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昂山叔叔的小屋

仰光北部，茵雅湖畔，54号老屋屹立数年。上世纪中期，这处占地面积近2英亩、坐落于茵雅湖畔的54号住宅成为缅甸“国父”昂山（Aung San）家族的房产之一。多年以后，54号住宅命运跌宕起伏。1988年，曾醉心于文学、无心过问政治的昂山之女昂山素季因母亲杜庆芝病重回到54号老屋。母亲过世后，老屋转至女儿昂山素季之手。感怀伤旧事，金锁已沉埋，一腔热血决心投身缅甸政治的昂山素季，因民主运动触动军人权力，自1990便断续被软禁在这座老屋中。2011年重获自由之后，昂山素季先后在老屋中接待过包括美国总统奥巴马、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等国际名人的访问。然而，见证历史的老屋终究还是敌不过政治转型、现代产权制、家国亲情与世俗怨愤之无情对撞。2000年开始，昂山兄妹因老屋继承权问题数次产生纠纷。今年8月22日，这场持续22年的纠纷被缅甸联邦最高法院正式解决：即出售54号老屋，兄妹二人均分钱款。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这座本该成为国家级文物的54号老屋面临被出售，这不仅将成为昂山素季心中的遗憾，也将是昂山家族的悲剧和缅甸政治分裂史中抹不去的浓重一笔。

时代变化、政权更迭、睹物思人，老屋从最初的备受保护到现在的见弃于人，就如同昂山素季的命运一般，变幻莫测。缅甸军人2021年2月再度接权，昂山素季作为前政府国务资政和实际领袖，因贪腐案已被判刑20年。或许作为国父之女和民主转型图腾的昂山素季，其力保老屋蕴藏了某种纪念意义，但一直保持着“市侩形象”的昂山长子昂山乌长达22年官司的“不懈努力”，却也引人注目。在缅甸国内烽烟四起之际，兄长昂山乌的出现，究竟是在宣告老屋的命运如同素季的命运一般注定退出离舞台？还是只将老屋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本文将拾掇昂山兄妹“房产争夺”的琐碎片段，为缅甸目前的动荡局势留一笔“为了忘却的纪念”。

国父遇刺后: 昂山兄妹关于54号住宅的纠纷史

1947年，投身于缅甸独立事业的昂山将军不幸遇刺身亡，在缅甸人民心中留下历史遗憾。昂山将军遇害后，独立建国初期的吴努政府体恤其家属，按昂山将军遗孀杜庆芝之愿买下这块坐落于茵雅湖畔占地1.923英亩的宅子。此后多年，当爹当妈还任印度大使的杜庆芝带上一双儿女，赴印任职。1967年，杜庆芝退休返缅，长居于54号老屋直至与世长辞。1988年3月，为照顾病重的母亲，远在英国的素季回到缅甸，这也成为她命运的转折点。

彼时，已入美国籍的素季长兄昂山乌也从美归缅。与素季的目的不同，他是奔着财产而来。依照缅甸法律，杜庆芝名下遗产应由昂山兄妹共同继承。按说，老母亲病重你不来，母亲过世了来分房产，这过分了啊。但，昂山乌只是个商人，他不管公序良俗，也不想卷入政治，他或许就想去纽约过上上流人的生活，也无可厚非对吧。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于如何分，兄妹二人各持己见。昂山乌意图均分，但你昂山乌都在美国定居了啊，也不可能把房子切一半你背走。所以按照昂山乌的说法，就是拍卖房子拿钱走人。相反，昂山素季则想将老屋完整保留下来，以纪念她母亲（当然同时也有个住的地方）。此后的十二年间，素季因卷入国内政治被陆续软禁于老屋中，老屋分配问题一直未有眉目。

2000年，昂山乌以缅甸法律规定（按照法律规定，遗产纠纷应在十二年内处理，否则当事人可向法院提起诉讼）为由提起诉讼，申请均分母亲遗产。2001年1月，法院以昂山乌系外籍人员不得在缅拥有土地为由驳回诉讼。尽管昂山乌再次提请诉讼，但该案也伴随着素季的再次被软禁而被尘封。2011年，昂山乌再次向仰光西部县区法院提起诉讼，一场兄妹之间的财产纠纷正式拉开序幕。

十年尘封：54号住宅背后的权力、金钱与“民主”

昂山兄妹纠纷的第二个十年，这场家庭纠纷剧迎来高潮，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2012年6月22日，老屋迎来第一个命运转折点——仰光西部县区法院判处昂山乌胜诉，同意均分老屋。看着自己竭力保护的老屋落入他人之手，素季忍无可忍，于同年6月25日请求法院驳回判决。“黄天不负苦心人”，2016年11月，昂山乌终于胜诉，法院裁定素季拥有其中一栋两层楼房及一半地皮，昂山乌拥有一栋一层楼房及另一半地皮。按照正常剧情发展，昂山乌得到了财产，素季也解决了纠纷，皆大欢喜。然而，剧情却像莎翁笔下《威尼斯商人》那样跌宕起伏，逐利的“商人”不会善罢甘休。人心不足，分得财产的昂山乌对其所有部分极为不满，称又老又旧，还有部分土地被其母赠与侄子钦貌埃（Khin Maung Aye）。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对待的昂山乌再次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拍卖房产，然后兄妹均分钱款。对于昂山乌的要求，素季表示愿以当时（2016年）市场价的一半从兄长手中换回另一半所有权。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昂山乌会欣然接受，拿着钱款归美享天伦之乐，并成全昂山家族的一段和谐佳话时，昂山乌拒绝了——作为商人，昂山乌当然知道老屋所代表的纪念价值绝非市场价能衡量的，他打的算盘就是——老屋一定可以以一个高于普通房产价数倍的价格出售，所以他拒绝拿钱走人，坚决要卖房、分钱。

2018年10月7日，昂山乌以一个简单粗暴、看似荒谬却又显得合理的理由再次上诉，即分割土地和房产过于繁琐和困难，卖房换成钱简单方便快捷。同年12月12日，内比都联邦最高法院驳回了昂山乌的上诉后，昂山乌于2019年1月11日再次上诉，未果。此后两年，该案似乎再次尘封，直至2022年6月27日，昂山乌再度掀起波澜，向联邦最高法院提起诉讼，8月22日，兄妹之间的财产纠纷长跑终于迎来第二次正式判决——军人控局下的“国家管理委员会（后简称国管委）”最高法院判昂山乌胜诉，允许出售54号老屋。至此，昂山素季二十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昂山乌终于“守得云开”。

从最初的坚决抵制分给其兄财产，到同意均分，再到愿出钱换回老宅，素季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换来的却是昂山乌的欲求不满、变本加厉。这场兄妹之间的纠纷从中年持续到晚年，一路跌宕起伏，几经反转，可谓精彩。于素季而言，老屋不仅仅是一处住所，也是父母留下的唯一纪念物，更是她奋斗半生的归属地，所以她竭力保护。作为兄长的昂山乌，则秉持继承权立场寸步不让、据理力争，坚决抵制素季的说辞。兄妹各持己见，难以和谈，导致这场纠纷持续长达22年。伴随着缅甸军人的回归和国管委的上台，这场单纯的家庭财产分割之争似乎被贴上“政治博弈”的标签，历经沧桑的老屋戏份还没结束，剧情逐渐从家庭财产伦理剧逐步演变为宫斗剧。

再见老屋：落井下石还是政治斗争牺牲品？

与《威尼斯商人》一样具有跌宕起伏的剧情，但“昂山叔叔的小屋”却是一出悲剧。上世纪八十年代，心怀父辈家国情怀的昂山素季“抛夫弃子”，回归故里，渴望通过参政来改变缅甸积贫积弱的命运。半个世纪来，昂山素季与缅甸军方各成一派，以缅甸的未来为导向，披荆斩棘、摸石过河。2016-2020年，昂山素季短暂“掌权”。但好景不长，新冠席卷缅甸，经济节节衰退，值此之际，缅甸军方于去年2月1日接管政权，素季再度入狱。至今，素季已因选举舞弊、贪污等多项罪名累计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年过古稀的素季本应儿孙绕译、幸福美满，而事实却是公冶非罪、身陷囹圄。入狱之后，素季失权，老屋失盔。按理“血浓于水”，值此特殊时期，身为哥哥的昂山乌怎么着也得对妹妹聊表关怀。但这位男主角表现出来的却是“隔岸观火、趁人之危”，在妹妹的伤口上撒盐。

不过，昂山家族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二十年前，居住在昂山素季家的堂弟带施工队强行对素季的房子展开施工，遭素季反对后对素季施以暴力导致其面部损伤并伴有轻微脑震荡。令人咋舌的是，法院以非法阻止装修为由判处素季7天监禁或500缅币罚款。一个受害者竟要受罚，素季难以接受，拒绝缴纳罚款。出乎意料的是，这件事今年5月27日再度被翻出来，结果却是法院对素季维持原判，甚至徒然增加了素季的刑期。

素季身陷泥淖，其兄火上浇油，值此危急时刻，第三只手——“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伸进了兄妹纠纷案中。既然昂山乌提起诉讼，那么向来与素季明争暗斗的军方自然就推波助澜，助昂山乌一臂之力，出售老屋，也顺理成章抹去它身上的反军事独裁色彩。对此，反对派组织的“民族团结政府（NUG，后简称NUG）”针锋相对，却将54号住宅列为“国家级文化遗产”，并威胁称如任何人出售或改变房屋现状将依法被追究责任。自去年4月16日成立以来，NUG一直作为国管委的反对派而存在，其武装组织“人民防卫军（PDF）”更是一年多来一直在与政府军发生武装冲突。“老屋”只是双方政治冲突的一个镜像，双方势必不会轻易退让，誓要分出胜负。值得一提的是，国管委与民族团结政府之间的对手戏，从去年拍到今年，横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54号老屋出售案，仅仅只是双方多出好戏中的一出。在这出关于54号老屋的戏剧中，昂山素季与昂山乌都是各持理由的头面声索者，而国管委与NUG则代表了他们背后的力量。于国管委而言，出售老屋，既是直击素季痛处，也是对其所代表的反军事独裁色彩的无情嘲讽。而于NUG而言，老屋的悲剧无疑只是作为攻击军人的一个符号罢了，他们既没有能力，也缺乏真实的意愿，从政治或法律上“保护”老屋。

正所谓“别般滋味分明是，旧梦勾回二十年”，素季家族的财产分割从“家斗”到“宫斗”，逐渐演变为两大阵营之间的对手戏，究竟孰胜孰负，我们不得而知。老屋与人命运唇齿相依、休戚相关，但人将故去，老屋却得以易主而生。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昂山家族命运如何，缅甸自上世纪以来的政治转型历史已深深烙印在缅甸人民心中，无法改变、无法抹去，只是江山谁主沉浮，仍要费思量。如果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请将历史的老屋还给历史，将现实的温存留给现实，而感知未来的悲伤，在其到来之前——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作者： 鲁莹，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亚非语言文学专业硕士；张添，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博士后、讲师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文献：

 ［1］  “ဦးအောင်ဆန်းဦးက အမှတ် ၅၄ ခြံကို လေလံပစ်ပြီး ဒေါ်အောင်ဆန်းစုကြည်နဲ့ ခွဲဝေဖို့ တောင်းဆိုနေတာက ဘာတွေကို မကျေနပ်လို့လဲ”，BBC ，Aug，2018，https:// www.google.com/amp/s/www.bbc.com/burmese/in-depth- 46019570.amp

［2］“ညီမျဖစ္သူ ေထာင္က်ေနခ်ိန္ ေနအိမ္ကို ေရာင္းခ်ၿပီး အေမြခြဲရန္ ဦးေအာင္ဆန္းဦး ႀကိဳးပမ္း”，DVB，June，2022，http://burmese.dvb.no/archives/540957.

［3］“ဒေါ်အောင်ဆန်းစုကြည်နဲ့ ဦးအောင်ဆန်းဦး နေအိမ်အမှု အယူခံတင်မည်”，rfa，Jan 2019，https://www.google.com/amp/s/www.rfa.org/burmese/news /aung sanoo-to-appeal-property-case-to-chief-justice-after-high-court-turned-down-01052019061211.html/ampRFA

［4］“Myanmar Junta Court Approves Sale of Suu Kyi’s Historic Family Home”，The Irrawaddy，Aug 2022，https://www.irrawaddy.com/ news/burma/ myanmar-junta-court-approves-sale-of-suu-kyis-historic-family-home.html.

［5］“NUG把昂山素季54号住宅列为‘国家级文化遗产’”，胞波网，2022年9月，https://mp.weixin.qq.com/s/iPvVCJUPxNb9QEJb55eAoQ.

［6］“缅甸原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和原民选总统温敏所涉选举舞弊罪名成立 判处3年监禁”，央视新闻，2022年9月，https:// content-static. cctvnews.cctv.com/snow-book/index.html?t=1662100086603&toc_style_id=feeds_default&share_to=copy_url&track_id=4FA064E2-F1B4-46D8-970A-F61C5D3A77B9_684908145654&item_id=18235935862645637013.

[7]လက်သီးနှင့်အထိုးခံခဲ့ရသည့်ဒေါ်အောင်ဆန်းစုကြည်အမှု စစ်ကောင်စီ အသက်ပြန် သွင်း”，ဧရာဝတီ，Sep 2022，https://burma.irrawaddy.com/ news/2022/09/ 05/25432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