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我｜退休教师汤其雪：在路口护学16年的“编外交警”

今年65岁的汤其雪，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受到网友的关注。

9月23日，这位退休老师在学校附近路口站岗护学的一段视频，一度登上微博热搜。

“有人告诉我上热搜了，我感到莫名其妙，热搜是什么呀？”近日，汤其雪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这次突然出名后，他感到了压力，“今后得把事情做得更好”。和记者刚见面，他就叮嘱，报道时“一点都不要夸张”。

65岁的汤其雪。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汤其雪是湖南省醴陵市人。2006年，他目睹两名学生因车祸身亡，此后便在106国道学校附近的路口当起了“交警”。那段不足两百米的国道有三个路口，分别连接当地的中学、小学和幼儿园。每当学生上学、放学时，汤其雪辗转三个路口，义务护送孩子们过马路。这件日复一日的“分外事”，他至今已经干了16年。

当地交警向澎湃新闻证实，16年来，汤其雪护学的路段没有发生一起学生伤亡的交通事故。不过，“执勤”过程中的汤其雪却两次被车辆撞伤，导致胸骨断裂。

“学校总是存在的，学生总要过马路。”上了年纪的汤其雪，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令他欣慰的是，学校方面正在筹划成立义务护学队，已有不少家长报名。

护学缘由：目睹两学生因车祸死亡，“孩子伤不起”

国字脸、头发浓密的汤其雪，身材不高，站着时身板挺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比一般年轻人的步子还快。

9月27日，汤其雪忙了一天。上午，根据醴陵市关工委的安排，他从王仙镇来到嘉树镇，在玉茶小学的操场上为300多名学生讲课——关于交通安全和预防溺水；然后，他又赶到茶山镇的敬老院，为40多位老人讲解交通安全常识。邀请汤其雪来讲课的一名交警告诉记者，这次是“借他的热度”，来扩大交通安全宣传的影响。

9月27日，汤其雪在嘉树镇玉茶小学的操场向学生们宣讲。

之后，汤其雪赶回了王仙镇。下午4点半至6点半，他分别在106国道王仙路段的三个路口“执勤”，指挥车辆并护送学生过马路。他穿着市交警大队发给他的交通协管员制服，戴着白色手套，有时站在路边，有时走到路中间，有节奏地吹口哨、打手势。在放学高峰期，一群群学生涌向路口，他忙得连擦汗都顾不上了。

汤其雪一边打手势、一边吹口哨指挥交通。王仙中学陈童 摄

敬礼，几乎成了汤其雪的标志性动作。见面打招呼、给学生们上安全课、十字路口指挥车辆……在这些场景里，经常见到汤其雪面带笑容的敬礼动作。

汤其雪护送学生过马路。王仙中学陈童 摄 

“交警一般是开罚单前给司机敬礼，我是放行车辆的时候也先敬个礼。”他笑道。

16年来，王仙镇的居民、学生和许多路过司机，适应并习惯了汤其雪指挥交通的手势和哨音，很多人亲切地叫他“雪老师”。他“执勤”的时候，一些路过的司机会向他打声招呼，有的按喇叭示意，有的腾出一只手向他敬礼，他都一一回以敬礼。

9月27日下午，两名背着书包走来的小学女生喊他“爷爷”，还调皮地学他的动作向他敬礼。汤其雪乐了，赶紧向两个小女孩回了一个敬礼。

两名放学回家的小女生向汤其雪敬礼。

到了晚上，汤其雪终于有空坐下来和记者“聊聊”。“累是累，但我觉得挺有意义的。”他说，“这辈子做了护学这件事，觉得也值了。”

汤其雪是土生土长的王仙镇人，上世纪50年代出生在一个叫香水的山村。高中毕业后，他面临三个选择。当地一位裁缝师傅愿带他入行，工资是每天2元，那时这对他是很大的诱惑。另一个选择是当医生——一位老中医想收他为徒。最后，他还是选择到村里当民办教师——村里小学缺老师，高中毕业的他是全村少有的“文化人”。

成为民办教师后，汤其雪一边教书一边务农。1999年，在株洲师范学校脱产学习两年后，他成为公办教师。他的工作履历很简单：在香水村小学教书17年，在王仙镇中心小学教书23年。

汤其雪说，40余年的教书生涯里，除了英语课，其他科目他都教过。做乡村教师的日子，过得平凡而充实。

2006年暑假的一天，汤其雪去镇上的菜市场买菜。经过106国道的一处路口时，他看到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倒在路边，头部渗出的鲜血流到地上。“两个都是我的学生，应该是骑摩托车与汽车让路时撞到电线杆出事。”汤其雪回忆。

两名学生的死亡，令汤其雪深受震撼。“那个场面想想就心痛。”他说，“孩子伤不起呀！孩子出了事，赔再多的钱也挽不回。”他觉得应该为孩子们“做点事”，于是下定决心护送学生过马路——那时还没有“护学”的说法。

汤其雪的想法受到家人的反对。“连我们的亲戚都反对。”汤其雪的妻子邓子云说，“国道上车子那么多，人家躲都躲不开，你怎么还冲上去？”

最终，汤其雪耐着性子说服了家人。2006年9月的一天，他去商店买了一只口哨，放学时戴在自己脖子上，就到学校路口去站岗“执勤”了。

护学“委屈”：有司机骂他“碍事”，妻子也怪他“不炒粉”

连接北京与广州的106国道，自北向南从醴陵穿过。位于株洲市北部的醴陵因盛产陶瓷、花炮而闻名，是一个人口超百万的县级市。

在距市区约18公里的王仙镇，不足200米的106国道路段有三所学校：当地的中学、中心小学和幼儿园，共有学生三千人左右。通往三所学校的道路与106国道交叉，形成一个“T”形路口、两个“十”字路口。

王仙中学通往106国道的“T”型路口，车辆和行人很多。

“到了放学的时候，我们这里的车子简直比上海还多。”汤其雪说。在106国道王仙镇路段，澎湃新闻记者看到，南来北往的货车、面包车、中巴车、小汽车、摩托车，一辆接一辆穿梭而过。国道的学校路口划了斑马线，但没有红绿灯。

“我们这里安装红绿灯也不现实。”汤其雪说，“光三所学校的路段，两百米不够就有三个路口，安红绿灯可能会更堵车。”如何让三所学校的学生安全通过106国道？汤其雪觉得还是靠“人工”帮助。

2006年9月，49岁的汤其雪开始义务“护学”，每天下午放学前到国道路口“执勤”。他吹口哨拦停过往车辆，指挥学生们安全通行。

起初，汤其雪的行为引来不少非议，“有人说我是作秀，图名图利，有的说我是傻子”。甚至有过路司机嫌汤其雪“碍事”，影响赶路，骂汤其雪“管闲事”，口角争执时常发生。慢慢地，汤其雪对这些也习以为常了。

“的确是受了好多委屈。”他说，“后来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学生们安全过了马路，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放学期间到路口“执勤”一年后，汤其雪决定增加站岗时间——早上学生上学的时候。他的想法遭到妻子邓子云的反对。

“他早上也去执勤，那炒粉就卖不成了。”邓子云与丈夫同岁，在王仙中学不远处开了一家文具店。那些年为补贴家用，她早上还在门口摆摊卖炒粉。汤其雪的厨艺不错，每天早晨炒粉就由他“掌勺”。

汤其雪没听妻子的，每天早上和下午都去路口站岗。没有丈夫帮忙炒粉，邓子云只好放弃了卖早餐的生意，“每天损失一百多块”。

为了按时在路口“执勤”，汤其雪让学校将他的课程适当调整，尽量不安排上午第一节课和下午最后一节课。这样，早上6点20分至8点20分、下午4点半至6点半，每天的这4个小时里，汤其雪会出现在王仙镇的106国道上，根据学生上学、放学时的人流量，分别到中学、小学、幼儿园的路口，维护交通秩序，护送学生过马路。

汤其雪在106国道王仙镇路段指挥交通。

护学攻略：靠悟性指挥交通，16年来学生“零伤亡”

在公路上指挥车辆和行人，显然是个“技术活”。

汤其雪没有受过交通方面的专业训练。他说，自己就是凭着“悟性”去指挥，起初一段时间“很不规范”。

“比如示意停车，我以前就是把手举高，左右挥手。”汤其雪回忆，“然后就是不停地吹口哨，使劲地吹。”

几年下来，汤其雪悟出了一些“窍门”。比如，指挥车辆的手势要简洁果断，哨音与手势要协调一致。“一定要干脆利索，不能拖泥带水。”他说，“要司机停车，要引起他们注意，口哨就吹得短促有力。放行的时候，口哨就吹得长缓一些。”

接受采访时，汤其雪有些得意地告诉记者，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就跟交警的手势差不多了”。

9月27日下午4点半，澎湃新闻记者跟随汤其雪来到国道路口。最先放学的是幼儿园，这个路口是汤其雪的第一站。十字路口边有两根水泥电线杆，这里就是16年前两名学生出车祸身亡的地方。放学时，有许多家长骑摩托车带着孩子通过。汤其雪站到路边指挥，车辆司机根据他的手势和哨音，有序地停车或通行。

到了下午4点50分，汤其雪沿国道快速步行一百余米，来到中学路口。前方50米处则是小学路口。下午5点至5点半是中学、小学放学的高峰期，汤其雪会根据人流量，在中学、小学两处路口换岗。

放学后的高峰期到了。成批的学生来到国道路口，一些接到孩子的家长骑摩托驶来，有些学生骑着自行车过来。国道上，车流量仍很大。站在路边的汤其雪，嘴上含着黑色口哨，神情专注。他示意家长和学生们在路边等候，待路口人群汇集得差不多了，他瞅准时机，一边打手势一边走向国道中间。随着短促的哨音，他朝前方驶来的车辆伸直手臂，手掌下压，车辆很快停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挥动，示意学生和家长们通过。

待人群通过马路后，汤其雪马上退到路边，举手向车辆方向敬礼。长缓的喑音响起，他沿着车辆行驶方向伸直右手臂，左手挥动示意通行。于是，一辆接一辆的车子缓慢驶过。

“汤老师在司机中有威信，大家都会听他指挥。”王仙中学的保安张爱农说，他曾偶尔顶替汤其雪去路口“执勤”，感觉现场指挥“非常吃力”，“车子多，学生也多”。

年复一年，汤其雪指挥交通变得游刃有余，被许多人称为“编外交警”。他的事迹上“热搜”后，引来网友纷纷点赞，也有网友质疑：“真正的交警去哪儿了？”

9月27日，醴陵市交警大队安宣中队中队长易晓红告诉澎湃新闻，受警力限制，乡镇学校的路口难以安排民警执勤，只能依靠乡镇人员和志愿者，“我们全市只有70多个在编交警，东边5个乡镇一共只有4个民警、6个辅警，实在是管不过来”。

“汤老师是我们的‘编外交警’，令人敬佩。”易晓红证实，汤其雪在王仙镇国道路口护学16年来，当地没有发生一起学生伤亡的交通事故。

2019年9月负伤后，汤其雪在家中休养。受访者 供图

护学情怀：被车辆撞伤两次仍在坚持，将有“接班人”

汤其雪“护学”的这段路，创造了16年学生“零伤亡”的安全记录。不过，他自己却在“执勤”过程中两次负伤。

第一次发生在2019年9月9日。当天下午放学时，汤其雪站在路口“执勤”，拿着自制的“护学旗”——1.2米长的钢管上挂着醒目的“停”字。当时，一辆三轮车不小心撞到护学旗，旗子一头的钢管撞击汤其雪的胸部。“我当场就倒地了，一下失去了知觉。”汤其雪被送到医院治疗，其左胸骨断裂。治疗休养20多天后，他又到路口站岗护学了。

汤其雪第二次受伤是在2020年10月的一天。当天傍晚天快黑了，他拿着护学旗在路口“执勤”。旗杆被一辆大货车撞到，钢管一头戳向他胸部。“这次是右胸骨断裂，比上次还是好些。”汤其雪治疗一段时间后，又坚持去路口站岗了，“总是放心不下那些孩子”。

“他是个好老师，十几年一直在路口帮孩子。”王仙镇的家长张可欣告诉记者，汤老师在路口护学，孩子们有安全感，家长也放心。

“老百姓对我的肯定，是钱都买不到的。”汤其雪始终认为，护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汤其雪家中柜子上摆放的荣誉证书和绶带。

2014年，汤其雪被评为湖南省“最美乡村教师”。第二年，他除了照常为学生们“护学”，星期六、星期天以及寒假、暑假，他也到王仙镇的四个路口站岗。每天上午7点多至9点多，是当地人买菜、上班的高峰期。这两个小时也成了汤其雪的执勤时间。

“评了我为最美老师，名气大了，我只能把事情做得更好呀。”他笑道。

在汤其雪家客厅的柜子上，摆着许多荣誉证书和绶带。这些年来，他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个人、师德标兵。2020年，他被授予“株洲市道路交通安全宣传大使”称号，还被评为“全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先进工作者”。

2017年退休后，汤其雪并没有闲下来。他经常骑着摩托车，去各乡镇学校为学生们义务上课——宣讲交通安全和防溺水、防火防电等知识。“跑了110多所学校，上了不少于200堂课。”近年为了宣传预防新冠肺炎疫情，汤其雪买了一个大喇叭，时常到社区、村庄宣传防疫事项。他的喇叭用坏了，镇政府便给他买了一个新喇叭。

无论去哪里上课、宣讲，或参加其他公益活动，汤其雪都尽量当天赶回王仙镇——赶到学校路口为学生们“护学”，为当地居民维护交通秩序。“编外交警”的活，他已经连续干了16年，每年春节这天也坚持到路口“执勤”。

“越是节假日，路上车子越多，我就越忙。”汤其雪说，他在路上“执勤”的时间，“每年至少有340天”。

户外站岗16年，夏天烈日晒得他皮肤黝黑，冬日寒风冷得他手脚长冻疮。对这些苦与累，汤其雪总是轻描淡写。他说，年纪大了手脚皮厚，天气冷也没事；下雨天被雨水淋湿，他说“回家冲个热水澡就没事”；这几年血压高，他说“吃了药就没事”。

汤其雪唯一感到愧疚的，是对家人。老伴身体不好，每天忙着打理家务、照看店子，他却很少帮忙；他“护学”16年，却因为“执勤”时间的冲突，没去接送过读小学的大孙子、读幼儿园的小孙子……

“护学”16年来，汤其雪的义务付出感动了许多人。“汤老师是个好人，要让好人有好报。”醴陵市义工联合会会长张谦告诉澎湃新闻，该会与深圳一家慈善基金会合作，从2018年起向汤其雪发放每月500元的生活补助。此外，据汤其雪介绍，从2019年起，王仙镇的三所学校也向他发放护学补助，“有的一个学期500元，有的一年4000元”。

“我不图钱。”汤其雪说，“如果图钱，我能干义务地干这么多年？”

最近两年，汤其雪开始考虑“接班人”的事，“我汤其雪总有一天会死呀。”他找过当地一位退休干部，被婉拒；有一位朋友喝酒时拍胸脯表示要做他的“接班人”，“酒醒后就没提这事了”。

“很多人一见面就说向我学习，但有几个人会真正去做呢。”汤其雪笑道。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王仙镇中学和中心小学已经发动学生家长参加义务护学。前段时间，学校从报名的家长中挑选了10人，准备让他们接受汤其雪“培训”，以后轮流站岗护学。

但汤其雪目前并没有“歇下来”的意思。上过“热搜”之后，他看起来更加精神饱满，仍然每天到学校路口“执勤”，每天在微信朋友圈发一段路况小视频。

他说，只要身体还行，“护学”这事就会坚持做下去，“一直做到做不动为止，做不动就没办法了”。

海报设计 祝碧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