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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畔,乡关何处:《黑豹》中的美国黑人史

徐天
2018-03-11 11:1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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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漫威推出的第一个黑人超级英雄电影,《黑豹》在北美舆论界获得了广泛的认可,但在国内却由于“格局小”或过于迎合美国当下的“政治正确”,被很多观众置于漫威作品的标准线以下。这部电影汇聚了当代最受关注的一批黑人演员,于3月9日在中国大陆公映。在本文中,笔者将举例阐明片中虚构世界与美国黑人史之间的深刻联系,并借此探寻《黑豹》在美国收获高口碑的历史原因。

《黑豹》海报

《黑豹》的故事很简单:虚构的非洲王国瓦坎达长期与世隔绝,在漫长的殖民史中,这个国家因为独特的资源优势得以独善其身,甚至发展成为世界上技术最发达的国度。年轻的王子特查拉刚刚即位为王,并成为新一任“黑豹”——一个具有超凡能力的王国守护者。与此同时,一个神秘的美国黑人迅速崛起,他了解瓦坎达的全部秘密,疯狂地投入一场复仇计划,无情地向特查拉的权威和瓦坎达的孤立国策发起挑战。正反两位主角用炫目而暴力的方式,重新开启了一个横亘于大西洋上方的古老话题:殖民主义在非洲、美洲留下的巨大伤口,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抚平?

《黑豹》中,虚构的非洲国家瓦坎达被塑造成世界上技术最发达的国度。

对于这个问题,特查拉的最终答案是:我们要分享瓦坎达的资源,和平面对历史上黑人被压迫所引发的种种后果。而美国黑人、本片大反派Erik Killmonger的答案,则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在他眼中,瓦坎达资源的全部意义,就是制造让黑人翻身的超级武器。

特查拉的答案是冷战后全球化的经典逻辑,也是制片方必须严守的商业片主流价值观。Killmonger的答案,则具有令人为难的现实基础:贩奴、蓄奴、容忍黑奴贸易的那一群人,确实要对黑人大流迁的历史悲剧负主要责任,美国黑人的愤怒天经地义,复仇计划也站得住脚。从这个角度看,《黑豹》的反派与所有漫威电影里的反派都不同:他不反人类,他只是种族创伤所产下的黑暗之子。

片中两句最富历史感的台词都与这位反派人物相关。放在一起来看,这短短的两句话道尽了黑人大流迁的悲剧性:

“我真该早点带你回家。现在我们被遗弃在美国了。”

“让我与祖先在海底同眠吧,他们选择跳船,因为他们知道,死亡远胜于被人奴役。”

第一句话,首先让笔者联想起非洲加纳海岸的古堡。从16世纪开始,大批黑奴从非洲内地被贩运到加纳海岸和其他西非港口,由此再被贩运到美洲各地。离港之前,很多人看到的关于非洲的最后风景,就是岸上一片欧洲人为暂时囚禁奴隶而扩建的白色堡垒。到达美洲后,他们成了无根的一群人,和很多其他少数族裔一样受尽欺凌,逐渐忘记了乡关何处。

位于今天加纳海岸角(Cape Coast)附近的古堡内景。加纳曾是奴隶贸易时期的“黄金海岸”,万千黑奴由此踏上不归路。

在美国,这种遗忘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姓氏。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非裔美国人,往往都有一个非常盎格鲁化的姓:鲍威尔、赖斯、弗里曼、乔丹、华盛顿。他们的祖先当然都有非洲姓氏,但这些来自故土的记忆往往在几代之后就湮没了。在不断被贩卖的过程中,很多人被迫采用了白人的姓氏,甚至是奴隶主的家姓。这些奴隶时代的印记流传至今,堪称美国历史上原罪级别的讽刺。

美国内战后,黑人曾经相信过解放了奴隶的联邦政府,并寄希望于美国政治传统的力量,然而他们却不断被侮辱、被伤害。美国各地传来的私刑致死的报道,南方种族隔离的盛行,北方城市中严酷的街区分割,都在不断传递同一条信息:你们不属于这片土地。平权运动解除了制度性的种族主义,当代美国也已经有过一位黑人总统,但这种疏离感依旧时隐时现。在毒品泛滥的街区、在警员枪杀无辜黑人的现场,人们还是能听到“我们被遗弃在美国”的呼号和低语。

第二句话,回应的是黑奴在跨大西洋的航程中频频投海自杀的历史。据记载,很多奴隶上船之前已被贩卖多次,但直到遇见白人,他们才真正感到恐慌,因为欧洲人的船上有什么,大洋彼岸有什么,他们无法预测。很多人投海,因为他们相信死亡会带他们返乡。

关于黑奴跨海历程的研究,在近几十年已成为美国史学界的新热点。亿万黑人的面目和姓名已不可考,但他们的行为却常常被记录在白人船员的笔记和各大港口的官方文件中。研究表明,黑人在航行中不仅用死亡抗拒奴役,甚至常常揭竿而起。有时候,他们竟然能成功地逼迫船工返航,或者停靠在目的地以外的海岸,从而跳出奴隶贸易的死循环。

这种奇事在跨大西洋黑奴贸易结束后依然长期存在,“克里奥号事件”就是一例。1841年,一批黑奴从里士满被运往新奥尔良,走的是美国东岸的海路。在船行至加勒比海的时候,奴隶们成功夺下船只的控制权,并最终把船驶入了巴哈马群岛的拿骚港。拿骚属于当时已经废奴的英帝国,几经波折之后,起义者奇迹般地争得了人身自由。

发生在“克里奥号”上的一个细节,表明了船上黑奴领袖的心迹:他们在起义成功后确定的最初目的地,是非洲的利比里亚;直到白人船工表示船上的资源不可能撑到非洲时,他们才把目光转向了英属西印度群岛。对这群出生在美国的异乡人来说,非洲即使再遥远,也依然是一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地方。

美国报纸关于“克里奥号事件”的报道,记载了新奥尔良奴隶买主对英帝国收留黑奴起义者的激烈抗议。

电影里,上述两句台词都与反派Killmonger有关。“我们被遗弃在美国”是梦幻中父亲对他的寄语;而“死亡胜于奴役”的喟叹则出自他自己之口。Killmonger的父亲是“黑豹”特查拉的叔叔,作为瓦坎达的间谍,他看到90年代美国社会的种族乱象,立志要用祖国的资源改变美国黑人的命运,却不幸早逝。父亲死后,Killmonger孤身在美国长大成人。少年时,他居住的大楼是专为贫困人口兴建的公屋;长大后,他接受了美国最好的教育,却依然不能忘记国仇家恨。他知道自己是瓦坎达的后人,却逃不开日夜面对的怒海。他的志向,几乎就是美国七十年代黑豹党最极端时期的政治纲领:我们在种族史上被剥削的,今天都要夺回来,即使为此动用武力也在所不惜。

瓦坎达国王特查拉(左)与美国黑人Erik Killmonger(右)

Killmonger一路杀到瓦坎达,甚至短暂地取新王而代之,指挥国民大动干戈,试图讨回世界各地种族史的血债。但影片中的瓦坎达自有其政治原则,绝不会允许一个美国游子轻易改变长期的国策。这种坚硬而沉默的排斥感又令笔者联想起美国黑人杜波伊斯的晚年。作为美国最受敬仰的黑人学者之一,杜波伊斯一辈子为种族平权奔走,1960年代选择终老加纳。当地总统因他的名望而欢迎他,但普通的加纳人和他碰面时,也只能是“笑问客从何处来”而已。Killmonger的悲剧和杜波伊斯的悲剧是相似的:一旦美洲黑人开始质疑自己的美洲身份,他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异乡人。

讽刺的是,这种异乡人的尴尬也体现在电影的制作当中。剧本把瓦坎达塑造成技术发达、政治制度简单的矛盾体,影片中最关键的政变情节是几个部落之间的内讧,政权的更迭基本没有制衡,完全依靠暴力,毫无政治智慧可言。这或许是漫威的局限,也或许是人力的极限:好莱坞想象中的非洲,即使气质上充满了乡愁,也依然不可避免地落入美国人自己的窠臼。

进影院时,售票员递给笔者一本薄薄的《黑豹》漫画留作纪念,文案作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黑人专栏作家Ta-Nehisi Coates。这位文人曾经凭Between the World and Me一书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长期给《大西洋月刊》供稿。笔者看过他写芝加哥居民区种族隔离现象的文章,知道他的观点:美国的财富和繁荣建立在黑人的无偿劳作上,这笔债总是要还的。

影片开头,瓦坎达新王登基。这位国王是一个善良的人,却掌握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暴力机器。无论做何选择,他在大银幕上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句英文,都可能引发美国黑人关于伤痛和清算的联想。因此,对历史恩怨的展现,不仅是本片公映的意义所在,也是主人公黑豹飞檐走壁时必须面对的跨大西洋旧账。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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