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2017年的制度化反腐

2017年秘鲁政治的主要关键词是反腐败。从年初到年尾，秘鲁版的反腐大戏一直在不停上演。从中央高官到地方官员，从前政客到现政客，从反对党到执政党，从前总统到现总统，波及秘鲁政坛几乎所有政治人物，整个反腐戏剧高潮迭起，令世人眼花缭乱。

险遭弹劾的现任总统

秘鲁这一波反腐败的突破口来自境外企业。具体而言，来自巴西的一家大型国企。2013年巴西国家石油公司（Petrobras）腐败案曝光并发酵后，巴西建筑行业的龙头老大奥德布雷希特集团（Odebrecht Organization）被发现深度涉案。巴西前总统卢拉因卷入本案，有很大概率无缘2018年大选。据悉，该集团在全球超过二十个国家拥有项目，公司很大一部分收入来自海外。经过调查，该集团承认在12个国家涉嫌以行贿手段获取工程合同，贿金总额将近8亿美元。

秘鲁是奥德布雷希特集团多年来以非法手段获取政府工程项目的主要国家之一。巴西建筑公司腐败案成为秘鲁反腐败的导火线，一经点燃就迅速往纵深方向发展。涉案官员数量众多，首都利马前任和现任市长、卡亚俄州州长、最大反对党人民力量党党首藤森庆子（Keiko Fujimori），都涉嫌与巴西建筑公司腐败案有关联。更令人瞠目的是，秘鲁三位前总统，乌马拉（Ollanta Humala ，2011年7月至2016年7月在任）、托莱多（Alejandro Toledo，2001年7月至2006年7月在任）和加西亚（Alan García ，1985年7月至1990年7月、2006年7月至2011在7月任），都被发现不同程度涉案。

秘鲁反腐大戏的高潮是现任总统库琴斯基（Pedro Pablo Kuczynski）涉嫌腐败而引发的弹劾案。2017年12月，库琴斯基本人也被指控卷入了巴西建筑公司的腐败丑闻。秘鲁国会“洗车行动”调查委员会收到上述公司前高官的证词，确认在2004至2007年库琴斯基任秘鲁经济部长、财政部长和部长会议主席并兼任私人投资促进署董事会主席期间，其掌管的西部田野资本公司（Westfield Capital）和第一资本公司（First Capital）曾分别接受奥德布雷希特公司78.2万美元和405万美元的贿赂，以获取工程项目的审批。库琴对此坚决否认，申辩说在他加入政府时，将其商业委托给一位经理人，自己对上述两家公司与巴西企业的合同和贿赂问题毫不知情。秘鲁国会决定举行总统弹劾投票，决定总统库琴斯基的去留。

国会弹劾总统的主要依据是秘鲁现行宪法第113条。在该条规定的总统可被宣布空缺的五大原因中，只有第二个原因是可以适用于本案的：“国会宣布总统…道德上永久不能胜任。”从宪法文本的字面上理解，该规定主要涉及总统个人精神层面的疾患导致其永久不能胜任所担任的职务。但在前总统阿尔贝托·藤森弹劾案中，“道德上永久不能胜任”的含义被扩张使用，秘鲁宪法法院认为贪腐和滥权等行为也构成弹劾理由。2000年11月，前总统藤森流亡日本后，秘鲁国会就是以“道德上永久不能胜任”的理由，成功将其弹劾的。根据秘鲁宪法第115条，总统缺位后的继任顺位依次是第一副总统、第二副总统和国会主席。国会主席继任总统后，必须立即召集选举。

根据秘鲁宪法和有关法律，弹劾总统需要经过国会两轮投票。第一轮投票决定是否启动弹劾程序的动议。2017年12月15日，该动议被国会通过。第二轮投票决定是否通过上述弹劾动议。在总统陈述申辩、国会辩论等正当法律程序获得遵守后，国会将以是否通过三分之二多数（即87张赞成票）决定将其弹劾与否。一旦获得通过，总统将被正式弹劾。2017年12月21日，秘鲁国会以78票赞成、19票反对、21票弃权，仅以8票之差，未能通过针对库琴斯基的弹劾动议。

现任总统赦免了前任总统

2017年12月24日，秘鲁总统库琴斯基宣布，赦免正在服刑的前总统阿尔贝托·藤森。图为当地时间2017年12月26日上午，病榻上的藤森在社交网站发布一段视频，请求秘鲁人民原谅他。视觉中国 资料图（视频截图）

尽管库琴斯基本人在弹劾之前拒绝主动辞职、坚称清白，但根据秘鲁的现行宪制安排，弹劾总统在性质上是一种完全由国会议员们说了算的“政治审判”。

事后分析，库琴斯基涉险过关的原因很多。首先得益于他执政以来秘鲁的经济环境。去年以来，秘鲁经济虽有所回落，但总体成绩不错。库琴斯基政风务实，拥抱市场经济和全球化，做大蛋糕再分好蛋糕，拒绝福利民粹主义，执政的路子走对了。其次，尽管民意支持率下降，但库琴斯基在民间有一定声望，丑闻爆发后没有出现大量的街头示威活动。库琴斯基竞选期间明确提出“秘鲁人需要更加现实”、“应致力于解决实际问题”。就职以来，他推出的第一批政策专注于民生领域改革，比如大力推进自来水改造项目、加强交通基础设施建设等“民生工程”，得到许多民众认可。

然而，从政党政治的角度看，库琴斯基被弹劾下台具有非常强的现实可能性。库琴斯基领导的执政党“为了变革秘鲁人”在国会的130个议席中仅占18席，而藤森的女儿藤森庆子领导的最大反对党人民力量党则占了71席。库琴斯基执政一年多来，人民力量党挑起的政党争斗十分激烈。库琴政府内阁官员多次受到来自国会反对派的弹劾压力，此前已有多位部长被迫辞职。

有鉴于此，库琴斯基逃过一劫，还有一大重要原因：最大反对党人民力量党出现了内斗，导致库琴斯基“渔翁得利”。人民力量党的领导人藤森庆子两次竞选总统，均功败垂成，成为库琴政府最大在野党后，频频向政府“秀肌肉”。藤森庆子的攻击性做法，遭到弟弟藤森健二（Kenji Fujimori）的公开批评。健二有意参加下一届总统大选，对庆子垄断本党的领导权相当不满。他认为庆子应为人民力量党两次参选失败负责，进而要求改组党的领导层。健二周围集聚了一些党内异见议员，形成了事实上的党内新派系——“健二派”，成为挑战庆子领导权的党内竞争对手。庆子奋起反击，以党的名义指控健二屡次藐视党纪，启动对他的调查，给予健二暂停党员资格60日的党规处罚。2018年2月1日，庆子领导的人民力量党已经决定将健二开除出党。

在2017年12月21日的弹劾审判中，人民力量党的健二派10名议员投了弃权票。然而，藤森健二的弃权票并不是无条件的。秘鲁很多媒体报道，他的条件是换取库琴斯基赦免尚在服刑的父亲、前总统藤森。藤森2017年已经79岁，自2007年9月从智利被引渡回国后，先后因滥用职权、谋杀、绑架、挪用公款、侵权和行贿等罪名五次受审，其中因谋杀和绑架罪被判监禁25年。2013年以来，藤森三次申请赦免均被驳回。根据秘鲁法律，犯有谋杀或绑架罪的人不能获得赦免，除非身患不可治愈之绝症。库琴斯基在竞选总统时，曾公开向选民承诺在当选后不会赦免藤森。

孰料弹劾案尘埃落定仅三天，2017年12月24日，库琴斯基宣布，因藤森患有“无法治愈的退行性”疾病，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决定赦免这位争议很大的前总统。由此，库琴斯基与健二之间的“秘密交易”似乎被坐实。本案的最新进展是，秘鲁一家法院已经一审推翻了库琴斯基总统对藤森的赦免决定。藤森最终是否能获得赦免，取决于接下来的二审判决。

巨大的反对声浪与可利用的转机

库琴斯基的自食其言引发了比弹劾案本身更大规模的反对声浪。为抗议总统的赦免决定，库琴政府中有多位部长宣布辞职，内阁随后被迫进行大幅改组。数位执政党议员也决定退出执政党“为了变革秘鲁人”。

一份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略萨（Mario Vargas Llosa）领衔、230多名秘鲁作家签署的联名信，声称这一赦免是非法的和不负责任的，是秘鲁政治势力之间一次危险的妥协，旨在把控政客们卷入的贪污事件。2017年底和2018年初，在首都利马和其他城市出现了数万名民众参加的多起抗议示威游行。根据总部位于德国的捷孚凯市场咨询公司（GFK）的调查，从2017年10月到2018年1月，支持赦免藤森的秘鲁民众的比重减少了11个百分点，到2018年1月底只有50%，反对赦免者预计将占多数。

赦免藤森也引发国际社会的强烈批评。拉美地区有影响的一些政府间组织，如美洲国家组织、美洲人权委员会和联合国人权专家组都对库琴斯基的决定提出质疑，认为这一决定存在非法律的政治因素。很多非政府组织，如人权观察、大赦国际、华盛顿拉丁美洲问题办公室（WOLA），均指出藤森目前的状况未必符合秘鲁法律所设定的赦免条件。秘鲁国内有关机构已经将政府赦免藤森的决定作为一宗人权争议案件，提交到美洲人权法院，该院将评估库琴政府的赦免行为是否履行了秘鲁国家应当承担的国际人权法义务。

尽管库琴斯基公开否认他与健二存在“政治交易”，但不容否认的是，他逃过弹劾厄运与赦免藤森行为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容易引发联想的联系。根据捷孚凯市场咨询公司2018年1月27日公布的民意调查结果，高达78%的秘鲁被调查者相信赦免藤森是“交易的产物”。

无疑，赦免藤森的决定严重损耗了库琴斯基的政治声望，可能对其剩余任期的执政造成比较负面的影响。这或许是他始料未及的。然而，即使政治交易的确存在，那么，库琴斯基当时做出的政治决断也未尝不可理解，甚至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首先，与遭弹劾下台相比，赦免行为引发的反弹是事后的、可控的。库琴斯基可以用剩余任期良好的治理绩效弥补并提升自己在民众中的支持率和声望。其次，并非不重要的是，库琴斯基通过赦免藤森，可能引发藤森家族内讧，或将促成人民力量党内部更大的分裂。健二通过与库琴的交易，不仅迎接父亲回归正常生活，也提升了他在藤森主义者中间的声望。庆子原本不乐见父亲过早出狱，因为获释后的藤森将对庆子在党内的领导权产生掣肘。换言之，藤森出狱后，人民力量党内部的庆子派与健二派之间必将就党内领导权问题发生更剧烈的争斗，甚至不排除人民力量党发生严重分裂的可能性。可以预见，最大反对党上演的藤森家族“宫斗”戏码，将给库琴斯基政府提供难得的喘息之机。库琴斯基在坚持反藤森路线的前提下，将利用这一短暂时间，进一步提高政府的治理能力，或许可以重新赢回日渐流失的民心民意。

制度化反腐值得高度肯定

2017年度秘鲁的反腐大戏具有自身鲜明的特色。

首先，大致而言，这是一种制度化的反腐。司法机关在反腐过程中发挥了中坚作用。法院，特别是检方，体现了相对于行政部门的独立性。一些评论人士指出，应当警惕在秘鲁库琴斯基反腐弹劾案和巴西卢拉涉腐案过程中所出现的这种所谓的“司法民粹主义”。然而，目前尚未有充分证据表明，秘鲁的司法机构在反腐过程存在过度政治化的问题，也不明显存在选择性反腐的问题，更没有出现民意直接干预司法的情况。

其次，反腐行动没有预设禁区，基本实现了对所有领域的反腐全覆盖。无论职位有多高，只要有涉嫌腐败行为，都无法免于相关调查和面临司法审判。反腐败调查不仅指向了反对党领导人，也指向了执政党的高层和骨干。不仅指向中央高层官员，也扩大到各省和市的官员。多位业已退休的前总统遭到调查和审判，就算是现任总统依然无法幸免，乃至差一点被弹劾下台。

第三，秘鲁的政治体制经受住了激烈的反腐行动的严峻考验，政局虽然出现一定动荡，政党恶斗并未停歇，但整个体制基本无损。如此大规模的反腐行动没有脱离秘鲁宪法所设定的制度框架，没有动摇秘鲁的政治体制。在拉美地区各国中，秘鲁在反腐过程中所体现出的这些特点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本文节选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即将推出的《拉美黄皮书：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发展报告（2017—2018）》。略加编辑并增加新的动态，小标题由澎湃新闻编者所加。经本文作者授权刊用。）