乎是向着四周全方位开放,一楼房屋几乎全沦为底商,而间杂着还有拼接出来的商业建筑——餐馆、便利店等,被汽车、快递包裹、送餐车包围起来,全天候地陷自己于内外喧哗熙攘之境。
北大南门这个社区有两条南北过道,对司机而言简直是开车秘籍,因为这两条过道可以直接贯通海淀路与四环路,避开了去中关村大街排冗长的红灯队,只需几十米的路程就可拨云见日,洞见四环,穿插起来游刃爽利。
这两条几十米长的过道可不一般,因为在这里,没有无缘无故的过道,它们曾经是当年海淀老镇上两条著名胡同的中段部分,西边过道是军机处胡同,东边过道是娘娘庙胡同。今天,两条胡同早已没了踪迹,它们的北段,在20世纪50年代北大扩建时,被划入北大,也被海淀路占用,这条路是当时修建的从西直门通往颐和园的重要马路。两条胡同的南段,便是今天四环路上车轮滚滚碾压的地方。
北大南门某种意义上是其正门,虽然今天看来过于陈旧,且框架式的设计也毫无美感,但这里始终是跨入北大高门槛的象征,年年新鲜学子入学后都会在此拍照,仰头挺胸,志向高远。但它只是北大内部人可以进出的校门,外来参观者恕不接待。这座貌似有着几分老式威严的大门正对着同样老派的小区,那里却是一派欢腾热络的景象,仿佛高端之于市井的某种姿态。但时间的飞船退后若干年,这里也是一派普通民众的烟火生活景象。
军机处,顾名思义是官方开辟的机关及官员住址。按照清朝制度,军机大臣得随时应召承旨,故以轮流值班的方式辅佐君侧,所以就着这“值班室”的制度,衍生出大臣们干脆在附近置办房产,自己住家里踏实,也不耽误候旨办事。紫禁城隆宗门内有军机处值房三间,是军机处的正式办公地点,而海淀镇另设一处值房“外值庐”则是由于清朝皇帝太后常以颐和园为夏季行宫,如此方便政务。后来海淀军机处“外值庐”所在的胡同就被称作军机处胡同。大人权贵大抵住在此地,便形成高档住宅区,有着漂亮的合院式宅邸,与当时海淀镇作为郊外的平民世界形成鲜明对比。同属海淀镇的娘娘庙胡同与之相邻,则是百姓自然聚落的结果,自然形成的商铺民居交织混杂,烟火熏熏,气味沁人心脾的不外乎酸臭甜咸。这种反差倒是有点像今天北大与海淀路社区的对比。
但娘娘庙胡同却颇有文明来历,它以一所规模不凡的明朝庙宇闻名,即天仙庙,俗称“娘娘庙”。根据记载,这里原有一所庙宇,但已废弃。明隆庆年间的权贵宦官陈慎斋发现此庙,遂集资重新修建,有当时朝廷翰林院编修济南人沈渊为其善举撰写碑文。虽然至今全无,但根据乾隆中期《日下旧闻考》增记,当时尚有明碑一通,为沈渊记。现提供字迹残缺的碑文拓本内容如下:
赐进士第、翰林院编修、经筵官、同修国史、前东宫校书、济南沈渊撰。
中宪大夫、尚宝司少卿兼翰林院侍书、直内阁制敕房掌房事、预修国史、玉牒、经筵官、古燕周维蕃书并篆。
北海店在都城西,去城二十里许,故有天仙庙,不审创自何代,岁久倾圮。中贵陈君过叹□倾废所栖也,而颓□若此,□称又谓规制不广,遂出赐金,易地八亩,诛茅伐石,聚材纠工,拓而新之。旧止正殿,其山门环垣俱坏,兹缘旧饰新者壬□□□□□殿□右配殿各塑设神像,山门环垣俱备。又立祀田五十亩,供四时香火,延羽士守之。工起于隆庆辛未二月,告成□□□□月也。既成,锦衣郭君将季父陈君言走余拜曰:庙成矣,当有记,愿公无靳一言。余谊兹举,领诺之。已而叹曰:陈□□□□□□,盖世之多蓄财者率重用,且家骎骎厚矣,尚孳孳为利如不及焉。视诎于财者尤甚,传有之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今比比然也。而况有捐金新庙制如陈君者不难乎?即有捐金新庙制如陈君者,又溺心福泽,日夜望神报。弗报,且祝□□善事神者,其有以福之祝再三,少有利达,欣然曰:神所为也,是曩捐金报也。呜呼!使神果若此,何以神此,世所共迷,而余所甚惑者也。求捐金,新庙制,而不萌神报之念,如陈君者不尤难乎?失轻数百金起庙,且不媚神,邀福以累德,兹今余所谓好义者。因孔子曰:夏道周人皆事鬼神,敬而远之。其陈君谓邪,且陈君事上以勤慎著声,不逾岁,擢而大任,之贵盛矣。而谦厚雅饬,恂恂若儒者。又天性俭素不喜侈,以廉洁自持,门无□□□不识,咸啧啧道之。兹又其好义之大者,其侄郭君,敦厚纯实,善守季父家法,贤与之等,而督率之劳居多,其好义亦均也。兹庙立□□大父字之贤益彰矣,遂刻诸石,以示来者。陈君号慎斋,郭君号松山,河南许州人,记之者沈□官太史,山东济南(此处约缺七字)。
隆庆六年岁次壬申八月望日
这件碑文记录尽管缺了一些字,但大意可以展示给今人,已是弥足珍贵了。我要特别强调的是碑文内容的与众不同,大部分佛寺碑文强调建寺缘起,歌颂兴建者功德,很少涉及宗教信仰方面的论述,而沈渊却比较深入地分析了天仙庙善缘人陈慎斋的宗教观。陈慎斋为宫中有地位的宦官,偶然路过“北海店”发现这么一座“岁久倾圮”之庙,遂发心把附近八亩土地买下,开荒兴建,把原有殿宇修葺一新。为了长期供养此庙,又花钱买下附近五十亩田地“供四时香火”,请来道士住持守庙。隆庆辛未年(1571)二月开工,第二年完工,陈的侄子、锦衣卫郭某找到沈渊为此庙撰碑文。沈渊了解叔侄二人的发心与为人后非常感慨:一般人都是为富不仁,而想“为仁”的却不富裕,力不从心,像陈君这样一掷千金的富人少之又少;即使捐金建庙又都是求得一己的福报,日夜祈求神灵襄助,得不到报答就再三祈求,稍微得到点儿利益就说是神仙显灵,这便是世人对神灵的功利需求,也是我(沈渊)迷惑之处;而陈君却不图自利神报,“不媚神,邀福以累德”,只是积德行善,是真正的急公好义之人;虽然孔子说对鬼神之事应敬而远之,但陈君不一样,他侍奉皇上“勤慎”,被委以重任,却谦和仁厚,儒雅低调,平素不喜奢侈,廉洁自持,非一般建庙求利者可比。
沈渊在碑文中提出了对世俗社会求神拜佛的功利心的质疑,并赞赏了陈君对神祇膜拜的深刻认识与高远境界。即便今天看来其观点也毫不落伍,因为世俗社会对宗教的认识很大程度还是停留在自求其利的层面。
沈渊眼中的河南许州人陈慎斋及其侄子郭松山,便是对神灵有彻悟认识的人,他们的宗教观是正确的。
这座明庙香火长久,从1571年维持到1860年,近三百年,地位不凡,在清朝也进入官方记载。而它的毁灭缘于火烧圆明园。赘漫野叟《庚申夷氛纪略》记述了火烧圆明园事件,并提及附近海淀被牵连焚烧:
贼匪即于是日,直扑海淀,绝无一卒一骑出而御之。遂于酉刻,焚御园大宫门,延及同乐园、慎德堂等十八处,市肆间如娘娘庙、老虎洞各大街,王公大臣之平泉、绿野各名园,尽付劫灰,火光烛天,数日不灭。
明朝娘娘庙毁于火烧圆明园的余火。与娘娘庙街相接的下洼子胡同却跳出来一位抵抗者,这个人叫燕桂,“因夷人焚毁海甸街巷,迎至下洼子地方,砍倒夷人数名。力不能支,当时被夷人刺死,尸骸被焚”。与他并肩作战的还有一位叫燕茂林的八品顶戴,亦被夷人砍死,尸骸被焚。可叹!两位燕氏英雄(他们是叔侄),明明以卵击石,却学不会皇帝咸丰奔走热河,也学不来圆明园那些四散而逃的守护官,如“总管大臣明善逃走”,“绝无一卒一骑出而御之”。他们是为被圆明园牵连沾包的海淀镇做了毫无意义的送死抵抗。这便是下层小人物的悲哀,他们看不到大势全局,又容易被当权者的“忠义”煽情迷惑,不知牺牲所为何人,更不知牺牲于事无补。
悲剧还不止于此。燕桂的次子燕岐瑞,娶了大名鼎鼎的“样式雷”家族的女儿——雷景修的长女为妻。在燕桂牺牲的那天,燕桂夫人和燕雷氏带领全家老幼男妇共十六口,集体自焚,壮烈殉难尽节。看吧,这就是被誉为“民族英雄”的燕桂的无谓牺牲,他不可能保全海淀镇,也不可能保全娘娘庙,他的死只是导致了更为惨烈的家族悲剧(见“样式雷”家《雷氏族谱》)。咸丰皇帝回銮后内务府报奏抚恤,但由于其家人都死干净了,只得在他们住家的杨家井胡同北口路南堆了一座大冢(又称“肉球坟”),立了块石碑,称“海甸褒忠墓”,可惜这个褒赞谁也听不到了。大致位置在今天彩和坊北段路东,就是杨家井胡同。
而设立在娘娘庙下洼子这一带的畅春园汛守备署官房,正是燕氏叔侄供职的地方,其有类似今天派出所的功能,可以关押嫌疑犯等。前些年拆除这些房屋时,发现墙皮夹层中有好些题诗,据说正是那些犯人所写。此事令我遐想: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小当官的神勇愚忠,抓的犯人却是诗人,然后小庙钟磬悠扬,市井熙熙攘攘,各色人等心思不同。
当然,时间便是一切物质存在的大把刷。海淀镇虽然被圆明园牵累了,但生活还是要继续,老百姓的精神世界不能没有“娘娘”来求子、医病,下层人民比权贵富有阶层更需要一个精神慰藉场所。到光绪十年(1884),娘娘庙的前殿九间得以修葺,为海淀居民提供宗教服务。民国时期进行过三次庙宇普查登记,海淀娘娘庙出现在1928年的登记册录中,记录内容如下:
娘娘庙,坐落西郊四分署海甸娘娘庙二十一号,建于明,由海甸合镇绅商建筑,清光绪十一年重修。本庙面积南墙东西长十二丈五尺,北墙东西长十九丈七尺,东墙南北长十五丈八尺,西墙南北长二十一丈七尺,房屋五十二间。管理及使状况为:由海甸合镇所办之海晏水会及北平总商会海甸镇分事务所管理。庙内法物有佛像六十六位,铁磬三个,铁香炉十一个,铁鼎一个,铁钟两个,铁花瓶十个,供桌八张,铁烛扦十五个,另有树四棵。
如此看来,这时的娘娘庙成了海淀镇“集体财产”,由商会出资并管理。这是对娘娘庙最详细的一次记录,而之后的1936年、1947年北平政府组织的登记工作中则不再有海淀娘娘庙的相关文字记录。
但是,1937年后娘娘庙再次出现在一位叫林海音的女作家的散文《海淀姑娘顺子》里面。那一年,林海音作为记者采访了位于海淀镇娘娘庙胡同的“挑花工厂”,见到一位心灵手巧可以创作《颐和园全景》挑花作品的姑娘——李顺。这位顺子姑娘是林海音幼年时代的玩伴,她依稀记得她们几个小姑娘曾誓言绝不出嫁,因为女人的生活实在是太辛苦了。这时的顺子的确没有出嫁,却收留并养活着另一姑娘,这个姑娘曾经拐跑了顺子的提亲对象,后在一场车祸中被压断了双腿。林海音在描述娘娘庙时写道,这里的建筑给她留下深刻印象,那是一整排的房屋,有高门槛的门楼……我怀疑海淀镇的工商业者在日本人占领北平期间,大约是出于民生艰难考虑,将娘娘庙房屋出租经营。
北京大学1953年扩建校园时,把娘娘庙胡同的北段圈入“燕南园”的范围(那时接手的记录为“海淀挑花社”),这间海淀一带贫穷人家妇女谋生的手工作坊正式结业。真不知道有着朦胧的“不婚”女权意识的顺子姑娘最终是否出嫁,还是劳作到1953年?被拆除的娘娘庙原址即今日北大32号楼的位置,这里一直是学生宿舍。
北大南门外,现代大学与一片居民楼对峙在彼此迥异的姿态里,大学庙堂高处,永远是学子们的青春居所。他们以过客的粗略态度远离这里一切的过往历史,那些与他们毫不相干,而身居盒子居民楼里的人们大概梦想的是北大再一次南扩,把他们的不动产收于囊中,那将是了不得的普大喜奔事件。低矮的平房民居,坑洼不平的胡同,那些站在高坡上抬眼可见的山外斜阳,属于静谧缓慢的旧时代,一去不返,它的黑白底色与时间带来的又一代新生命以及欢腾的今日生活似乎很难关联。我们很难达到沈渊理想的宗教境界,求一己之利还是我们今人更直接的价值取向。“娘娘”于女人那些身体生理的大事件的功效,不如妇产医院来得直接,在原有的“存在”失去价值后,我们转而选择了更有价值的“存在”。所以对历史的佯装深情都是虚伪的,我只不过在追求“实际”的现实里,掺杂些许“虚伪”的佐料,做一些可有可无的历史记录。
2016年8月12日于万柳
本文摘录自陆波《北京的隐秘角落》,社科文献出版社·甲骨文,2018年1月出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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