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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婷:秋叶落尽之前去看看公园

2022-10-05 09: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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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洞照 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欧阳婷没有私家车,定居北京后,市区的公园成为她感受自然之美与野性的重要场所。虽然一直对自然充满兴趣,但她真正开始认识自然、深入地观察自然,始于七八年前。

2017年年末,经过较长时间的观察、学习和素材积累,深受自然作家及生物学家影响的欧阳婷,开始规划写作《北方有棵树》一书。

那一年春节,她回到阔别多年的南疆故园,这片广袤的天地框定了她对“公园”的认知范围——广义的公园是自然的一角,比如一片不知名的荒野,或戈壁滩上的一处景观;狭义的公园便是城市里专门为人们量身打造出来的那些园子。

在这两种公园里,欧阳婷尤其关注那些富有野趣的细节。

以下为欧阳婷的自述。

01

在戈壁深处撒野

我小时候成长在南疆。

20世纪90年代,国营军工厂改制,父母退休后,把厂区的老房子卖了,搬到乌鲁木齐居住,而我也早已经离开新疆在北京工作、生活了。

2017年春节我专程回去,看到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已经不复存在,很多老树已经干枯死去,我心里很难受。同学还带我去了附近的博斯腾湖,那片区域的野性保存得较好。路上,我们驾车经过连绵的天山余脉,一重重黑灰色的棱角分明的山体从眼前划过,还是我们小时候远望地平线时看到的群山模样。

孩提时代,“去公园”对我来说是一项有仪式感的行动,带有节庆意味,因为只有在寒暑假回乌鲁木齐看姥姥姥爷时,我才能去城市里的公园。每次都是一大家子集体出动,需要提前一天准备行头。

“孩提时代,去公园对我来说是一项有仪式感的行动,带有节庆意味。”丨图源受访者

上小学以后,班级组织去公园春游、秋游,那时我们去的,是更广义的公园,比如诗歌里写到的铁门关。它看起来是比较干旱荒芜的,花岗岩的山体呈现出一种壁立千仞的感觉。我们经常在山林里野炊,男生会抓四脚蛇——也就是蜥蜴——吓唬女生。山里还有很多虫子,我那时特别害怕它们。

我们厂区附近,还有一个叫“黑山”的地方,我有时也会和发小们一起去那个低矮的小山头,这是我们的另一个集体乐趣。它应该也是天山余脉的一部分,风化侵蚀得更加厉害,山上都是一些薄片状的铅黑色的片岩,因此而得名。抵达黑山山头前,要经过干旱的戈壁荒滩,山前有一条人工防洪坝,坝下的深沟里积淀了很多细沙,于是在角度相当倾斜的坝上滑沙,成为我们挑战勇气的事情。

那时候虽然有很多野趣,但我也觉得我们的生活环境不像南方,还是挺干旱贫瘠的。现在想想,我其实很羡慕小时候的自己,因为即使是在戈壁荒滩上,也有很多低矮的荒漠植物当春发生,细看,它们的花朵虽小,但很艳丽,秋天也会吃到许多野果。

戈壁滩上有一片旱柳林,我经常跟男生们一起攀着粗壮的树干往上爬,或者在芦苇荡边玩水。冬天,男生们拉着自己做的冰车,跟女生们一起在结冰的芦苇荡里玩。我们这群野孩子就这么在广阔的荒野里长大了。

“即使是在戈壁荒滩上,也有很多低矮的荒漠植物当春发生,细看,它们的花朵虽小,但很艳丽。”丨图源受访者

02

北方有棵树

现在回想,我对树有很多感情,很大程度上也是跟故乡以及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系。

小时候我生活的地方——“戈壁上的绿洲”库尔勒,是沿着南疆的母亲河塔里木河及其支流而发展起来的城市。库尔勒是一座注重绿化的城市,我们厂区也是这个大绿洲里的一个小绿洲。

父辈年轻时在厂区种了很多树,等我们长大成人,树也长大成材了。我爸爸对树很有感情,他认识很多南疆常见的树,比如银白杨、钻天杨、沙枣树、榆树,以及副业队果园里栽种的梨树、桃树等果树。爸爸的维吾尔族朋友家里也有果园,夏天,我们经常去那里摘果子。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了解到树木对我们这一片干旱地带的功能性作用。

库尔勒位于塔里木盆地东北边缘,记忆中每年早春4月都会有几场沙尘暴来袭,严重时会持续三四天,偶尔学校也会停课。我待在家里,目睹天空被沙尘遮蔽成昏黄色甚至铅灰色,极细的沙粒透过关闭的门窗吹进屋里。几天过后,天空恢复澄净,树叶开始抽芽,春天好像一下子近了。

在戈壁滩上生活的我们,离不开树的防风固沙功能,也离不开树带给我们的珍贵的欢乐。跟人工栽培的美艳花朵相比,我更喜欢观察少有人问津的树。

刚开始认植物的时候,我发现树往往只是在开花的时候才会被人关注,一旦花朵凋谢,它们就沦为一个背景似的存在,没有太多人去细究。实际上,树除了会开出好看的花朵,它们的叶子和果实也很漂亮。每棵树的树皮也不一样,冬天的时候,观察树皮的纹路,就像在欣赏一幅山水画。

我也爱树木顽强的生命力。它们沉默而沉稳,可靠而有耐力。面对一棵树,你似乎能从它身上汲取能量。我总是先远观,再走近,最后站在树下仰望。当与树木无限接近时,我就好像能看到它们的灵魂,看到它们的美好品质。

“跟人工栽培的美艳花朵相比,我更喜欢观察少有人问津的树。”丨图源受访者

钟爱树的另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自然界里的万物都是平等的。

也许是看植物看久了,我总觉得不应该只是赞美那些好看的花朵,大自然里很多微小的事物,都是值得赞美的。人有时会把自己的审美,或者人类社会的等级观念强加给自然。比如,人们会认为动物界也是有等级的,猛禽猛兽是高等的,而那些不起眼的、食物链最底层的生物是低等的。

人们对待植物也是这样。古时候,文人墨客总是赞颂梅兰竹菊这类所谓高洁的植物,那些低微的野草、野花入不了他们的眼。我觉得不应该这样。从植物本身的角度来看,它们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很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在公园里拍鹅掌楸。它们总是长得很高大,我很少有机会能细看它们的果实和种子,秋天,它们的果实会从高枝上脱落,所以细细搜寻草丛,便会找到一些干燥的种荚和翅果。我当时正围着鹅掌楸拍它的黄叶,一位路过的阿姨停下脚步,跟我聊了很多关于鹅掌楸的知识。然后我想到小区里的悬铃木,请教她为什么悬铃木的树冠有时会在秋天被修剪掉。她说,因为悬铃木是南方树种,“砍头”是为了帮它们抵御北方冬天的严寒。

后来我才知道,阿姨是园林部门的退休职工,她也爱植物、爱走路,经常在公园里散步。

03

野草和鸟

在我眼里,先不谈一个公园有没有野趣,我觉得单纯在视觉上带给人愉悦感的公园,应该具备生物多样性。其中一个体现就是,秋天能不能容忍枯叶的存在。

很多公园有一点落叶就马上清理,当然,我们可以理解,因为在城市中心地带,堆积的落叶有一定的火灾隐患,但是无差别清理的做法,显然没有考虑落叶对于一个小型生态系统的价值。

城市里秋天的落叶,脚踩在上面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会勾起人们心底对自然的久远回忆。更重要的是,从植物的生态功能上来看,落叶是一些昆虫跟小动物过冬的场所。有很多昆虫在落叶的背面,或脱落的小枝条上产卵;还有些小动物需要依靠落叶和枯枝来隐蔽过冬。如果我们的公园总是不留一片枯叶,那么最后会造成一个单调的、物种越来越少的生态环境。

北京有很多公园,我也有自己的偏爱,北京植物园、圆明园和香山公园是我经常去的,在我眼里它们相对而言更有野趣一些。其他的公园也不能说不好,比如今年春天,我发现城市中心的朝阳公园也挺好的。

“大自然里很多微小的事物,都是值得赞美的。”丨图源受访者

这两年我还特别喜欢看野草和观鸟。跟朋友去朝阳公园观鸟时,我发现这里的树木种类也很丰富,既有高大的乔木,也有低矮的灌木,生物多样性还是比较好的。而且,它的水域不是其他公园里那种常见的硬化河岸,而是松软的泥土,是非常适合水鸟、林鸟生活的。

过去,我对圆明园多少有点偏见,是因为我总是在暑假陪家人和朋友去,留下的都是拥挤和炎热的印象。开始观鸟后我才发现,原来圆明园这么大,尤其是中轴线西北那一片开阔地带,游人很少,野草长得特别好,也会吸引很多鸟。

从春天一直到秋天,本土的很多种野草会开成一片一片的天然花海,它们的花期错落有致,胜过任何公园里人工打造的花海,并且也会令人感受到土地上天然的植被,它们那种充满生机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是否允许野草存在,在我看来是公园有没有生物多样性的一个体现。有些公园会把本土的野草都清理掉,铺上绿草坪,或者密集地种上山麦冬这种绿叶很多的草本植物。山麦冬在这个季节正在开着紫色的小花,细长的花葶从草叶间伸出来,也不能说不好看,但是种得太多了,草坪也很单调。在深秋开始枯萎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尤其有一种杂乱破败的感觉,而本土原生的野草,即使衰败了,也会展现出丰富的层次,不同的叶片形状,或者干枯的花序、种子都留在那里,也是有可看之处的。

公园里的野草,有一些是禾本科的小草,特征不是很明显,花开得也不大,很难辨认,但是,任何一种小草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朝阳公园里,野草种类没有特别多,但是二月兰在春天也会开成花海,还有早开堇菜、紫花地丁、蒲公英、泥胡菜等。其实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但对于城市中心的公园来说已经很难得了,如果你低下头拍一张脚边的小照片,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还是能够认出草地里的五六种野草的。

“公园也像一个缓冲地带,让我们在烦躁、焦虑、压抑的生活里,获得内心的安宁和平静。”丨图源受访者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近年尝试用人工干预的方法,打造多样化的生态系统。夏天,东方大苇莺会在公园茂密的芦苇荡里筑巢,进而吸引来在它们的巢穴里寄生的大杜鹃。然而,过于密集的芦苇在冬天有引发火灾的隐患。公园管理者经过咨询和评估,在冬天会清理掉紧邻人行道和湖岸的一部分芦苇,但保留湖中的芦苇,以供依赖芦苇越冬的鸟类生活,也不会特意清理掉所谓的“杂草”。这样保留多种植物的草地,会比单一物种的草坪更能为多种昆虫、鸟类提供食物,同时也抑制了病虫害,不用大量喷洒农药。

04

把野趣留住

我时常是带着目的逛公园的,因为对于自然观察来说,尤其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我会抓紧观察一些过去遗漏的细节。比如某些种子、花朵的结构,我需要反复地观看、识记和拍照,所以出门前会做一个备忘录,争取一次看到的能够多一些。自然观察就是这样,战线很长,随着眼光慢慢加深,规划也会越来越细。现在我看植物的同时,又会观鸟,很多时间都用在等鸟来,或者静静地看小鸟的行为,所以每次去公园都感到时间不够用,行程也很紧张。

秋天是观果的好时节。有些树木的果实长得特别高,肉眼几乎看不到,或者只能用长焦镜头拍照来看。秋天,它们会落下来,于是在这个时节收集一些果实,也是能够细致观察它们的好时机。

以前我很怕虫子,这两年我开始克服自己的恐惧,开始学着辨识昆虫了。捡回来的果实里通常都有虫子产的卵,放在家里若气温适宜,它们就会变成毛虫钻出来。特别是豆科植物,因为种子里的淀粉和脂肪是虫子的食物来源。看到有毛虫出来,我也渐渐不太害怕,反而还能盯着观察一阵子。

有时候,捡回的种子也会自己发芽。比如我现在养了几棵栎树,也就是大家通常说的橡树。当时我从北京植物园南园捡回几颗橡果,就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晾晒,有几个后来钻出了栗实象鼻虫的幼虫,我就扔掉了;还有几个因为室内温暖潮湿,生出了小芽,我把它们栽在花盆里,细致地观察栎树在春天叶芽是如何萌发长大的。现在已经是它们的第三年了。

“对于自然观察来说,尤其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我会抓紧观察一些过去遗漏的细节。”丨图源受访者

秋天也是适合看云的季节。夏天炎热,水汽蒸发到天空后,常常都是浓厚的积云,在北方,立秋之后,天好像突然变高了,那是因为蒸腾作用减弱了,水汽不再聚积成积云了,而是常常有铺展的高积云、卷云,天空湛蓝深远。有一些傍晚,还能看到晚霞和火烧云。

尽管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云,但公园里的视野往往更加开阔,没有过近的高层建筑遮挡,所以能看到一整片天空。

前段时间,我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了一趟植物园南园。我想再去看一看,否则今年的夏天就要彻底过去了,我像是特意去抓住夏天的尾巴。时隔一个多月再去公园,花草树木之间流露出许多秋天的迹象,昆虫在抓紧蚕食树叶以及产卵,迁徙的鸟儿已经来到我们的园林,在已经变浓郁的秋光里偶尔低低地鸣叫……久违的沉浸在公园里的时光令我身心舒畅,仿佛所有的忙碌和劳累都被自然抚平了。

北京的园林相对来说比较丰富,尤其是由皇家园林改建而成的公园,里面有非常古老的树。我书里写的白蜡树是在圆明园福海湖畔看到的,那是我非常难得的一次感官体验,也就是第一次在各种条件恰到好处的情况下观察它。那是一个澄澈的秋日,空气清新,天空钴蓝,白蜡树金黄的树冠在黄昏时像燃烧一样,我好像看到了一棵树的老灵魂,心里是很震撼的。

这两年,二环沿线兴建了不少绿地公园。这些由原先的小路生发出的狭长绿地,不设围栏,全然开放,可以去往地铁站、居民区等地,可谓四通八达。像雍和宫到鼓楼大街这一段,路两旁草木丛生,很适宜步行。这些绿地公园里也有很多特别好的树,比如我在这里看到的梧桐、楝树等。

今年秋天,我计划多去几次沙河,那是个比较野性的观鸟地点。不过,这里计划要打造一个沙河湿地公园,这个项目现在还在讨论中。我担心它的野性会随着人为干预而消减,毕竟建设过程中一定会改变原始的地面、河岸和原生植被,生态多少都会受到影响。趁那里还没有被完全圈起来,我希望能尽可能多地记录下它原始、野生的状态。

总而言之,这些公园是打破我对“公园”偏见的地方。

作为一个在野性的、广义的公园里长大的孩子,我一度认为公园是不野性、不自然的。后来,我的观念慢慢转变了,因为公园里也有我喜欢的树和野草。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机器里,公园的确是我们为数不多的、能够便捷地接触到自然的地方。公园也像一个缓冲地带,让我们在烦躁、焦虑、压抑的生活里,获得内心的安宁和平静。

秋叶落尽之前,我会再去南园看看自己喜欢的树,在心里跟它们说声:明年再见、春天再见。

作者 洞照

jianghy@neweekly.com.cn

排版

王诗馨

运营

李靖越

监制

罗屿

原标题:《欧阳婷:秋叶落尽之前去看看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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